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五年(一五六二年)。甲州盆地的秋櫨,紅如火焰。信玄的身體狀況,進步很快。經過將近一年的休養,他比去年秋天剛從川中島戰畢歸來時,胖了許多。但是,他還沒有完全恢複。到了午後,仍然會微微發燒。“再休養二、三年,一定可以完全康複。何不再多留一會兒?”侍醫禦宿監物,希望信玄能夠專心休養。“我當然也希望如此。但是,生在戰國,隻有認命了。如果我臥病在床的消息傳出去,甲信二國必定會遭鄰國侵犯。”不僅是侍醫禦宿監物,連每天前來報告的飯富三郎兵衛,也一再勸說。“這怎麼是臥病在床呢。您還是和過去一樣地指揮大軍,隻不過是換個地方,在誌磨溫泉擁有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在這裡的事情一旦傳了出去,總是不好。”“這一點,請您放心,古府中安排了替身。我來這裡,是以探望在這裡洗溫泉的母親為名。家母因為身體不適,在此洗溫泉。連她也不知道您在這裡。”信玄來到誌磨溫泉之後,飯富三郎兵衛表示誌磨的溫泉能治療腰腳酸痛,便把母親送來這裡。於是,飯富三郎兵衛每日拜訪誌磨溫泉,表麵上成了一樁孝行。除了重臣之外,所有部將都不知道信玄在誌磨溫泉養病之事。信玄必定出席每月一、二次的軍議或評議大會,有些重臣因而認為信玄已經康複。軍議或評議大會大部份在早上舉行,且不超過一刻。重臣們事前對議題已有充分的檢討,因而節省許多不必要的時間。“北條公派來使者。”飯富三郎兵衛遞上一封書信。“約定的季節快到了,大概是催促出兵上野。”還沒有拆閱,信玄已經知道書信內容。速速看完之後,把信遞給飯富三郎兵衛,說道:“給他回信,就說我知道了。”“莫非您……”“你們會讓我出門嗎?放心,我會留在這裡的。讓替身代替我去,全軍就交給逍遙軒指揮。雖然他沉默寡言,但是在必要的時候,頗有分寸。上野一、二個小城,有他就足夠應付了。對了,上次派出的望月甚八郎的先遣隊,情況如何?”信玄想知道結果。這是信玄安排出兵上野的事前策略。九月初,他讓望月甚八郎率領一千兵馬,越過碓冰峠,進入西上野,收割快要秋收的稻田,結果惹來反感。雖然隻割了一町步和二町步的稻,但是那些稻田被收割的百姓怎會沉默。他們各自向箕輪城主和倉賀野城主要求逐出望月軍。望月隊等待著。等著箕輪城、倉賀野城中的兵將,出城決一死戰。屆時可以先行撤退,再一舉殲滅;或是在出城時包圍,攻擊城池。可是,箕輪城和倉賀野城各個城門緊閉,似乎無意出擊。他們大概擔心出城時,遭到甲信伏兵的襲擊。“看來此計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三郎兵衛說道。“沒想到這麼難纏。”信玄喃喃自語。信玄過去不曾使用過農作物戰,因為他認為這種膚淺的農作物戰效果不大。在進攻信濃的路上,他相信這些地方不久將成為自己的領土,如果破壞農作物,恐遭百姓怨恨。但是,信玄在越過碓冰峠、進攻關東時,卻采用此戰略,原本,信玄對關東並無太大的野心,他的目的是出東海道,西上。首先,必須掌握信濃,鞏固後方,充實人力與物力。拉攏北條進攻上野,是為減削越後的力量,牽製上杉輝虎,讓他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關東管領,向信濃炫耀一番。基於此種念頭,信玄才采行農作物戰。“原本,農作物戰的目的,隻是在激怒敵人。如果敵方將領理智冷靜,此策略就失去效用。”信玄自言自語似地說著。“從這一點看來,他們似乎打算死守城池,等待越軍的救援部隊。和這種人作戰,恐怕會損失許多兵馬。”信玄看出了西上野諸城主的拒戰策略。十月中,在躑躅崎館召開軍事會議,討論出兵西上野之事。“我認為應該兵分二路,一路攻取箕輪城,另一路進攻倉賀野城。此外,也可以看看誰先攻下城池。”