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時間,趙匡胤無暇他顧,他的精力,主要放在西征後蜀的準備上。首先,他詔準趙普的推薦,派得力大將張暉,任鳳州防禦使,命他搜集後蜀的各種情報,了解後蜀境內險要地勢。其次,他委托趙普全權負責,改革賦稅製度,增大對各州郡征收賦稅的力度,既充實中央財經,又削弱了各鎮節度使的經濟實力,為西征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此外,他還與趙光義、張瓊、王全斌等人一起,對現有的十六萬禁軍進行整頓,更換了一批年齡老化的將校,戰鬥力大為提高。趙匡胤為西征所做的準備和調整,持續了整整一年。至乾德二年九月,一切基本就緒,隨時可以出兵,所缺少的,隻是一個出兵的堂皇理由罷了。就在宋朝君臣全力準備西征的時候,遠在西南的蜀主孟昶,卻依然在流連聲色,朝夕歡娛。說起孟昶的後蜀,要追溯到唐代末年。當時,大將王建在成都割據立國,是為前蜀。後唐時,朝廷出兵征討,前蜀滅亡。但後唐派去的將領孟知祥,見巴蜀乃天府之地,又與中原相距遙遠,不由起了占蜀為王的野心,於是漸漸擺脫了後唐朝廷的控製,譖稱蜀帝,是為後蜀。孟知祥稱帝不久,因病而亡,其子孟昶繼位,年方十六歲。本來朝廷若那時討伐,自可一舉克複蜀境,但那時中原紛亂,自顧不暇,哪裡有餘力西圖?因此,後蜀得以延續,並以十餘年的時間,向外擴張,占有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多個縣,進而窺伺關中地區。孟昶自繼位以來,已有三十一年。前麵十幾年,尚能虛心納諫,勤於政事,但自從重用王昭遠等奸佞小人,加上蜀中長期安定,壯誌逐漸消磨,於是在成都廣建宮苑台榭,四處搜集奇珍異寶,後宮佳麗如雲,歌舞通宵達旦。宋朝代周而興,令西蜀眼光敏銳的大臣倍感壓力。宰相李昊曾上書孟昶,建議派使節前往開封,與宋室通好。孟昶覺得有理,便與樞密使王昭遠商量。那王昭遠是成都人,本為侍從,後因孟昶的喜愛,平步青雲,成了執掌軍政大權的樞密使。王昭遠一貫以方略自許,頗為狂妄,堅決反對向宋朝納貢稱藩。孟昶對王昭遠從來言聽計從,於是不用李昊之策,將國事全部委托給王昭遠,自己仍舊日日笙簫,夜夜歌舞,過著那倚紅偎翠、醉生夢死的生活。孟昶有一個妃子,叫花蕊夫人,不但長得美豔絕倫,而且精通詩詞歌賦,深得孟昶的寵愛。花蕊夫人本姓費,母親是成都一代名妓,後從良嫁給一位姓費的商人。花蕊夫人從小就長得美貌無雙,聰慧乖巧,因為身份卑微,費氏立誌要將女兒培養成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將來攀上一門好親事。皇天不負苦心人,十七歲那年,果然被孟昶選進宮裡,並且憑著她的美貌、技藝、才情和花樣百出的床上功夫,迷得孟昶神魂顛倒,恨不得朝夕陪在她身邊,什麼國事朝政、六宮粉黛,早已棄之腦後。十月的成都,風和日麗,氣候宜人,紅色的芙蓉花開得繽紛絢爛。蜀主的後花園裡,孟昶一身寬鬆的衣服,躺在椅子上。身邊環繞著四五個宮女,有的捶背,有的捏腿。不遠處的一棵榕樹下,花蕊夫人正在吹簫,一襲絳色衣裙,雙眉如黛,眼波顧盼生輝,纖纖玉指,指法嫻熟,一陣陣悠揚悅耳的簫聲從玄色的竹簫中飛出。孟昶正聽得入神,王昭遠在一名內侍的陪同下,走進禦花園。他站在旁邊靜候,直到一曲終了,才走過去,向孟昶和花蕊夫人請安行禮。“有什麼事情嗎?”孟昶興致正濃。“陛下,我大蜀兵多將廣,當然不懼宋兵,但若得外援,則形勢更為有利。臣近日反複思考,竊以為可遣使者前往太原,和北漢結成同盟,相約起兵,對宋朝實行南北夾擊。不知陛下以為然否?”孟昶此時雅興正濃,哪裡顧得上其他?隨口敷衍道:“一切由愛卿定奪。”接著向花蕊夫人招招手,示意她繼續吹奏。王昭遠回到家中,寫了一封密信,用蠟封好,令部將趙彥韜秘密送往太原。趙彥韜與數名隨從,打扮成商人模樣,十餘天後來到鳳州地界。他本是北方人,常思故土,又看到駐紮在鳳州的宋軍陣容整齊,紀律嚴明,城牆防衛極為牢固,不禁起了背蜀投宋的心思。於是,他找到鳳州防禦使張暉,說明自己的身份,將封著密信的蠟丸獻出。張暉知此事十分重要,即刻派出一隊騎兵,護送蠟丸前往京城,並對趙彥韜大加慰勉。趙匡胤接到蠟丸,讀了密信,哈哈大笑,對身邊的趙普、趙光義說:“天助我也。後蜀試圖勾結北漢,對抗我大宋,這下朕西征有名了!”趙匡胤深知,後蜀地廣物饒,已割據數十年,實力遠非南平、荊楚等小國可比;尤其是蜀地偏遠,民風剽悍,素稱難治。倘若選將不當,引起民變,或者入蜀以後,自行其事,如同孟知祥一樣,起了稱王一方的野心,豈不是造成無窮的後患?擔此重任,以慕容延釗最合適,可惜他已病歿;韓令坤、石守信雖不如慕容延釗心思縝密,但畢竟是故人,忠實可靠,無奈兩人都執意推脫;王審琦和張瓊雖忠心不二,卻缺乏調度千軍萬馬的才能。趙匡胤因選擇西征軍主帥,反複推敲比較,而出師已勢在必行,刻不容緩。萬般無奈之下,隻好退而求其次,任命忠武軍節度使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都部署,率領禁軍五萬,地方軍五萬,由鳳州進軍。又派都指揮使曹彬,領禁軍五萬,從歸州入蜀。臨行之前,趙匡胤在講武殿宴饗諸將,叮囑王全斌、曹彬等人說:“此番征討西川,責任重大,一路上攻城破府所得的財物,儘可賞賜給將士,以鼓舞士氣,惟不可濫殺無辜。若有違背,朕必嚴懲不怠!此外,朕料後蜀久不習兵,難敵我大宋雄師。平蜀之後,主力速速回京,切不可長期滯留!”實際上,趙匡胤並不擔心此役能否取勝,他最擔心的是取勝後軍隊滯留不歸,甚至在蜀中獨立。他的意思,諸將也很清楚,自然一一應允。次日,大軍誓師西征。十五萬人馬,懷著必勝的信心,浩浩蕩蕩地出了開封,向西挺進。乾德二年十一月,趙匡胤遣大軍西征。蜀主孟昶得到軍報,大為驚慌,急召群臣商議對策。蜀地數十年不聞戰事,文武大臣過慣了平靜安樂的生活,填詞作賦、鬥雞狎妓的本事,遠勝於排兵布陣、攻城野戰的謀略。此時事變突發,國臨危亡,君臣一個個麵麵相覷,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付。惟有王昭遠,分析敵我形勢,羅列山川地理,引經據典,侃侃而談,頗有一種洞察全局、胸懷韜略的大將風度。於是,孟昶任命王昭遠為都統、趙崇韜為都監、韓保正為招討使、李進為招討副使,領兵十萬,以拒宋師。太後李氏聽到這個消息,苦苦勸告道:“吾觀曆代統兵之將,皆積有戰功、士卒畏服之人。