在荒涼昏暗的樹林裡,你可曾遇見,一個歌者在歌唱他的愛情和苦悶?他的微笑,他的淚痕,還有那充滿煩憂的溫順眼神,你可曾遇見?——普希金 《歌者》第二天孫嘉遇直接送我去學校。一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事後他發現我是第一次時,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並不見得是驚喜。一直到臨睡前,他都不怎麼說話,隻是悶頭抽了幾支煙。彭維維總說我純潔,其實我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畢業後在國內酒店混了兩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見識到的人,也讓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間的事。我自覺長得還算過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時總刻意同他們保持著距離,偶爾出去吃頓飯已是極限。他們覺得我拘謹而傲氣,我卻明白,並非不解風情,而是沒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對象。如此珍視努力留下的第一次,隻想在某天親手交給一個心甘情願的男人,可對方好像並不領情。這一刻我對著窗外笑出來,世上多的是這種荒唐的事。後視鏡裡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他究竟瞧上了我什麼?孫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卻懶得回頭。車子在校門口停下。那座精致美麗的石頭校門,沒有任何變化,我卻在一夜之間,經曆了女孩到女人的轉變。“到了。”孫嘉遇提醒我。我什麼也沒有說,推開車門走下去。他又叫住我:“等等。”我停下來望著他。“趙玫,有句話,我必須說清楚。”他沒有看我,隻是盯著前方的路麵。“你說。”他遲疑片刻,像是在組織措辭,話說得很慢:“你願意跟著我呢,我不會虧待你,可我得告訴你,我不打算結婚,這輩子都不會。你要是覺得不妥,我們就到此為止。”我覺得自尊心被沉重打擊,沉默許久後問:“為什麼跟我說這個?”“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將來後悔。”他湊過來吻我的臉。我側頭避開,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說為什麼不早說?如今搞得跟良心發現似的,不就是怕被纏上嗎?傳說他們出來玩的,絕對不會碰處女,擔心將來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個。不過這種事,郎有情妾有意,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若以為我會象某些女人一樣,事前半推半就,事後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負責任,四處哭訴上當受騙,還真是看錯了我。這種受害者的姿態,打死我也做不出來。我取出錢包翻了翻,裡麵隻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錢。“有句話我也要說清楚。”我把整張的鈔票甩在他臉上,“孫先生,彆以為你得手是因為你魅力無邊,我還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樂意,否則你門兒都沒有。”他瞪著我:“你想乾嘛?”我索性抻開錢包,頭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紙幣鋼蹦兒都倒在他身上,這回輪到他愣住:“你他媽什麼意思?”“辛苦錢,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點兒,千萬甭嫌棄。”我拍上車門揚長而去。進了教室坐下,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麼也止不住,或許因為一起顫抖的,還有我的心。要到這個時候,神經末梢才感受到難過, 難怪我媽總說我反應遲鈍,神經反射弧比彆人都要長。我趴在課桌上,雙眼發澀,渾身無力,對老師的聲音充耳不聞。上完課身上一個子兒都沒了,隻好餓著肚子步行回去。剛走出校門沒多遠,便聽到有車子在我身後鳴號。我回頭,還是那輛黑色寶馬,孫嘉遇坐在裡麵。我從鼻子裡冷冷哼一聲,象沒看見,轉身接著往前走。他的車子滑過來,嬉皮笑臉地說:“上車吧,寶貝兒。”“誰告訴你我會上車?”我忍不住回他。他隻是笑,悠閒地一下一下按著喇叭,那聲音象足了軍號,聲聲不息,半條街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我漲紅麵孔,不由地惱怒起來,拉開車門坐進去,大聲質問:“你想乾什麼?”他故作無辜地睜大雙眼,“我想你了,行不行?”我頓時敗下陣來,扭過臉不再說話。車子一起步,聽到奇怪的嘩嘩聲,回頭尋找聲源,卻發現後窗被人砸了個窟窿,一大塊塑料布堵在那兒擋風。“哎呀,怎麼回事?”沒來由地替他心疼,暫時忘了彼此間的齟齬。“進學校等你,把包忘車裡了,結果擱那兒遭了小偷。”“活該!”我覺得特彆解氣。“趙玫,你彆這麼狠心成嗎?” 他伏在方向盤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沒去修車,隻顧著惦記著你,怕你沒錢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較勁了,我錯了行嗎?”我招架不住,自動舉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發嗲。這人的確是武林高手,熟知對方的軟肋,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殺手鐧。女人都吃這一套,輕易就被破了功。我想來想去,忽然想哭,有淪陷穀底的感覺。你說我乾嗎要招惹這種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個段位上,我怎麼鬥得過他?“周末出來好不好?我帶你去卡奇諾玩。”他邊開車邊問。我搖頭:“周末要練琴。”這點自尊還有,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則去。“平時你乾什麼去了?”“我告訴過你,周末琴房半價。”“哦。”他暫時不出聲了,過一會兒又開口,語氣帶著輕微的嘲謔,“剛才在教室後麵看你,語言課還那麼認真,真是好學生。”我不搭理他,索性閉起眼睛。“趙玫,咱們商量個事兒成吧?”“我和你沒得商量。”“彆呀,你還沒聽見條件呢。”他把車停在路邊,一五一十同我談判,“我和妮娜說好了,每周兩次,你去她那兒練琴,代價是周末陪我出去,這個交易如何?”