“不,分散兵力是不智之舉。照常理來說,應該先攻箕輪城,再取倉賀野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誰知道在討論攻擊方式的時候,還會節外生枝。信玄依然如往常般,保持沉默。約過了一刻,信玄說話了。“拿筆來。”侍臣立即端來筆墨水匣和卷紙。信玄將筆潤飽了墨,走到掛在牆上的地圖前,用筆圈起武藏國的鬆山城,再從碓冰峠經過箕輪、倉賀野附近,一筆衝向鬆山城。他不理會上野的箕輪、倉賀野等小城,打算一舉攻入武藏的要衝——鬆山城。部將們鴉雀無聲。“箕輪城、倉賀野城等小城,日後不攻自破。若要進關東一戰,唯有攻下武藏國,才能顯示我甲信軍的氣勢。逍遙軒為統帥,你們要當我也在陣營中般地行動。鬆山城並非等閒之城,攻下它可能需要三、四個月。鬆山城危急,上杉輝虎就會出麵。屆時,不可應戰。無論發生甚麼狀況,一定要撤退,不可迎戰。在座每一個人都要牢記在心。”信玄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最後在太郎義信的臉上停下。“義信,你明白嗎?”逍遙軒武田信廉代表大家,回答道:“謹遵主公令諭。”是年十一月,甲信軍一行一萬五千人,越過碓冰峠,進入上野,各撥兩千人對付箕輪城和倉賀野城,其餘的一萬一千人的主力軍,則自安中口一路南下,包圍武藏國的鬆山城。就在甲信軍到達的同時,北條軍也依約抵達。鬆山城位在丘陵之上,西側是荒川的支流市川,丘陵整體像一個自然城,相當於現在埼玉縣東鬆山市、東鬆山車站的東方二公裡處。此城固若金湯。扇穀上杉朝定被北條氏綱逐出河越城時,便是死守此城。城主,是上杉政憲的最小兒子——上杉憲勝。勇將難波田彈正,也在城內。甲信軍進入關東的核心時,感慨萬千。從東朝南望去,隻見一片連綿不絕的平原,毫無山的蹤影。好一片關東平原啊!更令人驚訝的是,有人在此居住耕作。“這裡沒有石頭。”甲信士兵握著田裡的土,高聲喊道。“是真的!田裡麵沒有石頭。”真是難以想像。自有農業以來,除去田裡的石頭,是一項必經的工作。田裡麵應該有石頭的啊。但是,關東為亞黏土層覆蓋,沒有石頭。這對甲信兩國士兵而言,是不可思議的。攻擊鬆山城的部署,已經決定了。從城南朝西,也就是甲信軍從麵對市川的方向進攻,北條的一萬大軍則取道城東。戰爭,在寒風刺骨的十一月中展開。甲信軍利用強勁的西風,向城內投射火箭,焚燒端曲輪的一、二座建築物。但是,範圍有限。敵軍縮小守備圈,堅守城池。城內守兵三千,由五百名士兵守夜。此城地形險要。縱使能越過市川,但是險峭的斷崖,僅能供數人攀登。東側多沼澤池,過後仍是紅土斷崖。隻有少數部隊能夠行動。北方,是以“吉見百穴”著稱的高丘,丘後有溝渠,再過去又是斷崖。北條軍首先開始填埋溝渠,甲信軍則著手崩落西側的部份斷崖。攻城戰,由土木工程開始。城的四周被層層包圍,螞蟻也無法通行。十二月下旬,北條軍和甲信軍都完成突襲路線,準備探視城兵的行動和抵抗程度。城兵毫無出城之意。無論攻城軍如何哄鬨挑釁,城內依然平靜。不過,一、二名攻城軍上前還無反應,如果人數到達五十、一百,一旦進入射程範圍,城內便發出如雨點般的槍彈。撤退後,槍彈顯著減少。北條軍和甲信軍的死傷,共數十人。這一天,甲信軍的先鋒大將是甘利左衛門尉。他推測會遭洋槍攻擊,便令士兵紮竹柵,豎立數層,躲在後麵,慢慢前進。根據過去的種種作戰經驗顯示,這是躲避槍彈的最好方法。因此,在決定進攻鬆山城的時候,他就準備許多竹柵。至於數十人的死傷,是因為部份人員對槍彈的輕視,以及善水戰的將領日向大和守是吉的部隊沒有使用竹柵。日向是吉是和甘利左衛門尉並稱的將領。他原本希望當先鋒大將,卻被甘利左衛門尉所奪,自己則奉命由水路攻擊。日向是吉因好大喜功,才成為敵人洋槍的餌食。日向是吉之子藤九郎,率先展開水攻,不幸中彈而亡。槍聲響起,攻擊部隊昂奮激動。倒下的戰友,刺激了他們同仇敵愾的情緒。