昭遠乃給事左右之輩,未經戰陣,徒憑口舌,豈能任三軍主將?”孟昶心中其實也沒有底,但滿朝文武無一將才,他能有什麼辦法呢?宰相李昊代表蜀主,在成都郊外為王昭遠餞行。酒席間,王昭遠談笑風生,豪氣乾雲,視宋軍如草芥一般。席罷,王昭遠登上車輿,李昊拱手作彆道:“將軍此去,關乎我大蜀生死存亡。祝將軍旗開得勝,早日凱旋!”王昭遠哈哈大笑道:“宰相放心,我此去不僅要擊敗宋軍,憑這十萬雄師,便是進取中原也易如反掌啊!”說完,翩然上車而去。一路上手持鐵如意,從容指揮軍事,自比諸葛亮。李昊聽說後感歎道:“昭遠無實戰經驗,又如此驕恣輕率,吾恐其喪師辱國,誤我大蜀也!”卻說王全斌率宋軍由鳳州西進,所向披靡,連克萬仞、燕子二寨,奪取興州城,又乘勝前進。後蜀守軍聞風喪膽,紛紛潰退。王昭遠接到軍報,大怒道:“王全斌真可謂不知死活!”急令韓保正、李進率三萬兵馬,前往阻擊宋軍。韓保正、李進二人領兵行至三泉寨,迎麵遇上宋軍先鋒將史延德的先頭部隊。史延德是涿州人,曾任殿前諸班班頭,使一杆四十斤重的鐵槍,臂力極大,脾氣火爆,打起仗來不要命,故趙匡胤特意調他任先鋒之職。史延德見大隊蜀軍,也不打話,催馬挺搶衝去。李進年輕氣盛,生怕韓保正搶了頭功,舞起方天畫戟迎了上來。槍戟相交,不及五個回合,史延德大喝一聲,將李進刺於馬下。韓保正又氣又怒,紅著眼掄刀殺出。史延德跟著趙匡胤經曆了無數戰陣,何曾把蜀將放在眼裡?一聲冷笑,舉著滴血的鐵槍殺將過去。兩人你來我往,戰了十幾個回合,韓保正氣喘籲籲,越鬥越怕,拚命格開對方鐵槍,回馬便跑。史延德雙腿一夾,胯下的戰馬如飛一般趕了上去。眼看兩馬將近,史延德左手提著鐵槍,右手輕舒,將韓保正活生生提離馬背,擲在地上,令人用繩索捆縛,押回主營。主將一死一擒,蜀軍大亂。史延德驅兵猛撲過去,刀槍並施,殺得蜀軍鬼哭狼嚎,潰不成軍。王昭遠得到敗訊,方知宋軍並非如自己所預料的那樣不堪一擊,慌忙約束部隊,收集韓保正、李進的殘兵,重新列好陣勢,以待宋軍。史延德初戰告捷,並未莽撞進軍,一直等到大軍到來,才麾兵繼續前進。行至羅川,遠遠望去,蜀軍依江列營,江麵的浮橋尚未焚毀。史延德見有機可乘,迅即挑選三千健卒,組成敢死隊,與崔彥進、張萬友一起,率先衝上浮橋,高聲呼道:“活捉王昭遠,衝啊!”宋軍將士齊聲呐喊,向對岸湧去。蜀兵急來阻攔,被史延德等人左衝右突,殺了個人仰馬翻,宋軍很快奪取了浮橋。王昭遠目睹宋軍如此驍勇,急令退兵,回守漫天寨。慌亂之中,那隻從不離手鐵如意,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幾天以後,王全斌率大軍猛攻漫天寨。宋軍士氣極盛,攻勢如潮,蜀軍守了一天,全線潰退,王昭遠隻好棄寨西奔,渡過桔柏江,焚毀橋梁,退守劍門。宋軍在三泉寨、羅川、漫天寨三戰全勝,殲敵四萬餘人,這一消息很快由驛道傳至京城。趙匡胤得此喜訊時,正與宋貴妃在迎春苑賞雪。西征軍出發僅一個月,就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戰績,這超出了他的預想。然而,趙匡胤知道,攻克劍門才是最艱難、最關鍵的戰役。隻要拿下劍門,成都失去了最後的屏障,蜀中便指日可下了。這時,雪越下越大,一片片鋪天蓋地飄灑下來,整個迎春苑,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趙匡胤望著屋簷垂下的冰淩,沉思了一會兒,對左右的人說:“朕身著裘衣,頭戴貂帽,尚覺寒冷。想那西征將士,頂霜冒雪,行軍作戰,何以堪之!”隨即解下裘衣、貂帽,令內侍張總管火速送往前線,並叮囑道:“代朕諭告全軍將士,不可遍及,乃聊表心意也。”數十名經過挑選的騎兵,跟隨總管,專程護送皇上欽賜的寒衣,日夜兼程,趕往劍門。劍門山又名梁山,共有七十二峰,峭壁從中斷開,兩崖相嵌,形似劍門,地勢極為險峻。其中在大劍山與小劍山之間,唯有一條狹窄難行的棧道可通。相傳此棧道乃諸葛亮所修築,“連山絕險,飛閣通衢”,故謂之劍閣。李太白《蜀道難》所言“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者,即指此也。王昭遠連遭敗績、損兵折降之後,深知能倚仗的,隻有這易守難攻的劍門了。於是令部下守住各處要塞,沿桔柏江布置重兵,設立木柵。又派人回成都,請求蜀主增派援兵,準備死守。王全斌見劍門險峻,急切之間無法攻破,便在江東安營紮寨,並派出數批斥候,打聽東路軍曹彬的進展情況,偵查渡江的路線。兩天以後,有細作回來報告,說曹彬所率領東路軍,經過苦戰,攻破夔州以後,勢如破竹,連克萬、施、天、忠四州,正向西北進兵。王全斌聽了又喜又憂,喜的是東路軍進展順利,分擔了蜀軍阻擊的壓力,解除了自己的旁顧之憂;憂的是自己的軍隊為江水和劍門所遏,若曹彬先入成都,建立大功,自己的臉麵往哪兒放?王全斌身披大氅,佇立江邊高坡上,俯視腳下湍急的江水,半晌沒有移動身軀。一陣西北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隨手摸摸結了冰碴的胡須,緊了緊大氅,轉身朝大營走去。數十名親兵緊隨其後。走近營帳,一身戎裝、英姿勃勃的史延德迎了上來,高興地說,“王將軍,抓了一名蜀兵。他說有地方可以渡江,並繞過劍門!”王全斌急忙入帳,仔細詢問。那被俘的蜀兵說:“從這裡沿岸溯江而上,翻越三座山峰,有一條小路稱為來蘇,那裡水淺,可涉水渡江。渡江後,出劍門南二十裡至青強鎮,便與官道相合。若行此路,則劍門不足恃也!”王全斌令人將蜀兵帶出去,好生款待,獨自在帳中細細地思考。突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東而來,他眉頭一皺,何人如此大膽,敢在軍中縱馬馳騁?急令親兵出帳查看。不一會兒,馬蹄聲停了,親兵引著一位宮中裝束的男子進了營帳。王全斌認得他是皇宮的內侍總管,連忙讓座,問道:“張總管,皇上派你來此,有何要緊的敕令嗎?”張總管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水,嘴裡呼著白氣說:“皇上見京城大雪,惦記西征將士苦寒,脫下自己的裘衣、貂帽,令我火速交王將軍。我們在路上日夜不停,跑了六天,才趕到這裡。”說完,從背袋中取出一個黃色包袱,雙手捧給王全斌。王全斌激動萬分,整了整衣襟,接過包袱,動情地說:“張總管,請你轉告皇上,我王全斌蒙皇上厚恩,雖死不足以報萬一。我西征軍全體將士,必能跨越劍門,克複蜀中。請皇上放心!”