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親率大軍直抵南齊北方重鎮壽陽,卻又在一夜間突然撤兵,回到洛陽。洛陽,這座充滿了漢文化氣息的新都,讓拓跋宏有著重回夢中故鄉的感覺。在這裡,拓跋宏繼續他的漢化改革,不僅禁止鮮卑人穿世代相襲的鮮卑人的衣服,一律改穿漢人的服裝,還禁止鮮卑人說鮮卑的語言。拓跋宏說,名不正,則言不順,現在我們整個國家隻有一種語言,那就是漢語。拓跋宏的決定遭到鮮卑上層社會的抵製。有人批評他說,我們的國土如此遼闊,各地有各地的方言,每一種方言有每一種方言的特點,何以見得哪種語言是純正的語言,哪種語言是雜音?拓跋宏知道要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漢語有些困難,就規定漢語作為工作語言,如有官員違犯,一律免除官職。拓跋宏對漢語的崇拜,簡直達到瘋狂的程度,索性又遵從漢人的姓氏,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元宏。那麼,從現在起,我們就稱他元宏而非拓跋宏了。然而在那些日子裡,元宏沒有一天不在想著他夢中的江南。江南就如同一個絕世美人,讓元宏魂不守舍。江南太美,太值得人向往和期盼了,太值得人去親近,去流連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單一個謝靈運已夠讓人著迷的了,居然還有一個小謝(謝朓),“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為什麼那麼多詩人都集中在江南?集中了那麼多詩人的江南到底是什麼樣子?江南,江南,元宏知道生命是有限的,於是他決定,拚儘此生,也要去江南看看。正如蕭衍與他的從舅張弘策所分析的那樣,北魏太和二十一年(齊建武四年,公元497年)五月初七,北魏孝文帝元宏趁著南齊的內亂,再次征調二十萬強兵壯馬,自洛陽出發,直下江南。元宏在南下宣言中稱,這一次,他一直要打過長江去,飲馬長江邊。其實,元宏比誰都清楚,飲馬長江邊的確是一句大話,一句元宏式的牛皮轟轟。他盤點了一下自己的家底,知道自己目前完全沒有一口吃下南梁的實力,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向正在國內大肆殺戮,消滅異己的蕭鸞展示一下草原雄鷹鐵甲雄師的威嚴。九月,北魏大軍以凶猛的攻勢拿下南陽外城,齊南陽太守房伯玉隻能退守內城死守。這一回,元宏將他的二十萬大軍在城外安營紮寨,真的做著長久踞紮的打算。兵臨城下,威猛而不泛浪漫的元宏向南陽房伯玉拋去一枚碧綠的橄欖枝,他希望能與房伯玉坐下來認真談談,談談這次大戰,談談此時此刻各自的心境。房伯玉當然沒那麼書生氣,一麵派人向雍州刺史曹虎發去一封又一封求救的信件,一邊命令南陽軍民嚴陣以待,死守內城,堅持到最後一刻。元宏也不著急,每日隻是讓自己的人向南陽守城士兵喊話,做攻心戰術。終於有一天,浪漫的北魏皇帝與南齊的南陽守將房伯玉隔著護城河相互見麵。元宏讓人搬來一張椅子,就坐在城下與房伯玉聊起天來。元宏說:“我此次南下,是作了充分準備的。決不會像過去一樣,冬天來,春天走。現在,我北魏境內全民漢化,士氣高漲,這一次南下,不打到建康,決不回洛陽。你這座南陽城攔住了我南下的道路,我必須先把你給拿下。”元宏列舉房伯玉三大罪狀,其一,南齊高帝蕭道成以及武帝蕭賾對你房伯玉恩重如山,你房伯玉不但受恩不報,反而助紂為虐,在蕭鸞對高、武子孫舊臣的血腥屠殺中充當幫凶,罪責難逃;其二,兩年前我的大將薛真度奉命討伐逆賊,你的軍隊連出陰招,讓他死傷慘重,太對不起人了;其三,你明知朕鑾駕親征南陽城下,你不但不自縛跪降,反而拒城反抗,你膽子不小啊。