我幾乎跳起來,妮娜就是他的房東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導,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怎麼樣?”他追著問。“你不是說,她的課程很貴?”我擔心我單薄的錢包承受不起。“這個不用你操心,你隻要告訴我,行還是不行?”明知道我不會拒絕,還要做足姿態,我在心裡呸了一聲。可他仰起頭笑的樣子,牙齒顆顆雪白,黑眼睛裡像要濺出水來,實在讓人無法狠心。算了,我歎口氣,認命了:“成交。”他似乎想湊過來親我一下,看看我的臉色又識趣地退回去,發動車子上了大路。車速一起來,後窗塑料布“呼啦啦”的聲音極度刺|激著耳膜,孫嘉遇卻恍如未聞。我回頭瞄一眼,那塊塑料布被氣流頂出一個大包,從洞裡直鑽出去,象朵蘑菇雲蓋在車頂。我的天!對麵經過一輛車,可以清楚看到司機因為驚奇張開的大嘴。再招搖一陣,前方終於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一輛警車迎麵開過來橫在車前。“靠邊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搖搖擺擺走過來,卻是一臉好奇,“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跑車也要撐把雨傘?”我暫時忘了自己的鬱悶,差點兒笑昏過去,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創意!後來我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安德烈聽,他也笑個不停:“你們中國人真有製造冷笑話的天份。”安德烈說,他加入警察隊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國黑幫的當街火並。當時前方一輛沃爾沃拚命逃竄,一輛奔馳在車縫中輾轉狂追,衝鋒槍噠噠的點射聲不絕於耳。被驚動的奧德薩市民圍在路邊品頭論足,幾輛警車也跟在沃爾沃和奔馳後麵湊熱鬨,可是警車都是“拉達”,終究跑不過奔馳和沃爾沃,很快就被甩得無影無蹤。“我當時看傻了,以為好萊塢在拍警匪片,還拚命往前擠,子彈在身邊嗖嗖地過都不覺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裡逃生。”說起這段經曆,即使過了這麼久,安德烈還是心有餘悸。“啊,你個白癡。”我取笑他。他不服氣:“你經一回就明白了。”“我才不像你這麼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從不擔心他生氣。安德烈並不介意:“你今天怎麼出來了?你男朋友呢?”我沉默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和孫嘉遇交往的事,我沒有瞞著安德烈,他的失望雖然溢於言表,可是並沒有因此疏遠我。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麼就和孫嘉遇稀裡糊塗走到這一步。猶豫半天,我敷衍地說:“他有他的事,不喜歡女人纏著他。”安德烈聳聳肩,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你真的愛他?”又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一生包容。如此複雜,我真的愛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讓我笑出來;離開他身邊,我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心臟一下緊一下鬆,一會冷一會熱,處久了會得心臟病,至少他給我的,不是輕鬆溫馨的愛。“玫,我為你擔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許你對他有偏見。”“不是偏見,我……算了,以後你會明白的。不過你現在最好想清楚。”“懶得想。”我感覺疲倦,“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男人認真,不懂得如何對待男人。”“你的精明隻用在我身上。”他終於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臉上是掛了相的慍怒。“對不起,安德烈。”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負他,把他當垃圾桶傾瀉情緒,他卻毫無怨言。“對不起。”我再次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欠每個人的。“算了。”他歎氣,“十點了,我送你回去。”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裡的燈光,先吃了一驚,算算日子,便定下心來。彭維維外出旅行十幾天,應該回來了。循著敲門聲跑來開門的,果然是維維。她曬黑了許多,氣色卻很好,一頭順直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光可鑒人,顯然這一趟玩得很愉快。“喲,回來了!”她活潑地看看我身後,“我在窗戶裡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榮幸,打動了你的芳心?”我像是做了虧心事,依舊不能和她長時間對視:“你彆胡說,就一朋友。”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媽,你緊張什麼?不就是那隻小蜜蜂嗎?”我躲進浴室衝熱水澡,自己給自己打了半天氣:她和孫嘉遇已經分手了,我這麼做實在不能算撬人牆角。覺得心理建設做得差不多了,才換上睡衣出來。維維正坐在沙發上吃蘋果,拍拍身邊的坐墊對我說:“過來過來,跟我彙報彙報,我不在家這幾天,你都做了點兒什麼?”這些天我心裡七上八下,也沒有人可討個主意,一直堵得難受。猶豫半天,我問她:“維維,如果一個男的跟你說,他不想結婚,是什麼意思?”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說的?那還跟他混什麼?直接踹掉。”我低下頭,感覺心如刀絞:“那意思是說,他想娶的,不是我?”“差不多。”維維咬著蘋果直點頭,“男人墜入愛河,是三十秒之內的事,他們老把性衝動當作|愛情。可是結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麼了,對她的興趣就會減淡?得一直抻著他才行?”“那也不一定。太難搞定的,幾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她忽然笑起來,擰著我的臉問,“你今兒怎麼了,儘問些奇怪的問題?真和小蜜蜂那什麼了?”“去你的。”我臉紅,著實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隻是朋友。”也好,寧可她這樣誤會。我真是怕她,我一直無法忘記她眼睛裡曾有過的煞氣。