當天晚上,王全斌召集全體將校,將皇上千裡贈寒衣、以及對全體將士的親切問候,一一轉達。頓時,諸將感奮,士氣高漲。王全斌乘機令史延德、崔彥進率領禁軍三萬,以投降的蜀兵為向導,經來蘇渡江,直抵青強鎮,控製住官道,然後立即回師攻打劍門。史延德出其不意,奪取青強鎮,蜀軍一片驚慌。王昭遠擔心宋軍回師,令偏將守住劍門,自己親自率領主力,前往漢源坡,想遏止史延德的攻勢。王全斌得知王昭遠離開,立即砍木為筏,指揮宋軍渡過桔柏江,猛攻劍門。劍門守軍已成驚弓之鳥,在強大的攻勢麵前,根本無力抵抗,作鳥獸散。王全斌輕易地奪取劍門,好不歡喜,派軍守住要害之處,隨即揮兵殺往漢源坡。史延德從青強鎮殺回,王全斌自劍門殺過去,兩路人馬形成夾擊之勢,將漢源坡的蜀軍團團圍住。王昭遠躲到一間民房裡,聽到外麵宋軍喊聲震天,嚇得魂不附體,絕望之下,倒在胡床上,痛哭失聲,直哭得雙目紅腫,形似爛桃,成都出師時的那份瀟灑自信,早就蕩然無存了。趙崇韜見主將如此窩囊,隻好硬著頭皮披掛上陣,指揮作戰。剛到陣前,迎麵一支冷箭射來,正中麵門,他痛呼一聲,翻下馬來,被馬蹄一踏,頃刻間成了一團爛泥。被圍的蜀兵無路可逃,四處亂竄,凶蠻的宋軍殺紅了眼,一陣亂砍亂殺,轉眼間死了大半。剩下的士兵一看走投無路,紛紛丟下武器投降。王全斌生性殘暴嗜殺,他不顧士兵投降,隻管驅兵屠戮。刀槍起處,慘叫聲不絕於耳,人頭紛紛滾落,不到一頓飯工夫,蜀軍殘部殺戮殆儘。方圓十裡,舉目可見殘缺不全的屍首;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在密林和溝渠間凝結糾纏,經久不散。王全斌還不肯罷手,又派人去村子裡搜索,終於在一家農戶的米倉裡,找到了蓬頭垢麵的王昭遠,立刻捆起來,派人押赴開封,向朝廷報功。卻說孟昶接到王昭遠關於宋軍驍勇、請求援軍的軍報後,再也無心和花蕊夫人盤桓廝混了,急忙拿出府庫的金銀,招募勇士,集合成都原來的軍隊,共得五萬人馬,令太子孟玄哲統領,李廷圭、張惠安為副,前往劍門增援。孟玄哲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懂軍事,李、張二人也都是紈絝子弟,不知武備為何物。離開成都時,那位風流倜儻的太子,還攜著數名美姬、幾十個伶人和樂工,晨夕嬉戲取樂,好似去踏春遊玩一般。孟玄哲率軍來到綿州,聞劍門已失,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將廬舍、倉庫儘數燒毀,說是堅壁清野,以困宋軍。眼看著宋軍一天天逼近成都,孟昶憂心如焚,寢食不安,倉惶中將百官召集到大殿之內,詢問應對之策。眾臣雖急,卻無良策,皆緘默不語。白發蒼蒼的老將軍石斌出班奏道:“宋兵遠來,勢不能久。請陛下聚兵,築高牆固守,以老其師。不知陛下以為如何?”孟昶歎道:“朕父子以錦衣玉食養士四十年,及大敵當前,卻無一人為朕東向發一矢,今若固壘拒敵,複有何人為朕效命?”說到傷心處,淚如雨下。滿朝文武大臣見此,也都唏噓不已。一直主張向宋朝稱臣的宰相李昊,乘機進言道:“宋軍攻破劍門,長驅直入,離成都已不足兩日行程,若起兵相抗,隻恐使生靈塗炭。不如納土歸降,尚能保全也。”孟昶深思良久,說:“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彆無出路,愛卿就速速替朕起草降表吧!”李昊曾是前蜀舊臣,當前蜀投降之時,也是他起草的降表,因而寫起來輕車熟路,甚是利索。孟昶過目之後,便派李昊送往宋軍駐紮的魏城。王全斌接到降書,表麵上高興,心中卻隱隱不快。你道是為何?原來王全斌不僅殘暴,而且貪財。他久聞成都富饒,孟昶宮中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所以早就希望能殺進城去,大發橫財。再說那宋軍將士浴血奮戰,無非是為了錢財,若無所得,怎麼約束他們?如今孟昶一降,根據大宋律條,必須封存所有府庫,也不能搶掠平民。眼睜睜看著成都的錢財全歸朝廷所有,自己及全軍將士一無所得,你說他焉得不惱?然而不快歸不快,王全斌還是麵帶笑容地嘉勉李昊,並於第三日率大軍進入成都城。孟昶偕文武大臣在城外跪迎,獻上傳國玉璽和地圖版籍。從此,後蜀四十六州,全部歸入大宋版圖。後蜀曆二世而亡。從宋軍離京出發,到孟昶投降,總共不到七十天。且說李昊那日陪著王全斌等人封府庫、驗文件,忙了一整天,深夜方回家中睡下。次日早晨起來,剛要出門,發現自家朱漆大門上,赫然寫著六個大字:世修降表李家。他怔怔凝視良久,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麵如死灰,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淒慘。思及自己幾十年來庸庸碌碌,無所作為,老來還遭人奚落唾罵,有何臉麵再活在世上?一時萬念俱灰,後退幾步,一頭撞去,碰死在那六個大字下麵。過了幾天,曹彬率東路軍亦抵成都,兩軍會師,軍勢更為壯盛。孟昶為了親近宋軍,舉辦盛筵以慰勞宋軍將士。宋軍將士喝得爛醉,免不了騷擾市民,尋釁滋事,幸虧曹彬出麵乾涉,才避免事態的進一步擴大。曹彬是個厚道而又細心的人,他見十餘萬軍隊駐在成都,擔心激發事變,勸王全斌攜蜀主孟昶及蜀軍降卒,儘早班師。王全斌不但不聽,反而住進後蜀宮中,與崔彥進等人晝夜縱酒,不恤軍務,縱容部下四處搶掠財物,強奸婦女,蜀人恨之入骨。曹彬毫無辦法,隻好將自己所率東路軍撤到城外,嚴加管束,以儘量減少與蜀民的磨擦。同時,他又寫了一封密信,令人火速送往京師。趙匡胤於乾德三年二月接到蜀主投降、克複成都的消息,龍心大悅,頒下敕令,對王全斌等一乾將士予以嘉獎,並在宮中舉行宴會,與群臣慶賀勝利。趙匡胤考慮到蜀中的善後事宜不可大意,便派呂餘慶前去擔任成都知府,主管蜀地政事;同時命令王全斌,速將孟昶及其家眷、官屬送回開封。此外,因投降的蜀兵數量太多,叫王全斌對其儘快進行整編,調回京城,以免後患。這天晚上,趙匡胤在勤政殿起草完發往成都的公文,伸臂打了一個嗬欠,突然想起因處理蜀中事務,好幾天沒見宋貴妃了,連忙喚內侍提著燈籠引路,前往瑤津宮。宋貴妃的溫柔和善解人意,深得趙匡胤的歡心,他樂意在宋貴妃身邊度過持政之外的閒暇,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而變得年輕起來。不知不覺中,趙匡胤已經離不開她了。前麵就是瑤津宮,當趙匡胤看到宮內透出的光亮,想到宋貴妃那淺淺的笑靨時,心中竟漾起一種醉意。