元宏的這一番奇言怪語,讓房伯玉禁不住笑出聲來。元宏為北魏國君,想不到有時候卻像一個任性的孩童。所舉三罪,除了第一條讓房伯玉稍稍臉紅,其餘二條,明明就是胡攪蠻纏嘛。既然元宏習慣搞笑,那就也搞笑個來回吧。房伯玉沒空搭理他,便讓人給元宏寫了一信,信的內容如下:大駕南征,千裡勁進,塵煙四起,勞苦功高啊。小臣卑微,竟得北主親自騷擾,今又得當麵教誨,三生有幸啊。雖自不量力,但忠於職守,是小臣本分,唯有死戰,以謝朝廷,對不住了啊。說到貴國大將薛真度上回來擾一事,讓他完命歸魏,他運氣不錯了啊。薛將軍如果鬥膽再來,定當斬他於馬下,不客氣了啊。戰爭是殘酷的,但搞一搞笑,幽他一默,倒也減輕些壓力,各自輕鬆了許多。元宏命北魏士兵切斷南陽通往外界的一切水陸要道,得空就對城中軍民小有騷擾。房伯玉也不含糊,不時派出精銳小分隊,對北魏駐軍來一個突然襲擊,有一次甚至差點讓元宏也虛驚一場。元宏是虔誠的佛教徒,南陽城外有一座寺廟,元宏得空就去寺廟敬佛。房伯玉安排了幾名敢死隊員,埋伏在一座通往寺廟的小橋下。元宏剛一走近,幾名敢死隊員突然衝出來,那一次如果不是元宏衛士護駕得力,堂堂北魏君主就真的被南齊的這幾個敢死隊員結果了性命。這樣堅持了三月之久,元宏料定南陽城中儲備不多,便又心血來潮,留下他的親弟鹹陽王元禧繼續圍攻房伯玉,自己率主力南下新野,做圍城打圓戰略。元宏的輕鬆是真的,圍圍城,敬敬佛,誦誦漢詩,就當是出門做一趟旅遊。但房伯玉的輕鬆卻是假的。正如元宏所料,城中的儲備捉襟見肘,雍州刺史曹虎與他素有過節,巴不得北魏人往死裡整他,隻是縮在襄陽(雍州首府)閉門不出。而建康方麵對這場戰爭的反應越來越麻木,病入膏肓的蕭鸞此刻正忙著為他的子孫們掃清最後一批障礙,根本無暇顧及南陽,無暇顧及這場窩心的戰爭。與高祖蕭道成以及齊武帝蕭賾的早婚早育不同,蕭鸞是中年得子,膝下共有十一子,長子蕭寶興庶出,而且天生廢疾,太子蕭寶卷剛滿十六,餘下的都尚未成年。他不知道一旦自己死去,他的這些年幼的兒子們如何對付正當英年的高、武子孫。他的侄兒蕭遙光把叔父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便又給他遞上一份屠殺黑名單。這些日子,蕭遙光每天都在做著同一個夢:一旦明帝死去,他將立即行動,明帝的子孫自好對付,此刻,他要借明帝之手,將高、武舊臣一網打儘。叔侄二人各懷心思,相互利用。一輪又一輪的屠殺,並沒有讓明帝輕鬆起來,他的病反而愈重。蕭衍與張弘策在石頭城的一番談話是在建武三年(公元496)冬末,正如蕭衍所分析的那樣,第二年春天,明帝的病況被外界公開,整個建康城,包括明帝的兒子們,都在等著明帝駕崩的消息。蕭鸞來不及在屠殺中喘口氣來,前線卻傳來一個又一個讓他背氣的消息:齊建武五年(公元498)正月,新野失守,守將劉思忌被元宏生擒;二月初五,魏軍攻陷南陽外城,南陽告急;北魏八萬大軍直撲襄陽,雍州十萬火急……蕭鸞拚足力氣,拆東牆補西牆,派裴叔業前往壽陽,接任崔慧景,而命崔慧景率一萬人馬緊急開拔西南方向,去救襄陽之火。明帝許諾,如果崔慧景此次能擊退魏軍,就讓他做五兵尚書。崔慧景正急著領功受賞,自然二話不說,即刻從壽陽領兵一路火速南下,向雍州方向而去。明帝接著又把鎮守石頭城的蕭衍找來,讓他率六千精兵去與崔慧景會合。明帝在與蕭衍的談話中用意十分明確:禦敵的任務交給崔慧景,而他此行是為監視雍州刺史曹虎,隨時掌握其動向,一有動靜,即刻除之。蕭衍知道,深受高、武二帝信任的舊臣曹虎已經被列入明帝的清除名單,就像上次對付司州的蕭誕一樣,明帝正要利用自己之手,再拔掉曹虎這顆他認為礙眼的釘子。蕭衍何嘗不知道這是蕭鸞的借刀殺人之計,自己如果真會按蕭鸞的意旨去做,將會給自己的人生留下極不光彩的一筆。但是,明帝許諾,如果除掉曹虎,將讓蕭衍代為雍州刺史。