日子在我的忐忑中過得不鹹不淡,時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維維繼續著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舊會時常失蹤三五天不見蹤影,不過那輛車牌“TTT”打頭的奔馳,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段時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也相當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彆墅,傍晚再接我回來。我也隻有這兩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見到他。其他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和什麼人在一起,電話打過去,經常處於無人接聽狀態。我異常彷徨,不明白彆人的男友,是否也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找不到答案,我隻能做埋頭沙堆的鴕鳥,假裝這些問題都不存在。幸好還有鋼琴,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個琴鍵中。妮娜平時是很溫和的人,一旦談到鋼琴,就變得異常嚴格。對每一首練習曲的速度、音色和風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我引以為傲的基本功被貶得一錢不值,頭兩次幾乎堅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頭土臉。終於有天對孫嘉遇說:“我不乾了!”孫嘉遇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瞅你那點兒出息!隻能捧不能踩,你以為你是伊麗莎白二世女皇陛下?”我低頭不說話,眼淚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他慌了神又回頭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說錯話,你也用不著哭啊?”我扭過臉接著掉淚。這家夥居然拿把刀進來,“你剝我的皮做成你家門墊踩著出氣行了吧?”我撲嗤一聲笑出來,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尼娜端著盤子上來,招呼我們喝咖啡,還有她自己烤製的點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纖薄細膩的英國骨瓷,看得出當年全盛時期的舊跡。聊天時我經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按照孫嘉遇的評價,都是隸屬白癡級彆的,妮娜卻總是耐心作答。但她從來不談自己。我想了許久,揣摩著也許經曆過真正的滄桑巨變,嘗遍世間辛酸苦辣,很多事,就變得欲說還休。我練琴的時候,孫嘉遇通常拿本書在一邊看。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過腦袋看一眼,結果差點被震飛到九霄之外。他這樣一個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聖經》。那麼上帝有沒有告訴他,什麼是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什麼是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伸手蓋在書上,連聲感歎:“你怎麼能看《聖經》呢?”“你覺得我應該看點兒什麼?”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他合上書問。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學或者泡妞秘籍什麼的。”他捏著我的鼻子笑笑,“這兩樣,我都可以著書收弟子,用得著彆人教?”“嘿。”說他胖他還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著練琴。下午的陽光從紗簾縫隙射進來,細細的灰塵漂浮在空氣裡,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我留戀這一刻的溫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跡,覺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壞。但他的手機鈴聲一響,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我聽到他和尼娜說話,似乎是港口的貨物出了事。告彆時尼娜擁抱他,滿心不安溢於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他來不及送我回城,直接開到幾十公裡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嚇到了我,平時他可是開了閘門就合不攏口的人。他去了海關,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館等他,坐立不安。直到八點孫嘉遇才回來,臉上的氣色非常難看。我點了湯和三明治,他隻喝了一口便放下。“出什麼事?”我提心吊膽地問,印象裡他永遠是舉重若輕的模樣。“沒事兒,兩單貨被罰沒了。”他摸出煙點燃,看上去情緒基本已恢複正常。我鬆口氣,一口喝儘杯中的水,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隻路燈,隻有道路中間的貓眼石,在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我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覺車子開始走之字,我驚醒,非常詫異,因為孫嘉遇的技術一向很好,車開得相當平穩牢靠。“你是不是困了?”他沒有回答,靠路邊停車,伸手按下開關,車門哢噠一聲全部落鎖。“你要乾嘛?”我茫然問。他從雜物屜中摸出一盒藥,藥盒上印著“Atropine”。我呆呆地看著他吃藥,扣子大的白藥片,沒有水,他就那麼乾咽下去,藥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嘔吐。除了那片藥,卻吐不出任何東西。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應過來,去摸他的額頭,被他伸手擋開,厲聲道:“彆碰我!”我條件反射一般縮回手。他彎下腰,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背對著我躬起身體,車廂裡隻能聽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氣聲。