他抬腳剛要跨進去,兩個宮女打著燈籠,急匆匆追上來,跪伏地上,帶著哭腔說:“皇上,不好了,皇後娘娘的病加重了!”趙匡胤心頭一震,望了望瑤津宮的大門,猛地轉身,疾步朝延福宮走去。幾盞燈籠在內侍與宮女的手中來回晃蕩,仿佛是趙匡胤那飄忽不定的心。幾個月以前,趙匡胤一時衝動,在瑤津宮斥責細君。細君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接連幾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生悶氣。趙匡胤雖然心裡惱她,但也深知細君的脾性,隻好向她認錯,又令宋貴妃叩頭賠罪,細君才勉強開始吃飯。但此後就很少開口說話,終日不見笑容,身子日見消瘦,紅潤豐滿的臉頰,變得蒼白而枯澀。更讓趙匡胤心神不安的是,細君自此以後,心性大變,整日裡吃齋念佛,把延福宮布置得像個寺廟,有時一個人坐在太後杜氏的遺像前,喃喃低語,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也不知她念些什麼。趙匡胤越發不安,退朝後時常去看望她,並有意在延福宮留宿,想借此解除她心裡的積怨,可每次都被她趕走,說是吃齋之人,不能褻瀆佛祖。不久,細君終於病倒了。趙匡胤既內疚又著急,可是隻要走到她的床前,細君便側過身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竟無隻言片語。趙匡胤愧疚不安地走進細君的臥室,首先看到的是兒子德昭。德昭今年十七歲了,個頭比自己還高,除了眼睛像母親綺雲、身材尚顯單薄外,五官、臉型、甚至說話的聲音,無不酷肖趙匡胤。德昭幾歲就死了娘,是細君一手扶養成人的,因此兩人感情極深。他一直稱細君為“娘”,視她如親生母親一般,細君臥病之後,他便早晚在床頭侍奉湯藥,晨夕陪伴。趙匡胤正想跟他打個招呼,誰知德昭不但不行禮問安,反而給了他一個白眼,將頭猛地偏了過去。趙匡胤極為尷尬,但此時不便發作,強忍了忍,走到床前。細君仰臥床上,蓋著那床他十分熟悉的黃色錦被,臉色蒼白,兩頰的顴骨顯得格外突出,眼角拖著長長的魚尾紋。這就是當年那個年輕俊俏的細君嗎?十幾天不見,她怎麼就如此衰老了呢?趙匡胤震驚之餘,心如刀絞,情不自禁地坐在床沿,抓住她那隻瘦骨嶙峋的左手,輕輕地撫摸著,撫摸著。突然,細君的喉結動了一下,緊接著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她佝僂著身子,雙腿亂踢,兩手亂抓,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咳嗽的聲音嘶啞而又沉悶。趙匡胤用右手扶著她的頭,左手在她的胸前反複按摩,嘴裡不由自主地低語:“細君你怎麼啦,你怎麼啦?”細君的喉結又急劇地動了幾下,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將趙匡胤寬大的衣袖染紅了一大片。德昭撲了過來,跪在地上,扶著床沿,紅著雙眼喊道:“娘,娘!”趙匡胤望著那一片醒目的殷紅,不禁潸然淚下。旁邊的太醫走上來,附在趙匡胤耳邊輕聲說:“陛下,皇後娘娘得的是癆病,恐有傳染,陛下還是回避為好。”趙匡胤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走開!”太醫不知所措地退了回去。細君扭動的身軀逐漸平靜,呼吸也慢慢穩定了一些。過了好久,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睜開了那雙憂鬱然卻仍舊美麗的眼睛。趙匡胤連忙將沾有血跡的衣袖遮掩住,輕喚了一聲:“細君!”細君的眼光落在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上,像個孩子般仔細地打量著。那兩道豎眉、寬闊的前額、厚實的鼻子……朝夕相處了近十年的夫君,如今卻生分了,而且恐怕就要永彆了!她心中一疼,秀眉微蹙。當她看到趙匡胤臉上的兩行淚水時,目光顯出了久違的溫情,臉部也因此而生動起來。細君呻吟般歎了口氣,望著趙匡胤,輕輕地說;“表哥,你要是不當皇帝,那多好啊!”說完閉上了眼睛,清亮的淚水滑過眼角,順著魚尾紋流過耳際,慢慢地滴落在枕頭上。趙匡胤一怔,隨即想道:是啊,假如不當這個皇帝,也許就能與細君和和美美地廝守終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波折了!他直直地盯著細君那蒼白憔悴的麵容,腦海裡不停地閃過模糊的往事,不由在心裡懺悔:“細君,朕對不起你,朕心中有愧啊!”正在傷心欲絕之時,一個內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悄悄對他說:“陛下,張瓊將軍有急事在外求見!”趙匡胤不勝其煩,又不好在房內發火,來到門外,氣衝衝地說;“張瓊,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你走吧!”說罷,轉身欲進房去。張瓊看他神情有異,急忙攔住,遞給他一封插有羽毛的信:“陛下,這是曹彬送來的急信,切切不可延誤!”趙匡胤打開信,在微弱的燈籠光下急速瀏覽一遍,臉色陡地嚴峻起來。細君的房裡隱隱傳過來柔和的燈光,趙匡胤回頭看了一眼,說不清是痛苦還是絕望,猛然掉頭離去,徑直來到勤政殿,當晚擬就詔書,令王全斌火速押蜀軍降卒回京,蜀中軍事交由曹彬負責。然而已經晚了!就在這時,蜀中的形勢急轉直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來,王全斌接到呂餘慶帶去的詔令後,當即派人護送孟昶一行前往京城,三月初又調發蜀軍降卒三萬人,前往開封。這些蜀軍降卒本來就心懷不滿,加上王全斌又克扣了朝廷發給他們的置裝費,怨憤更深。三月中旬,行至綿州,終於釀成兵變。憤怒的蜀兵殺掉監管他們的兩千宋兵,組織起來,攻略城池,召集流亡,人眾迅速增至十餘萬。他們自號“興國軍”,一致推舉原文州刺史全師雄為帥,號“興蜀大王”,兩川的百姓爭相響應。一時之間,在遼闊的川蜀大地上,戰爭的風雲重又卷起,血腥的殺戮已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降臨。就在蜀中發生巨變的同時,皇後王氏細君病歿。