城上槍口的彈煙,激起心中的怒火,讓人恨不得想一舉攻城,把火炬扔入城內,打破城門,一擁而上,宰了射擊的士兵。甘利隊的一些士兵,就在這種情緒下,躍出竹柵,成為槍彈的目標。甘利左衛門尉的部卒頭領米倉丹後的長子,米倉彥次郎晴繼,也是其中之一。米倉晴繼率領二十多名家兵,欲迫近城門時,子彈穿過腹部。當天夜裡,晴繼開始發燒。次日,腹部腫脹如鼓。“腹部積滿汙血和濁氣,一定要把它排出來。這個藥水不太好喝,但是可以排出毒血毒氣。”軍醫須野原典齋拿著藥水,勸他喝下。“喝下就會好嗎?”“會的。很多人就是這樣治愈的。”米倉晴繼皺著眉,把藥水移向口邊。突然,一陣馬尿味撲來。“這不是馬尿嗎?”“是的。這是用馬尿煮的。”“說甚麼藥,明明是馬尿。可惡,竟敢愚弄我。我宰了你!”說完,米倉晴繼便欲拔刀。眾人急忙拉住,表示馬尿也能治病,還是喝吧。“若是被人譏笑我是靠馬尿才保得一命,豈不有損我武門威名。我寧可一死。”說完,就閉上眼睛。後來,父親米倉丹後前來勸說,亦是無效。米倉丹後將此事告訴甘利左衛門尉,表示真不知應該如何幫助兒子是好。甘利左衛門尉立刻來到米倉晴繼身旁。“米倉晴繼,你真是愚蠢啊!論善戰,你不是甲信第一;論愚蠢,你可是甲信第一。管他是馬尿還是人尿,隻要是能夠治病,隻要還能為主公效命,誰會拘泥於這種小節而白白失去自己寶貴的生命?雖然是馬尿,但也是須野原典齋用心煎熬出來的藥水。那個笨蛋說不能喝?我來嘗一嘗。”甘利左衛門尉拿起藥壺,咕嚕一口,再用手擦了擦嘴角,說道:“味道還不錯嘛。”米倉晴繼坐起身子,拿起藥壺,二話不說地一口飲儘。約莫一刻後,果然排血放屁,腹腫消去,高燒也退了。米倉晴繼和其他傷患,一起被送回古府中。途中,遭敵兵伏襲時,他奮勇持槍應戰,勇不可擋。甘利左衛門尉親自喝馬尿,救助米倉晴繼之事傳入在誌磨溫泉的信玄耳中時,信玄對飯富三郎兵衛說道:“甘利左衛門尉,強過他的父親甘利虎泰。”永祿六年的一月二十日,駿河方麵派來信虎的使者阿茜。和上次一樣,阿茜先來到飯富三郎兵衛的住宅,再乘轎到彆處,換轎之後才前往誌磨溫泉。“父親怎麼了?”信玄從阿茜的眼神,就能看出她的心事。“信虎老爺不在府中。”阿茜淚眼模糊地說道。“到哪裡去了?為甚麼這種事……”“他現在躲在遠州掛川的滿願寺,預定這幾天進京都。”阿茜道出結果之後,從和服衣襟內側取出信虎密函,交給信玄。密函的字跡潦草,似乎是倉促成書。“武田盟友如下”開頭語之後,緊接著幾個人名:瀨名駿河守、關口兵部少輔親永、葛山備中守、朝比奈兵太夫、三浦與一等五人;這些都是今川氏真的重臣。“他有沒有口訊?”密函的體積不能太大,否則不好隱藏。最好的方法是寫下重點,其餘以口訊傳遞。信虎得知兒子信玄在川中島大會戰中獲勝,平定了信濃,正朝關東出兵,心中怎按捺得住?他多麼希望信玄能早日進入京都。戰國時代的武將,誰沒有雄心大誌?現在隻能盼望信玄為他達成這個夢。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駿河。今川氏真是一個昏君,永遠不可能取得駿遠兩國。今川氏真的家臣們,都在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信虎便趁機勸誘他們為武田做內應。“時候一到,你願不願意投效武田?”信虎並不直接地詢問,而是先探對方的口氣。“氏真主公也真是的,若是再沉迷歌舞通宵達旦下去,鄰國恐怕會有所行動。畢竟這是一個優勝劣敗的戰國時代啊。我隻是隨便說一說,如果隔壁的武田軍隊攻打過來,該怎麼辦唷。”如果聽者悖然而怒,就笑一笑掩飾過去。如果對方表示:“果真如此,隻好背水一戰啦。不過,對方乃一強敵,恐怕隻有等死的份兒。”便再更進一步地問下去。當然,表麵上有如閒話家常一般。信虎斡旋於今川舊臣之間的事,傳入今川氏真的侍臣庵原安房守的耳中。