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眼淚刷刷就下來了。時間象過了一世紀,他終於緩過一口氣,虛弱地對我笑笑,“你彆怕,是胃痙攣,一會兒就過去了。幫我給老錢打個電話。”我的手直哆嗦,連著撥錯幾次才算接通。他對著話筒說:“老錢你趕緊通知貨主,這幾天千萬彆從倉庫提貨,過了這個風口浪尖再說。”老錢還在囉嗦,他已經扔下電話。下麵的發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聲,身不由己攥緊我的手,額頭上全是汗。“喂!喂!小孫,你怎麼了?”老錢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清楚楚傳出來。到了這會兒,我反而鎮定下來,拾起電話報上我們目前的位置。“知道了,我現在帶車過去。你記得鎖好車門,千萬不要出來。”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孫嘉遇按住我的手,“彆!”他朝窗外使個眼色。我抬起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車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動,還有人趴在玻璃上往裡看。這才明白,為什麼他和老錢都強調車門落鎖,這輛車實在太紮眼。想起附近常有車主被洗劫一空的傳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他安慰我,“彆怕,最多把現金都給他們。”我反問:“他們要是劫色呢?”孫嘉遇象是緩過勁來,又開始胡扯,:“那還用問?把你雙手奉上,自己趕緊逃啊!”我氣得直笑,他從來不肯好好說一句話。半小時後,老錢那輛白色的標致旅行轎車終於在視野中出現。他跳下車,用力拍打著我們的車窗。看到同行的還有三名高大剽悍的烏克蘭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處。“小孫你沒事吧?出什麼亂子?”看上去老錢也很緊張。“海關的老大換了,原來的投資全廢了。”孫嘉遇已經換到後座上躺著,氣息微弱,聽得讓人心疼。老錢恍然大悟:“我說呢,今天市場裡到處都是稅警和警察。”孫嘉遇一下坐起來:“壞了! 莫非三家聯手上演廉政風暴?”“不會這麼衰吧?”“寧可信其有,這也不是第一次。馬上跟他們說,所有倉庫今晚全部轉移。”“行行行!”老錢不停點頭,“我去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我跟你一塊兒過去。萬一這回來真的,肯定是大動作。”我坐在旁邊迷迷糊糊聽著,心裡直犯嘀咕:上帝啊,怎麼這麼象販毒集團啊?打完電話,孫嘉遇又用俄語和那幾個當地人嘀咕一會兒,回過頭安排我:“趙玫,跟車先回去。”我惦記著他剛才的難過,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他煩躁起來:“你甭給我添亂成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瞪著他,忍不住就哭了。自從認識他,我的眼淚多得象壞掉的水龍頭,止都止不住,而且說來就來。老錢過來打圓場,塞給我一把鑰匙,“彆哭彆哭,回我們那兒等著,小孫是心疼你,聽話!”“老錢……”孫嘉遇極其不滿。“邱偉今天又不在,她去沒關係。”老錢不讓他說話,拉起他走了。我回到他們的住處,先是坐在客廳裡等,往家裡撥電話,維維照例不在。後半夜實在頂不住,走到樓上和衣躺倒。他們回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五點。孫嘉遇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一頭栽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我拉過被子蓋他身上,摸他的臉,冰涼,手也涼得象冰塊。我有點害怕,忍不住搖晃他,“脫了衣服再睡,給你熱碗粥?”他搖頭,手腳麻利地褪掉外套,打著哈欠鑽進被子,摟著我夢囈一樣的說:“乖,彆亂動,讓我抱你一會兒。”不出五分鐘,他的呼吸聲變得均勻,人已睡熟。我卻閉著眼躺了很久,再難入睡,於是從他懷裡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出臥室。老錢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給他。他笑著說,“行啊,玫玫,看不出你還這麼賢惠。”他叫得如此肉麻親熱,我非常不適應。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他時,那隻停在維維肩膀上的手。說起來老錢也曾是某大學的俄語講師,言行舉止卻有一種說不上的猥瑣,或許是我多心。我往旁邊挪了挪,問他:“嘉遇的病,是怎麼回事?”“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緊張或者情緒不好,他就頹了。話說回來,做我們這行的,就沒幾個腸胃正常的。”“怎麼會這樣?”我奇怪。“三餐不定時啊,姑娘。”老錢苦著臉說,“早餐來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風,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城,一天的飯都攢在晚上一頓解決,又老是提心吊膽的,不落下毛病才怪。”我聽得心裡揪著疼。這些事,孫嘉遇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平時隻見他不把錢當回事,沒想到這份錢掙起來如此艱難。他總是跟我說:你自己的功課都管不過來,操那麼多閒心乾什麼?“昨晚你們乾什麼去了?”老錢瞥我一眼,“小孫沒跟你說?”我搖頭:“他剛睡了。”老錢喝完粥,原來灰敗的氣色添了點油光,興衝衝地說:“其實也沒乾什麼,就換了幾個倉庫。知道我們把貨放哪兒了?”“我哪兒猜得到?”“知道你猜不到,沒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塞點兒美金他們就把消防車開出來騰地方了。”他樂得合不攏嘴,“你彆說,那兩次火警還挺值,居然拉上這個關係。”我沒說話,專心聽他一個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對我有好感,所以才會急著討好我。女人對不愛的男人,一向判斷準確;遇到心儀的人,智商就自動歸零。不過我也很疑惑,清關公司和貨主之間,采用的是包櫃包稅的方式,貨主按貨櫃數量交納費用,清關公司幫助通關,如果貨物被罰沒,損失的也是貨主,和清關公司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這麼緊張?我說出我的疑問,老錢嗤一聲笑出來,“你想得太簡單了,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一個集裝箱,通常值七八萬美金,說沒了就沒了,貨主不會善罷甘休。”