趙匡胤傷心欲絕,悲痛、內疚與自責,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令他無法擺脫。此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神思恍惚,喜怒無常,頭腦中經常出現細君的麵容和與她相關的種種情景,以致每每在睡夢中驚醒,獨坐到天亮。他明顯地消瘦了,臉色黃中帶黑,頭上出現了白發。當細君的靈柩安置在綺雲陵墓的左側,終於為厚土所覆蓋的時候,他仿佛看到綺雲與細君,在冥府攜手並立,向他投出譴責和哀怨的目光。平心而論,趙匡胤雖然寵愛宋貴妃,卻也深愛細君。如果說宋貴妃激活了他生命的潛力,使他能精力充沛地麵向未來,那麼細君則以醇厚持久的親情,維係著他的過去。而過去與未來作為人生的一個部份,都是不可缺少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細君竟然會如此偏執,一定要用生命來維護過去的尊嚴!無論趙匡胤怎樣因細君的逝去而傷心悲痛,作為君主,他首要的事情,永遠是社稷存亡、國家安危,而不是其它。蜀中的形勢日益嚴峻,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紛至遝來的消息,逼著他從悲痛中掙紮出來,去麵對蜀中的嚴重危機。蜀軍叛亂,王全斌派遣部將崔彥進、高彥輝征討,被全師雄擊敗,高彥輝戰死。叛軍乘勝前進,斷閣道,建營寨,聲言將攻成都。王全斌、曹彬極為緊張,趕緊退守成都。當時成都尚有蜀軍降卒二萬七千人,王全斌擔心這些降卒乘機叛亂,與眾將秘密商議後,在一個晚上將降卒誘至郊外,全數活埋。數萬生靈,就這樣命歸黃泉。駐在成都的宋軍約十三萬,而且將士驍勇,裝備精良;全師雄屬下的“興國軍”雖號稱三十萬,但大多是烏合之眾,因而也不敢貿然進攻。雙方對峙了兩個多月,趙匡胤焦急難耐,又派三萬禁軍前往增援。按理說,宋軍的力量加強了,完全可以對蜀軍采取攻勢,可王全斌依舊固守成都,始終不願主動出擊。原來,王全斌自收到趙匡胤令他回京的詔書,便起了疑懼之心,有意拖延戰事。謠傳王全斌與全師雄訂有秘密協定,王全斌將在蜀中稱王。蜀中的形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難以預測。還差一個月就要過年了。西北風卷起漫天的塵埃,將開封城的天空攪得一片渾濁。皇宮內的講武殿中,趙匡胤與趙普、趙光義、陶穀在議事。君臣表情十分嚴肅,氣氛鬱悶而凝重。趙匡胤皺著眉頭,甕聲甕氣地說:“朕接連下了三道詔令,叫王全斌趕快進軍,平息叛亂,他卻無動於衷。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拖著,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樣!”陶穀眨了眨眼睛說:“蜀主孟昶已至京城,全師雄區區一介莽夫,成不了大事,故蜀軍不足慮也。倒是王全斌手握重兵,長駐成都,若真與全師雄暗通款曲,欲做孟知祥第二,卻實在堪憂!”趙匡胤那兩道豎眉猛地跳了一下,他所擔心的正是這一點。假如王全斌稱王蜀中,不僅朝廷搭進去十幾萬軍隊,而且樹了一個比孟昶更為有力的強敵,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他心中不由一陣煩躁,對眾臣道:“不知諸位愛卿有何良策?”趙光義恨恨答道:“王全斌那廝實在可惡!臣願領京中禁軍進剿成都,既殺背主之臣,亦平蜀中之亂!”趙匡胤聽了,覺得光義未麵太過幼稚。現在京城禁軍不到五萬,如果全部發往西蜀,萬一北漢乘虛而入,誰來迎敵?況且傳言王全斌欲王蜀中,並未證實,一旦出兵征討,乃是逼他與朝廷決裂,到那時天下大亂,真是一塌糊塗了!他心中這樣想,卻依然不動聲色,眼睛望著趙普。趙普的目光與趙匡胤對視了一下,微笑著說:“王全斌乃無謀之人,何須興師動眾?隻要有一個威望壓倒王全斌的人,前往成都,合曹彬、呂餘慶、史延德諸人之力,奪回軍權,則禍患可消,蜀中可平矣!”“何人可擔此任?”趙匡胤眼睛一亮。“韓令坤!除陛下以外,普天之下,隻有他可令王全斌畏憚!”“廢話!朕本想任他為西征統帥,他就是不答應,否則何至如此?朕哪裡請得動他!”趙匡胤神色黯然。“韓將軍乃陛下八拜之交,最重義氣,隻要陛下動之以情,便是赴湯蹈火,他也絕不會推辭!”“可他焉得來京?”趙匡胤疑慮地問。趙普想了想說:“若明說要他入蜀,他自然不會來,但如果陛下趁著年底臘祭的機會,邀他返京祭奠慕容將軍,他必定前來。至於能否說服他,就要看陛下下的誠意了。”說完,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趙匡胤彆無選擇,立即差人前往常山,給韓令坤送去他的親筆信。慕容延釗的陵墓,建在開封城西南郊的伏牛山下,巨大的白色花崗岩砌成的半球形墓頂,高達兩丈,墓前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碑上刻著“太原慕容延釗將軍之墓”幾個大字。墓台周圍是高大的柏樹和青鬆,因為已是隆冬時候,愈發顯得蕭瑟幽深。趙匡胤和韓令坤在一群大臣和侍衛的簇擁下,來到石碑前。墓前已經擺好了三牲祭品和各種點心鮮果,左右兩側的石香爐內,燃起了線香,縷縷煙霧彌漫在空氣裡,衝淡了冬天的寒意。兩人並排立在石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趙匡胤正要往下跪,禮部的官員連忙上來勸止:“陛下,以上拜下,有違君臣之禮!”趙匡胤揮手叫他退下,說:“朕今日不用君臣之禮,而是兄弟之禮。慕容將軍是朕的結拜大哥,小弟祭拜他,理所當然!”說完,與韓令坤一齊跪下,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祭拜完畢,兩人登上墓台,默默地沿著圍欄走了一圈。韓令坤撫摸著光滑冰冷的墓石,對趙匡胤道:“陛下,你政務繁忙,還是快點回宮去吧!俺還想在這裡多陪陪大哥。——從今往後,恐怕是再難來了!”“好,今天咱們兄弟就在這裡好好陪陪大哥,什麼朝廷大事也不去管它!”趙匡胤走下墓台,吩咐隨從人員去柏樹林外等候,又端了三杯酒回來,一杯遞給韓令坤,將另一杯緩緩地倒在墓石上,說:“二哥,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在洛陽城外白龍潭結義時,連喝酒的杯子都沒有,隻好用大哥的酒葫蘆。”