位居漢水上遊的雍州,恰如一道咽喉,在軍事上有控扼南北的重要作用。當年魏、蜀、吳三國為爭奪天下,都曾為奪取襄陽付出過極大的代價;前秦符堅南攻東晉時,也是將襄陽作為一座重要的後防基地;而劉宋王朝的開國之君劉裕在北伐南歸後,第一件事就是讓他的次子劉義真刺史雍州。雍州這塊蛋糕太誘人了,它引得曆史上無數英雄競折腰。現在,蕭衍同樣需要雍州這塊軍事重鎮,他需要從曹虎那裡將雍州據於手中。他決定見機行事。北魏孝文帝同樣知道雍州的重要,八萬大軍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就先後占據雍州屬下的五座城池,從而形成對雍州的合圍之勢,以逼迫雍州刺史曹虎簽城下之盟。二月上旬,蕭衍接受明帝命令後即刻從建康出發,十二日,蕭衍率領他的六千精兵經過一番苦戰,從北魏人手中奪回鄧城。下一站,他要把離襄陽最近處的樊城從魏軍手中奪回,這樣,既可監視襄陽曹虎的動向,又可隨時禦敵。鄧城之戰的硝煙尚未平息,就得到消息:駐守在襄陽的曹虎已決定叛變,明天天亮前就要投敵。蕭衍決定,留下一千人駐守鄧城,其餘五千人馬不停蹄,前往樊城。蕭衍的人馬出城不遠,就與崔慧景的一萬大軍在鄧城郊外燕子溝會師。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此時的崔慧景營寨裡一片炊煙,崔慧景正與他的部屬坐在帳裡猜拳行令。見到蕭衍,崔大炮仍然不改往日的習性,一邊邀蕭衍一同進帳喝酒,一邊亮明自己的觀點,說:“這年頭,活著才是硬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蕭衍說:“崔尚書此話差矣,養兵一日,用兵一時,朝廷恩寵,派你我來救雍州之急,你我都不能不豁出命去。剛剛得到消息,曹虎天亮前就要投敵,我們需在天黑之前趕到樊城,以切斷曹虎與魏軍之間的通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曹虎真要投敵也是被逼無奈,”崔慧景似乎對曹虎的投敵並不介意,說,“目前敵我雙方兵力懸殊,蕭將軍還是小心為好。”蕭衍說“北魏的八萬人馬分布在五座城池,我軍各個擊破,就沒有不勝的道理。我的人馬經過一番激戰,剛剛將鄧城從魏軍手中拿下,我已留下一千人駐守鄧城,其餘五千人皆隨崔將軍去攻打樊城。”崔慧景對蕭衍執意攻打樊城的意圖並不清楚,他似乎是被蕭衍感動了,說:“蕭將軍剛剛經過一番激戰,人疲馬乏,還是原地休息為好,攻打樊城的任務,就交給崔某吧。”蕭衍說:“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我軍剛剛打了勝仗,士氣正旺,攻打樊城,正是時候。”崔慧景沒有話說,於是兩支人馬齊頭並進,前往樊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傍晚時分,兩支人馬剛剛到達樊城附近鷹子山時,忽然遭遇一群北魏騎兵。這支北魏騎兵來勢凶猛,而且人數之多,遠在南齊的軍隊之上,直把南齊的軍隊逼到鷹子山退守。天漸漸黑了,北魏的騎兵在山下叫喊著,人數越來越多。蕭衍知道遇到強敵了。他之此行,本不為禦敵,他手上的人馬隻有五千人,他知道如果硬拚下去,吃虧的隻有自己。於是便建議崔慧景趁著天色尚明,趕緊殺開一條血路,撤到鄧城,再做打算。但崔慧景卻說:“這支馬虜子顯然並非有備而來,或許他們隻是路過,便見財起義了。騎兵隻善於平地作戰,我等駐守山上,索虜子奈何不了我們。”“我軍的行動已被魏軍知曉,一旦魏軍增援部隊趕到,我們就處於被動了。”“放心吧,”崔慧景輕率地說,“我對北魏人再了解不過了,他們不慣夜戰,天黑之後,必然退兵。”天漸漸黑了,山下果然動靜漸稀。借著曦微的星光,可以看到鷹子山下村火點點。