他耐心對我解釋,烏克蘭過高的關稅,已經把灰色清關逼成了進口商品的正常途徑。如果認真清查,七公裡市場的中國貨,幾乎都能找到逃稅走私的證據。為了幫助貨主逃稅,清關公司一般采用低報貨物數量、更改貨物價格和名稱的方式,這是不能見光的手段,所以通關後貨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關單據。以前清關公司和貨主的交接地點,通常在港口。因為出了海關,就不再是海關的管轄地盤,可從港口到倉庫這段運輸路程,卻是最容易被稅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這裡被查到,也會被沒收全部貨物。貨主們吃過數次大虧,後來就開始要求在市內倉庫交接,因此如今的清關公司,還要負責貨物的運輸。“越來越難嘍,”老錢感歎,“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我凝神細聽,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信息。因為想了解那張玩世不恭的麵孔後,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麵目。“要是真出了事,會怎麼著?”我追問。老錢想了想答:“斯文點的,大家好說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誰也不願出事對吧?可能一家一半損失……”“不斯文的呢?”“那就難說了。我們被人拿槍逼過。”他指指太陽穴的位置。我打了個冷戰,覺得腿軟,慢慢坐下來。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連丟進去兩塊方糖。“為什麼做這行,因為錢來得快?”我無法理解。他仰頭打著哈哈:“我隻能做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就是我。至於你們家小孫,那是個long long story……”老錢驀然住嘴,因為孫嘉遇站在廚房門口。“你和她胡說什麼?”他皺著眉頭。“你們吃,慢慢吃啊,我出去辦點兒事。”老錢笑笑,站起身回避。我奇怪地問他:“怎麼不睡了?”孫嘉遇坐下來摸著肚子,“餓得睡不著。”我把粥重新熱過,又煎了兩個雞蛋,倒上點生抽和醋,一起端給他。他攪著粥裡的牛肉粒看半天,悶頭喝兩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說話太衝了。”我沒說什麼,低頭走開。。“真的,我都說對不起了,你就開恩對我笑一笑行不行?”“我沒生你的氣。”我低聲說。“那你拉著臉做什麼?”“就昨天……看你那樣,我心裡特彆難受。”我斷斷續續地說,眼框裡掉出兩滴眼淚,背著他抬手抹去了。我的喜怒哀樂,一直都是由他控製,我早已經放棄。他走過來,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摩挲著,“好了好了,沒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麼?彆哭了……”我還是垂著頭不說話,想起大門鑰匙還在褲兜裡,取出放在他的手心裡。他攤著手心依舊伸在我眼前:“你留著吧。”我愣了一下:“太危險了,你怎麼能隨便把鑰匙給人?”在烏克蘭的中國商人,因為彼此之間都是現金交易,所以個個把門戶安全看得比天還大。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心裡還是受用的。他斜睨著我,指指自己:“這裡什麼都沒有,除非你見色起意。”我想笑,卻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忙把臉轉到一邊。他扳過我的臉:“怎麼又哭了?”我嗚咽出聲:“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見你受罪。你當麵就給人難堪……”說完自己也覺得肉麻不堪,眼淚立刻就收住了。“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亂吮著我臉上的淚珠,接著不停地抱怨,“哎,我說,你怎麼是個淚彈啊?”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飯後孫嘉遇送我去學校。他的寶馬就胡亂停在院門外,車門半開著,居然沒鎖。我乘機囉嗦他:“你什麼記性?”他自知理虧,也沒說什麼,但拉開門一看,我們兩個登時全愣住了。司機座椅居然沒了!“靠!”三十秒錯愕之後,他把手包狠狠摜在地上。我則開始大笑,真是,這世道什麼稀罕事都有。老錢早已出門,他又急著出去辦事,隻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檔處。我坐在副座上,看著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車,那把椅子跟著前仰後合,他一次次撞在車玻璃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嘿,該吧。”我幸災樂禍,“誰讓你那麼招搖,非要開輛寶馬。開寶馬的能有好人嗎?”他咬牙切齒地回應我:“趙玫,你當心,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你!”我哼哼著說:“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軟爬不起來的都是你。”他狠狠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我奸笑著跳下車跑了。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個接一個嗬欠,兩眼淚汪汪地幾乎睜不開。一個多月過去,市麵上一片平靜,除了海關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點,孫嘉遇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他們如臨大敵緊張了一段日子,見諸事太平,又開始恢複常態。我和孫嘉遇在一起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他開始帶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會和娛樂場合。我這才發覺,他一直玩得很瘋。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經常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到市區,那些狐朋狗友一聲呼哨,又結伴去卡奇諾賭場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樣六點起床,然後開車去港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因為語言和背景的不同,電視、報紙統統絕緣,又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壓力既大,這些中國商人日常的娛樂,隻剩下賭博一條路,還有一個減壓的消遣,就是泡妞。