“當然記得,當時俺又累又餓,吃了大哥幾個地瓜。嘿嘿,那可真是香甜可口!”韓令坤背靠墓石,眯著眼睛,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那時大哥可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令人好生仰慕……唉,都過去了,還提這些作甚?”趙匡胤端起酒杯,走到韓令坤麵前,一飲而儘,說:“二哥,倘若不是後來因緣巧合,讓朕得了天下,咱們兄弟三人儘可率性而為,逍遙卒歲,豈不快哉!”韓令坤淡淡地說:“陛下乃一國之君,掌握生殺予奪之權,還有什麼不稱心的?”趙匡胤歎了一口氣,仰望天空,誠摯地說:“二哥未臨其境,哪裡知道朕的苦衷!一旦為君,整日呆在宮中,披閱奏章,煩悶乏味,這且不說;為了社稷江山,時刻必須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甚至顧不上親情義氣。所有人都敬你怕你,躲著你,連個能說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人生不過百年,死後不過七尺墓穴,何苦來著?”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然而事已至此,有進無退。況且天下紛亂已久,北方失地尚未收複,總得有人出來收拾殘局,完成統一大業啊!你我兄弟二十年,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本當一如既往,光大已創的事業!可如今,大哥已逝,李良重歸佛門,石頭隱居洛陽,你又堅持留在北方,便是細君,亦棄我而去。思之實在令朕傷心。莫非朕做了皇帝,就注定成為孤家寡人不成?”趙匡胤越說越激動,臉上顯出憤憤不平之色。自從趙匡胤削奪大將兵權,韓令坤就一直對他抱有成見。倒不是一定要保住手中的權力,以他的資曆、地位以及與趙匡胤的關係,滿朝文武誰也不敢小覷他,他隻是覺得趙匡胤太不顧兄弟情意,未免感到寒心。因此,他有意自疏,儘量不去京城,即使趙匡胤三番五次召他回京,他也一概婉拒。兩人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隔閡也就越來越深。聽了趙匡胤的一番話,心中細細思量,確實也有道理。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又能如何呢?皇帝總得有人做,自家兄弟坐江山,總比彆人坐好。而且身為君主,也確實有他的難處。韓令坤站起身來,沿著圍欄又走了幾步,說:“陛下無須多慮!李良本是佛門中人,回去是遲早的事。至於俺和石頭,那都是怕你為難……”“有何為難?大宋江山本來就是我們兄弟一同創建的,你們現在這個樣子,才讓我為難呢!”趙匡胤打斷他的話,揮著右手大聲說:“若非你推辭西征軍統帥之任,何至於讓王全斌率軍入蜀,弄到今天無法收拾的地步,令朕寢食難安,焦頭爛額!”“這豈能怪俺?”韓令坤一臉無辜。“自然要怪你!如今蜀軍叛亂,王全斌按兵不動,心懷叵測,一切全因你而起,不怪你怪誰?這個難題……你必須馬上給我解決!”趙匡胤猶如一頭發怒的獅子,大聲吼著。聲音驚動了守候在外麵的隨從,不時有人從柏樹林向這邊窺探。韓令坤見趙匡胤大吼大叫,全沒了平日那種皇上的氣派和矜持,不僅不生氣,反而感到幾分親切,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兄弟幾個意氣風發、效命沙場的歲月。他臉色平靜地問:“俺韓令坤多年駐守邊地,從不過問朝政,有何本事為陛下解此難題?”“你立即趕往成都,奪回軍權,平息叛亂!”“讓俺入蜀掌握兵權,陛下難道不怕俺韓令坤乘機自立,占蜀為王?”“隻要二哥願意,朕立即起草詔書,封二哥為蜀王,如何?”韓令坤聞得此言,心頭一熱,以往的積怨如冰雪融化,渙然消釋,說:“好,俺答應。不過陛下要明白,俺去蜀中,並非為皇上,而是為了兄弟!”他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此外,陛下還要答應俺兩件事:第一,王審琦、張瓊必須和俺一同前去;第二,平蜀之後,俺便解甲歸田,不再任職。不知陛下能否依從?”“行,一切由二哥自主!二哥,兄弟情誼,山高水長。請在大哥陵前受小弟一拜!”韓令坤大驚失色,搶前一步扶住,不讓他跪下去。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人的眼睛裡,都有亮晶晶的淚光在閃動。過了春節,韓令坤、王審琦和張瓊,率領殿前諸班中最精銳的“金槍班”一千名騎兵,從京城出發,向西南疾馳。這時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他們在寒風雨雪中一路急趕。過了鳳州進入蜀地後,天氣稍覺暖和,但春雨連綿,道路泥濘,行程十分艱難,幸虧叛亂的蜀軍,大多聚集在成都附近,他們才較為順利地過了興元、利州、閬州,於二月初到達梓州城外。梓州城西,就是成都的郊外,曹彬的四萬大軍就駐紮在那裡。按照韓令坤的計劃,首先和曹彬會合,然後以此為依托,設法除去王全斌,控製成都城。然而梓州城內城外,到處都是蜀兵,要想過去絕非易事。韓令坤令部下在密林深處駐紮,派幾名身手敏捷的士兵,裝扮成當地山民的模樣,先行與曹彬聯絡,約好夜裡從梓州城西,突過蜀軍的防線,叫曹彬屆時前來接應。韓令坤知道情勢緊迫,不宜拖延,即使聯係不上曹彬,他也決定晚上行動。隻要自己能進入成都,即使犧牲“金槍班”全體將士,也在所不惜!夜色慢慢地吞噬了大地上的一切。韓令坤命令士兵,趁著黑夜的掩護,來到城西驛道附近,出其不意地殺掉防守路口的幾十名蜀兵,將木柵欄移開,然後傳令全體將士上馬,朝成都方向飛馳。韓令坤率部跑了不到五裡,就遇到了前來接應的曹彬的部隊。兩軍相合,歡聲雷動。追來的蜀軍見此聲勢,也不敢貿然靠近。曹彬在駐地周家灣迎接韓令坤。他比韓令坤小五歲,曾經在他手下當校尉,見到韓令坤,自然格外親切恭敬。韓令坤也不客氣,剛一坐定,就問道:“曹將軍,軍中盛傳王將軍與全師雄暗中往來,打算在蜀稱王,是否確有其事?”“回稟將軍,其實以我軍目前的實力,要剿平叛軍絕非難事。王全斌按兵不動,主要是對朝廷有所疑忌,擔心平蜀後於己不利,故擁兵自重。然而他又對末將和呂餘慶有所顧忌,所以一直不敢行動,正處於觀望猶豫之中。至於他是否和全師雄有過秘密接觸,末將未能確知,不敢妄言。