庵原安房守買通關口兵部少輔親永身邊的茶人——宗哲,要他報告信虎和關口兵部少輔親永下棋時的談話內容。宗哲躲在屋簷下,豎直了耳朵,竊聽信虎和關口親永的談話。關口親永的聲音聽不太清楚,信虎因為上了年紀,耳失聰,說話聲音大,幾乎都聽得到。宗哲把話傳給了庵原安房守。庵原立刻將此事告知氏真,建議逮捕信虎,出兵關口宅。這件事情被氏真身邊的仆人清水右近聽到,立即告訴關口親永。由於氏真昏庸,家臣團早已反目相向,各自結黨。關口親永立即召集八百士兵,武裝起來。而後向其他重臣述說庵原的不是,再率五十精銳,要求和氏真麵談。“信虎下完棋之後,又隨便閒聊了一些。他上了年紀,又被迫離開甲斐國,躲藏在這裡,我隻好默默地聽他說。我隻不過是當一個聽眾,宗哲竟……”關口親永率兵到宗哲躲藏的庵原安房守家中,把宗哲抓了回來。氏真惶恐極了,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等待第三者出麵調停。最後,是瀨名駿河守介入這一場紛爭,草草收場。那天夜裡,宗哲被刺客刺殺,表麵上則宣稱是自殺。這個騷動立即傳入信虎耳中。趁氏真追兵未到,信虎帶著五名隨從——四名男仆和阿茜,離開了駿河宅。他沒有帶走十六歲的愛妾,畢竟在生命垂危之際,沒有心去談女色。“那一天,天還沒有亮,主公甚麼也來不及拿就乘轎去了。連送行的人也沒有,真是可憐。”阿茜敘述那天早上的事情。“掛川的滿願寺,安全嗎?”“暫時應該不成問題。主公說,他在那裡等你派人去。”“派人去?”“是的。主公說,您會了解的。”大概指的是錢吧。進京都要錢,落腳處也要錢,為人子,應該儘一點心。信虎或許是這個意思。“你呢?”信玄問阿茜。“主公叫我留在您這裡。”一抹紅暈,映在阿茜的麵頰。“留在我這裡?他要你當諸國的使者?”阿茜搖搖頭,臉依然低著。“他究竟是怎麼說的?”“到了京都之後,唯有等待您進京都的那一天,其餘都不重要了。我是一個身家清白的女……”阿茜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父親要你當我的侍妾?”這句話讓阿茜羞得連脖子都紅了。可憐的父親啊!信玄內心這麼想著。被逐出甲斐已經有二十年了,父親一定渴望回到生長的故鄉,所以才如此刻意討好兒子信玄。他認為誘動駿河部將,就是有恩於信玄。(何必呢!)了解父親的動機之後,信玄十分難過。瓜熟自會落地。駿河已經有這樣的徵兆。目前尚不是施展謀略的時候,隻要多派間諜監視即可。一旦信玄派出使者,除了信虎帶動的部將之外,將有十人呼應,造成時勢。信玄一直注意在駿河覬覦遠州的鬆平家康。這個人不是普通人物。從東海道吹向京都的風,不久也將席卷駿河。阿茜還在等他的話。父親把阿茜賜給自己當侍妾,若是要她回到信虎身邊,隻怕她會死諫。來此之前,她恐怕早做了這樣的決定。父親要她修習忍術,或許是要把她當成送給兒子的特彆贈禮。隻是,若是在這個時候把野心勃勃的父親帶回甲斐,必定招致災禍。看來,隻有接受父親的贈禮了。“阿茜,你願意留下來嗎?”信玄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語調問道。“願、願意……”阿茜回答的聲音極小,卻很清楚。信玄抬頭看看飯富三郎兵衛,想徵得他的同意。三郎兵衛迎著信玄的視線,點點頭表示讚成。是夜,信玄擁著阿茜入夢。日行十裡,能刀善槍的阿茜,在被中仍然是個女人。不同的是,她比信玄接觸過的任何女人,都來得羞怯。信玄為她滑嫩粉紅的肌膚而心動。次日,日向源藤齋帶領三名家臣,前往掛川滿願寺。三月中旬,信虎在京都前左大臣三條公賴(信玄的正室夫人三條氏之父,天文二十年,在大內義隆處,因陶隆房的反叛軍而被殺)的外甥三條實綱(三條家的後繼者)的協助下,在五條覓得住處。信玄為了父親,不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