奧德薩最大的卡奇諾,有一半的侍應生會說中文,可見中國顧客在這裡的比重。發牌員裡也有女性,穿著統一的白襯衣灰馬甲,冰冷而專業,並非我想象中的豔女。真正的誘惑,是那些整日流連在賭場內,穿著暴露的女性客人,種族繁多,容色各異,是一道極其養眼的特殊風景。孫嘉遇明顯不好賭道,每次五百美金,輸完了立刻就撤退,沒有任何流連。除了特彆場合,他這個人又幾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點,恐怕隻有美色。他在卡奇諾裡人緣極好,那些洋妞兒經常無視我的存在,撲在他身上膩聲叫著:“馬克馬克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著他,更是恨不得當場生出兩把鉤子來。孫嘉遇似乎很享受這種左摟右抱的豔福,從兜裡取出一疊十美元的紙鈔,一人一張,雨露均沾,招來一片尖叫,好像他是聖誕老人。我冷眼瞧著,勉強壓抑著怒氣,不想當著朋友的麵給他難堪,出了門才沉下臉,一個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說話。他追在我後麵說:“你吃什麼醋呀?這不就是逢場作戲嗎?我又不跟她們上床。”我站住腳,正色道:“孫嘉遇,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尊重?當著我的麵,你能不能收斂一下,哪怕做戲給我看呢?”“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辦。”他一疊聲地答應,歎口氣去開車門,“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這話說得真正確。”(注:Trouble,麻煩。)我既留了心,平時也就聽到不少關於他的風流韻事。他有一個著名的綽號,叫“隊長”,全稱是“大清炮隊隊長”。我終於知道了“大清炮隊”的原創者。說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這幫閒極無聊的家夥想找點樂子,便在報紙上登出廣告,說某部中國電影攝製組,要在當地找一名女主角。結果上門的女孩子多得烏泱烏泱的,個個年輕美貌。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飯店裡租了一個房間,一本正經開始挨個麵試,把人家的背景和聯係方式盤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後勾搭上手。有那麼一兩個腦子清楚的,問起電影的名字,其中充當釣餌,也就是男主角的孫嘉遇急中生智,隨口說出這個名字,“大清炮隊”由此變成了一個膾炙人口的稱呼,應時應景。本來挺搞笑的事,我聽了卻實在笑不出來。有時半夜兩三點醒來,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回顧一遍,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的遷就和選擇。見不到他的時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濫情,見到他就忘記一切,一顆心飄來蕩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置。毫無理由的沉淪。為這樣一個人。我另有一層擔心,彭維維現在一直以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爾夜不歸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兩句,並沒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孫嘉遇這樣公開出雙入對,早晚有天會撞見她,到時候我該如何麵對?我想和維維談談,可每次麵對她,都不知如何開口。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結局,彷徨中我隻能接著做鴕鳥,一天天混著日子,朝著唯一的亮處走。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課。在妮娜的指導下,我的鋼琴進步神速,惹得輔導教師嘖嘖稱奇,嘰裡咕嚕說了一堆讚美的話。我的俄語進境也一日千裡,已經可以和當地人做簡單交流,她的話我沒有全部聽懂,但總結歸納一下,大意就是武俠裡打通任督二脈的意思。我在洋洋得意之餘,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這天課間,接到安德烈的電話,他問我是否願意陪兩個妹妹去“七公裡”市場買點東西,因為我可以用中文討價還價。我說當然沒問題。七公裡市場的得名,是因為它距離市區七公裡。十幾平方公裡的麵積,由一排排廢舊集裝箱貨櫃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這裡以批發為主兼營零售,類似國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課後我帶著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場裡逛,挨著商店試衣服,女孩子們最喜歡中國的真絲襯衣和羽絨服。她們進一家店試襯衣,店主乍見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戶,趕過來鞍前馬後地服侍。我幫她們還價,一口氣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幫自己人幫鬼子!”我哂笑:“得了吧,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過三十快人民幣,您見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他扶著額頭歎氣:“小姑奶奶,你這不是壞我生意嗎?求你了,抬抬手饒哥哥這一遭兒行不行?”我笑笑,也不好太過分,於是退到店門口等著。百無聊賴間,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這家夥不去海關跑這裡做什麼?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給他一個驚喜。正在這時,一個五六歲的黑發小男孩從店內衝出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這一刻我幾乎懷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孩子叫的是:“爸爸!”我如遭雷轟,半邊身體麻痹,幾乎不能動彈。他抱起孩子往店裡走,一個苗條的烏克蘭女子迎出來,摟住他的腰身。