無論如何,西征軍的主力,都是韓將軍的舊部,韓將軍親臨成都,一切自可迎刃而解!”曹彬恭恭敬敬地回答。“曹將軍,快去弄些酒菜來,俺們幾個都餓壞了。我們邊吃邊談!”韓令坤好像回到家裡,大聲吩咐道。“末將得知韓、王兩位將軍要來,早已準備了瀘州產的好酒。”曹彬滿臉堆笑,吩咐親兵端上熱氣騰騰的菜肴,還有幾大壇美酒。韓令坤等人的到來,使他心頭的千斤重擔,卸去了一大半,黑紅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好酒,真是好酒!”韓令坤將碗中的酒一飲而儘,又接連吃了幾塊大肥肉,舞動著筷子,邊嚼邊對曹彬說:“來,你也坐下。這次皇上派俺來,代王全斌統帥西征軍。你們說,怎樣才能令他就範?”王審琦大大咧咧地說:“明日進城去,把聖旨向他一宣讀,令他交出兵符,不就行了嗎?莫非他還敢抗命不成!”曹彬連忙接口說:“萬萬不可輕率進城!現在王全斌已非昔日可比,萬一他惱羞成怒,狠下殺手,那就追悔莫及了!依我看,不如末將請他來周家灣議事,趁他不知韓將軍已到成都,未加防範,見機而行,則可萬無一失。”張瓊也說:“如此甚妥。明日即派人去見王全斌,隻說梓州蜀軍有進攻意向,請他來商議防衛事宜,他必然不起疑心。不過,還要請曹將軍馬上封鎖消息,切莫將韓將軍到來的消息泄露出去。”說完,三人都看著韓令坤,等待他做最後的決定。房內的燭光閃爍不定,照著韓令坤那張黝黑嚴峻的臉,那一蓬濃密的胡須,在燭光下形成一團模糊的陰影。韓令坤凝神想了想,將手中的竹筷“啪”地猛擊在桌上:“行,就這麼辦!明日俺與王兄、曹將軍對付王全斌,張瓊則化裝進城,去見你的老部下史延德和張萬友,控製住城內的禁軍,以免發生事變。”第二天,一切按計劃行事。王全斌接到曹彬相約的信函,絲毫沒有懷疑,便騎著馬,領著幾十名親兵,直奔周家灣。他正想著乘機拉攏曹彬,借以鞏固自己在蜀中的地位。這一年多來,他在成都發號施令,作威作福,日夜在蜀宮與孟昶的宮女淫樂,過的是帝王一般的生活,實在讓他留戀不已;另一方麵,由於趙匡胤曾經下令讓曹彬取代自己,心中疑懼,所以朝廷幾次下詔,讓他剿滅蜀軍,他都抗命不從。他知道,隻要西蜀一日未平,兵權仍在手中,朝廷就對他無可奈何。然而,趙匡胤的神武、京中精銳的禁軍,還有曹彬四萬人馬的牽製,使他心懷畏憚,因而始終不敢與朝廷決裂。如果能得到曹彬的支持,那形勢就完全不同了。王全斌一路胡思亂想,進了村子,來到曹彬下榻的那棟青磚房前。突然,坐下的白馬猛然停住,屁股向上一撅,死活不再往前走,嘴裡噗哧噗哧地直喘氣。王全斌差點被掀翻在地,順勢一躍,跳下馬來,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罵道:“畜生,嚇我一跳!”“王將軍光臨寒舍,未及遠迎,還請包涵!”曹彬聽到王全斌的聲音,一臉笑容地迎了出來。“曹兄無須客氣。都是自家兄弟,哪裡有這麼多的講究!”兩人邊說邊向屋裡走。穿過院子,跨進堂屋的門檻,王全斌一眼看到坐在八仙桌後麵的韓令坤和王審琦,驚得雙目圓瞪,心裡砰砰直跳,張著嘴,半晌沒回過神來。韓令坤黑著一張臉,兩眼直直地望著他,平靜地說:“怎麼,王將軍入蜀一年多,就不認識俺韓令坤了?”王全斌畢竟是個老江湖,轉瞬之間恢複了常態,臉上堆滿了笑,拱手道:“在下不知韓、王二位將軍至此,有失禮數,還望見諒!曹兄,你為何不早通知我?”“韓將軍奉皇上的命令,來成都統率大軍,想請王將軍前來商議,惟恐不給麵子,隻好出此下策。未知王將軍能否包涵?”曹彬帶著調侃的口氣說。王全斌一聽,冷汗直冒,再看看三人的臉色,心知大事不妙,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拔腿欲向門外衝。誰知他剛起此念,王審琦倏地縱起,橫鐧攔在門前,雙眼露出駭人的凶光。王全斌自知難以逃脫,轉過身來,按著劍把,咬牙切齒地對曹彬說:“曹彬匹夫,我自思不曾虧待你,你為何要設圈套害我?我……我宰了你!”拔出佩劍,惡狠狠地刺向曹彬。劍剛使出一半,猛聽得韓令坤大聲喝道:“住手!”王全斌雖凶殘成性,但平生最怕韓令坤,聽了這一聲暴喝,身子一顫,不由自主收住了劍勢。他環顧四周,見房外到處是手持刀槍的將校,心知在劫難逃,含恨瞪了曹彬一眼,咬了咬牙,倒過劍來,朝自己的胸口使勁捅去,頓時血流如注。他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同時將劍反複攪動,然後倒在地上,撲騰了幾下,再也不動了。韓令坤讓人割下王全斌的首級,用木匣裝好,火速送回京城,自己和王審琦、曹彬率軍進入成都,與張瓊、史延德會合,正式接管了西征軍。韓令坤誅王全斌,奪兵權,並張貼文告,宣布王全斌的罪狀,同時嚴令宋軍不得隨意出營,騷擾百姓,違令者斬。韓令坤成名甚早,而王審琦、張瓊等人,又都是統領禁軍的宿將,威望極高。因此,號令一出,上下肅然,十幾萬宋軍無不遵守。當時,“興國軍”統帥全師雄,率眾十萬,駐紮在新繁。韓令坤和眾將商議,一致認為,隻要擊敗了全師雄,叛軍群龍無首,叛亂自然可以平息。三月,韓令坤令曹彬守成都,自己和王審琦、張瓊統領禁軍十萬,直撲新繁。宋軍將士一來新得主將,士氣高昂,二來入蜀日久,人心思歸,於是個個奮勇爭先,向新繁城發起一輪又一輪猛烈的進攻。新繁的城牆,遠不如北方的那麼堅固,守城的“興國軍”徒有血氣,但缺乏必要的訓練,麵對氣勢洶洶的宋軍十萬雄師,不免氣餒膽怯,好歹堅持了兩天,終於全線潰退,丟下近四萬具屍體,退至灌口。韓令坤乘勝追擊,率軍將灌口團團包圍起來,下令不能放走全師雄。蜀軍在退往灌口的途中,不斷有人逃跑,此時剩下不到三萬人馬,而且都成了驚弓之鳥,根本無法與宋軍相抗。全師雄的部將呂翰、謝行本見必敗無疑,也顧不得什麼恩情義氣,殺了全師雄,率領殘部向韓令坤投降。全師雄一死,蜀中四十六州的各路叛軍張皇失措,聲勢頓衰。韓令坤又令呂餘慶以成都知府的名義,發出公告,限令叛亂蜀軍,於十日內投降歸順,既往不咎,否則殺無赦。公告一出,各地叛亂的蜀軍紛紛歸降。不到一個月,蜀中叛亂即告平息。韓令坤見大局已定,心中寬慰,便從妓院召來兩位姿色上乘的妓女,在孟昶的舊宮中尋歡作樂。這天傍晚,韓令坤正在內室和兩位蜀地佳人把盞戲謔,一個親兵進來報告說:“韓將軍,門外有一個叫方廣的人求見。”“讓他走,俺誰也不見!”韓令坤揮手道。那親兵轉身離去。剛走了兩步,猛聽到韓令坤喊他:“站住!你剛才說是誰求見?”“方廣,是個五十多歲的矮胖子。”韓令坤麵色一沉,道:“你帶他進來!”說罷,揮揮手,示意兩個妓女去後堂暫且回避。