有雞犬之聲從遠處傳來,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種少有的安謐之中。崔慧景得意地說:“你看,魏軍已經退走了,我們趁黑下山去吧。”蕭衍說:“既然崔將軍執意下山,那就請便吧。我的人馬的確是疲乏了,需要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在樊城會師吧。”二人握手相彆時,各自的臉上都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卻各不相同。崔慧景帶著他們人馬下山去了,蕭衍命令他的人馬原地休息,但不許埋火做飯,隻吃隨身所帶的乾糧充饑。崔慧景說得沒錯,北魏人的確不慣夜戰,然而崔慧景今夜運氣不佳,對於北魏人來說,破一次例也並非不可。也正如崔慧景所說,這支北魏騎兵的確是從這一帶路過,他們是前往襄陽接應準備叛變的南齊刺史曹虎的,偏偏在這裡與另一支南齊的軍隊相遇了。北魏人當然不肯放過這支救援的南齊軍隊,聞迅而來的北魏人越來越多,他們存心要把這支南齊軍隊連皮帶肉,整個吃掉。於是,數萬北魏大軍埋伏在鷹子山下,居然人不喧,馬不嘶,四野俱寂,恰如史前。崔慧景的大部隊剛摸到山下,突然就聽到殺聲震天,聲振四野。那些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鮮卑士兵騎著戰馬,揮舞著大刀,砍起人來,完全不講道理。麵對那些橫衝直撞的北魏騎兵,崔慧景的人隻有仰起頭來,才能看得清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北魏士兵是何麵目。北魏士兵的戰刀劃出一道道白光,帶著北方大地寒冷的空氣,在空中呼呼作響,他們大聲呼喊著讓南齊人聽不懂的口號,像收割麥子一樣收割著南齊士兵的人頭。毫無準備的崔慧景慌忙掉頭向襄陽方向逃竄,結果在沔水岸邊又遇到另一支魏軍。南齊的士兵們踏著沔水,強渡對岸,淹死凍死者無數。崔慧景在幾名部屬的護衛下,踏著士兵們的屍體渡過沔水,擇一條小路倉惶逃命,再也顧不得他的那些哭爹叫娘的士兵們。趁著山下的一場混戰,蕭衍帶著自己的人馬從鷹子山的另一側悄然下山,再沿著一條荒無人煙的小路快速向樊城插去。北魏軍隊在鷹子山打了勝仗,卻並未能接手襄陽。南北雙方在雍州一帶又相持了一月之久,孝文帝元宏眼看著雍州無望,便將他的主力東移,轉而展開對司州的進攻,以挽回兩年前司州失利的影響。北主元宏的意圖十分明確,魏軍要從東線打開一條通道,然後再沿江淮長驅直入,形成對南齊都城建康的直接威脅。元宏想,即使打不到兔子,遛遛鷹也是好的,起碼能讓病入膏肓的南齊皇帝蕭鸞驚出一身冷汗來,讓他早死早超生。元宏就是這麼一個人,他總是憑著自己的激情行事,他似乎要的就是一種渲瀉激情的過程,至於結果,並不重要。由於北魏孝文帝將他的兵力轉向南麵,雍州的壓力隨之緩解。鄧城之戰後,雍州刺史曹虎因閉城不出,被罷黜雍州刺史。曹虎抗敵數月之久,才使得北魏人無果而收,結果卻做了這場戰爭的犧牲品。從曹虎身上,人們更加明白什麼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蕭衍成了鄧城之戰最大的贏家,接任曹虎任雍州刺史。此時的蕭衍,不僅又擢升二品,從而成為南齊朝廷一名重要的方鎮大員。張弘策在第一時間向蕭衍送來祝賀,張弘策興奮地說:“所有的一切,都不出去年將軍的預料啊,你能說這不是天意嗎?”二人分析了未來大勢:病入膏肓的明帝將不久於人世,明帝死後,天下將會大亂。遠離建康,駐守雍州,進可以等待時機,趁亂起事,作人生一搏;退,則坐鎮西北,割據一方,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