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五官完美至無可挑剔,小巧的麵孔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釘在原地,全身因驚懼而顫抖,這到底是幻是真?還是一場噩夢?可那又明明是孫嘉遇,陽光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遠遠看過去,他們兩個就象一對璧人。他低頭,溫柔地吻她額頭。我閉上眼睛,雙目火熱乾澀。再睜開雙眼,眼前已沒有人影。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場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兩個女孩。不知道該去哪兒,隻是茫然地沿著大路不停地走,漸漸汗濕重衣。路過的司機放慢車速:“順風車?”我拉開車門便坐上去,管他去哪裡。心中酸痛不能控製,眼淚順著眼角不停滑落。那好心的司機說:“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我在恍惚中說起中文:“四元橋xxx小區。”這是我家的地址。他看我一眼不出聲,把整個紙巾盒遞過來。我把臉埋在膝蓋上,忽然間笑起來。太荒謬了,這種電視中的蹩腳橋段,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緊緊捂住麵孔。司機把我放在濟裡巴斯大街附近,猶自安慰:“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連陌生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彆。濟裡巴斯大街的兩側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樹,夏季的時候濃蔭蔽日,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濃鬱的歐洲風情。但現在是冬季,人煙稀少來去匆匆。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大腦一片空白。濕透的內衣粘糊糊地貼在身上,寒風吹過渾身冰涼。手機在包裡一遍遍振動,我懶得去看。電池耗儘,它終於嗚咽一聲沒了聲息。街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我依然坐著,直到警察來乾涉,“小姐,是否需要幫助?”我說:“我想回家。”“請問你的地址?”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的家在北京,你幫不了我。”他楞了片刻,大概以為我是個醉鬼,搖搖頭走開了。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回公寓,渾身上下摸過一遍,卻找不到鑰匙。屋漏偏遭連日雨,我靠牆坐下去,神智逐漸模糊。“趙玫,快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兒?”半夜回來的維維拚命晃著我。我打開她的手,“讓我睡覺!”她幾乎是把我拖進房間,放了一缸熱水,和衣把我按了進去。熱水驅去寒氣,我漸漸清醒過來,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幾乎疼得喘不過氣。“出了什麼事?”維維抱臂站在浴室門口,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想阻止眼淚流出來。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來,個個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麼?我連維維的條件都比不上,居然癡心到以為能令浪子回頭,金剛鑽化成繞指柔。維維用力拍著我的背,“你怎麼傻成這樣?再怎麼著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我心如刀割,卻如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隻有我傻乎乎如飛蛾撲火,枉做旁人的笑柄。”趙玫,說話呀!“她著急。我終於橫下心:“維維,你真想知道?”“廢話!到底什麼事?難道失戀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極其陌生:“恭喜你答對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維維火爆地擄起袖子,“等著,明天我找人給你出氣。”“不是他,那人你熟悉。”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過我,不要碰那個人。她反應極快,明顯一愣,隨即微微張開嘴,象是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 “孫嘉遇?”“是。”我等著維維暴跳如雷,她卻沒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來,反而慢慢坐在馬桶蓋上,啞然失笑。過一會兒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湊著火機點燃。“真他媽的丟人啊!” 看著青煙在空中渺渺飄散,她微笑著開口,“為了那個混球,我們兩個前仆後繼,到底吃錯了什麼藥,啊?”因為羞慚,我低著頭一聲不響。“他有個外號,叫‘隊長’,你知道嗎?”“知道。”我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我和他鬨翻,就是因為他和當地妞兒胡來,被我撞個正著。”她依然微笑,笑容卻極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騙我,還是和我玩儘花樣。可我沒有想到,他還另有埋伏,連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牛逼!”想起她第一個男友做過的事,心內不禁惻然。可眼下我自身難保,也想不出什麼話安慰她。維維轉頭問我:“你打算怎麼辦?”“吃飯睡覺,該乾什麼乾什麼。”我水淋淋地從浴缸裡站起來,一路滴著水進了臥室,剝掉濕透的外衣。還能乾什麼?打上門去興師問罪?彆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敗下陣來。何況還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總是無辜的。我鎖上門,拉過被子蒙住頭。天快亮的時候,終於迷迷糊糊睡過去,而且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喜滋滋地告訴維維:原來我今天下午看到的,隻不過是場噩夢,原來我是在庸人自擾。夢醒以後我睜著眼睛愣了半天,心口還殘留著那種如釋重負的愉快|感覺。