這方廣是綿州人氏,視家財萬貫如糞土,平生專愛結交英雄豪傑,又愛扶危濟困。他還精通兵法謀略,喜好談論天下大事,自比蘇秦、魯仲連一類人物。他曾先後在南唐、後蜀任職,因為無法施展才華,隱居成都青城山,自號“青城居士”,被稱為蜀中第一名士,在蜀中固然是婦孺皆知,即使中原士林,也幾乎無人不曉。韓令坤暗自納悶,這麼一個亦官亦隱的名士,為何要麵見自己呢?正在心中猜測,一個矮胖子走了進來。他知道此人就是方廣,趨前相迎。不料方廣二話不說,撲通跪在地上,鄭重其事地叩起頭來。韓令坤不明原因,連忙上前攙扶:“先生乃蜀中名士,俺韓令坤一介武夫,豈能當此大禮?快快請起!”方廣站起身,一對三角眼端詳著韓令坤,嘴裡喃喃自語道:“黑臉凸額,濃眉虯髯,果真是黑龍轉世,貴不可言也!”言罷又要俯首行禮。韓令坤不知他是何用意,攔住他道:“俺是個粗人,不懂先生的意思,還請先生明示!”“韓將軍難道未聞蜀中之民諺乎?‘長夜逝,天地明;白龍歿,黑龍興。’此諺所謂者,將軍也。吾蜀中父老,有幸得遇明主,實在可喜可賀!”“先生是說,俺韓令坤可為蜀中的新主嗎?”“正是!”方廣眼睛一亮,湊近韓令坤,壓低聲音,神秘地說:“西蜀遠離中原,民風剽悍,素稱難治,故孟氏能據險割據達數十年,王全斌亦生出獨占西川之意。然孟氏孱弱,任用佞臣;王全斌暴虐,胸無韜略。兩人皆非王者之才,乃致頹敗。將軍神勇非凡,天資卓絕,三軍擁戴,蜀人悅服,更兼應乎民諺,合乎天意。若以所轄十三萬精銳之師,再收編全師雄殘部,可得兵馬二十餘萬,然後扼住東、北之關隘,勵精圖治,則霸業可成,天下可圖也!”“若俺成了霸業,你方廣便是開國元勳、朝廷宰相,是嗎?”韓以坤嘿嘿一笑,“可惜你這是一場春夢。你知道當今聖上與俺是什麼關係嗎?”方廣麵上顯出嘲諷的神色:“為取天下,親兄弟尚且兵戈相向,何況是一時性起,結拜而成?當年漢高祖與項羽約為兄弟,最終除之於烏江,方得天下;韓信心懷舊恩,不聽蒯通之計,終至身死人手,徒喚奈何。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將軍可要三思啊!”韓令坤越聽越生氣,不由得在桌上猛擊一掌,喝道:“大膽狂徒,一派胡言,竟敢離間俺們兄弟的關係!俺兄弟三人義結金蘭,情深義重,豈容鼠輩褻瀆!來人啊,將他左耳割下,逐出宮去!”方廣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下求饒。韓令坤鐵青著臉,令親兵速速動手。兩名強悍的親兵拽住方廣,刀光閃處,一隻血淋淋的耳朵掉在地上。方廣慘叫一聲,捂著滿是鮮血的左臉狼狽而去。身後傳來韓令坤痛快淋漓的大笑聲。乾德四年六月初八,開封城西郊鑼鼓喧天,彩旗如林,宋主趙匡胤親率文武大臣,出城迎接西征凱旋的韓令坤及全體將士。當威武雄壯的大軍以及“韓”字帥旗緩緩走近的時候,圍觀的老百姓都沸騰了,歡呼聲、禮炮聲響徹雲霄。韓令坤一身戎裝,騎在馬背上,抱拳致意。他一眼看到杏黃色華蓋下的趙匡胤,連忙跳下馬背,急步而前。趙匡胤也下了禦輦,大步迎了上去。趙匡胤麵帶舒心的微笑。一年多來,西蜀戰事始終如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現在西蜀之亂一平,終於卸去了這塊巨石。他從心底裡感謝韓令坤。若不是韓令坤的果決與忠心,蜀中的事變豈能處理得如此順利,大宋江山怎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麵?當天晚上,趙匡胤在講武殿舉行盛大隆重的慶功宴會。他親自給韓令坤王審琦張瓊等有功將領祝酒,文武官員也紛紛敬酒祝賀。韓令坤本來就是海量,生性爽直,心中一高興,便來者不拒,接連喝了十幾杯。正喝得興起,趙普端著酒杯,來到他的麵前說:“韓將軍,在下也敬你一杯。祝你凱旋歸來!”韓令坤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哈哈一笑說:“要不是趙兄的推薦,俺韓某哪有今日如此的風光啊?哈哈!”趙普環顧四周,見殿中眾人正在互相敬酒,喧鬨不已,便將韓令坤拉到殿角,神色鄭重地說:“韓將軍,在下有一事相詢。”“不知趙兄所問何事?”“韓將軍此番誅全斌,定西蜀,立下赫赫戰功,實乃我大宋開國以來第一功臣也。不知將軍今後有何打算,欲返邊地,抑或留在京城?”韓令坤此時正喝得興起,根本未及考慮今後的事情,猝然聽了趙普的詢問,不知從何說起,隨口道:“聽任陛下安排罷。”趙普望了望韓令坤那黑紅油亮的臉,平靜地說:“陛下有意恢複殿前都點檢一職,由你來擔任,將天下兵馬全部交給你統領。不知韓將軍意下如何?”韓令坤心頭一震,反問趙普:“趙兄向來高瞻遠矚,你以為俺韓某應該如何處置?”趙普沉吟片刻,答道:“一切由韓將軍自己做主。隻是唐末以來,戰亂紛乘,皆因兵權而起。故皇上以都點檢之職登上皇位後,僅命慕容將軍暫時任過此職,爾後遂不複設置。皇上和將軍有兄弟之誼,故欲以此職相授,實乃出於至誠。將軍對皇上一片忠心,必能克儘職守,戮力王室,而不至於君臣離心,兄弟反目也!”韓令坤此時清醒了許多,他反複玩味趙普的話,笑道:“趙兄不必繞圈子,有話不妨直說。俺韓令坤一生自在慣了,入蜀前俺就和陛下有約在先,平蜀後,立即卸甲歸田,在京城閒居,逍遙餘生。趙兄不必多慮!”趙普依然不動聲色:“一切由韓將軍自己定奪!”第二天,趙匡胤單獨在書房召見韓令坤,開門見山道:“二哥,眼下我大宋疆土日廣,兵員日多,急需一位深孚眾望的宿將來總領軍事。縱觀諸將,隻有二哥是最合適的人選。朕將重設都點檢一職,請二哥擔任,望二哥萬萬不要推辭!”韓令坤早有思想準備,不容置疑地回答說:“俺與陛下早有約定,君無戲言,無須再勸。若陛下苦苦相逼,俺便攜全家遷往邊地,從此不再返回京城!”趙匡胤沒想到他的態度會如此堅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韓令坤看他沉默不語,接著道:“陛下,殿前都點檢一職,關乎天下兵權,千萬不可再設,以免造成無窮的後患。此外,趙普、王審琦、張瓊等人,皆是跟隨陛下多年的忠臣,望陛下親之信之。”趙匡胤明白韓令坤的良苦用心,感動得不知如何表達,隻是怔怔地望著他,不再勸說。於是,趙匡胤下詔,封韓令坤為齊王,檢校太師兼中書令,賜銀十萬兩、禦馬十匹、莊園一處、美女十名,其他各種賞賜不計其數。從此,韓令坤不再任職上朝,在城東郊外的一座豪華莊園裡,整日倚紅偎翠,飲酒作樂,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