都說中國男人有處女情節,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寶地地捧出去,到頭來卻是一場笑話。我翻身,臉埋進枕頭,死了算了!鬨鐘恰在此刻不合時宜地狂響,我掙紮半天,還是懨懨地起床刷牙洗臉,眼睛腫得象爛桃。“請一天假?”維維征求我的意見。我搖搖頭,掏出手機充電。一開機隻聽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裡進。“玫,為什麼無故失蹤?”“玫,你還好嗎?”“玫,你在哪裡?”“玫請速回電話。”“求你回電話。”玫,玫,玫……我隻好撥回去:“安德烈,我沒事,昨天有點不舒服,請替我給妹妹們道歉。”“你總算回電話了,讓我擔心死了。”他在那邊長出一口氣,“你病了?我現在去看看你好嗎?”“謝謝,不用了。我很好,馬上要去學校。”我一口回絕。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那也好。”他猶豫一刻說,“接下來我會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過幾天我再聯係你。”幾天之後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麼。下了課在快餐店吃漢堡,前麵的食客留下一份報紙,頭版頭條醒目的大標題:“海關稅務警局聯手,嚴厲打擊商品走私”。特彆報道中提到,有三名嚴重走私嫌疑的中國商人被警方傳喚,孫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我麻木地看著,漢堡中的醬汁淋在報紙上。我團一團,隨手扔進垃圾箱。這個人,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書上說,人類都有自我催眠的天性,這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謊言重複千遍,就會變成深信不疑的事實。我嘗試著忘掉他,喉嚨處卻似哽著一團爛棉花,五臟六腑被隻無形的手擰成一團。維維也看到了,她對此報道的評價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其後三天,各家報紙陸續有跟蹤報道,最終卻隻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餘兩名無罪釋放。這兩人中就包括孫嘉遇,因為奧德薩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他長期從事走私。我覺得警察實在太笨,其實走私的貨物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奧德薩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可是丈八燈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對方實施的又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遊擊戰略,曾拖垮蔣介石四十萬軍隊,區區一個奧德薩警局如何對付得過來?維維失望之下,把報紙一扯兩半,拍著桌子大罵:“Bull Shit!”我看著維維,略微有點吃驚,沒想到她會這麼恨他。而我連恨的力氣都沒有。後來幾天孫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我都直接掛掉。它執著地一次次撥進來,我終於不耐煩,乾脆把手機關掉。不能再去妮娜那裡練琴,時間忽然多出來一大塊,我開始在家裡大掃除,床單、被罩、沙發罩,都扔進洗衣機裡清洗,連平時上學背的雙肩包,我也甩進洗衣機。被認為已經丟掉的鑰匙,離奇地在洗衣桶裡重新現身。我舉著書包對光線研究半天,才發現包裡的內襯破了個小洞,鑰匙就是從這裡滑進了夾層。那串鑰匙中,有一把與眾不同的大鑰匙,是孫嘉遇住處的。我拿著它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把鑰匙給他送回去。萬一他的門戶出點問題,我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出來開門的卻是老錢,頭臉纏滿紗布,包裹得象個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我被他的怪模樣嚇得倒退一步。“車禍,碎玻璃劃的。”他摸著自己的臉苦笑,“玫玫,你這段日子是怎麼回事?電話不接,人也不見蹤影。”我沒回答他的話,朝他身後張望:“我找孫嘉遇,他在嗎?”他很驚奇:“你不知道?小孫還在留院觀察。”我耳畔嗡地一聲:“留院?為什麼?”“車是他開的,我都這樣了,他逃得過去?……”我扭頭就走。老錢追在身後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醫院?巴拉堡,彆搞錯了。”我跑得汗流浹背,肺幾乎要爆炸。在樓梯上抓住路過的護士問:“孫嘉遇,中國人,他的病房號?”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樓,407室。”病房的門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玻璃,我湊上去。室內的情景象幾百根鋼針同時刺入我的眼睛。孫嘉遇和那個孩子正坐在床上,頭對頭搶一盤草莓。那孩子兩隻小手沾滿了草莓汁,嗬嗬笑著抹了他一臉,口口聲聲叫著“爸爸”。孩子媽媽就蹲在床邊,他逗孩子,“伊萬,給媽媽一顆好不好?”“給媽媽一顆。”孩子重複著,抓起一顆看了看,還是塞進他嘴裡。我覺得心跳站不穩,靠牆慢慢蹲下。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才掏出鑰匙,從門縫裡塞進去。房門突然打開。我抬起頭,正碰上那女人驚愕的雙眼。我霍地站起來,她退後一步回頭叫:“孫……”孫嘉遇看見我,卻坐著不動,冷冷地說:“大小姐,您終於舍得過來了?”我走過去把鑰匙交在他手裡。他放在手心裡掂了掂,滿臉譏諷地笑:“這什麼意思?你厭倦了我?還是前兩天的事嚇到你,怕受我連累?”我沉默著轉身離開,事實都在眼前擺著,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說清楚再走。”我拚命掙紮,用力推開他。他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邊的盤子頓時滑下來,摔得粉碎。孩子嚇得摟著他脖子哇哇大哭。那女人原想去扶他,隻好又回過頭哄孩子。護士進來大聲斥責,場麵一度混亂不堪,我趁機脫身,一路飛跑著衝下樓梯。我誰也不恨,隻恨自己,明知是這樣的結果,還要自尋傷害,再來參觀一次彆人的天倫之樂。其實不過是想找個理由再見他一次。洶湧的淚水流出來,胸口象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覺得喘不過氣。
第四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