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三郎四郎一身山野苦行僧的打扮,披著的僧衣及綁腿都是補丁,頭巾曆經風霜雨雪早已褪色,錫杖也磨損得厲害。從這些可以看出,日向三郎四郎走過的坎坷路程。“在下雖身在天之涯、海之角,但對主公的事跡時有所聞。”日向三郎四郎對駒井高白齋說道。“外出旅行有多少年了?”駒井高白齋以慰問的語氣開口。“拜彆過晴信公子,他曾吩咐到他國周遊,若帶回禮物,便準我複職。那是天文十年的事,如今過了五年。”日向三郎四郎兩鬢花白斑駁。“我了解足下的辛勞。”駒井高白齋向他低首施禮。日向三郎四郎是嫌棄信虎而逃往他國的前政務官之一。對駒井高白齋而言,是位老前輩。拖著老邁之身曆經諸國,必定飽嘗艱辛。“對了。今井兵部兄前年曾帶回開采金山的大禮物。他帶回熟悉金山的三名探勘師,由於他們的努力,已經開采了相當可觀的黃金。”日向三郎四郎露出懷念的表情,把前政務官今井兵部的功勞,當做自己的功勞一樣慶幸。說:“主公不知會不會歡迎在下帶來的禮物。”日向三郎四郎望著駒井高白齋急著趕去通報主人,而似乎看到武田的新氣象。事隔多年,回到躑躅崎城館,發覺不論那一方麵都充滿活力,一掃過去信虎時代的陰暗氣氛。連在城館中工作的仆役與侍女也能毫無忌憚地大聲說話,笑語四處可聞。(武田氏的確變了。)日向三郎四郎想到了自己的年齡。“主公吩咐不必更衣,直接過去。”駒井高白齋麵帶微笑向著日向三郎四郎說。“你回來了。看到你身體無恙,令人心慰。”晴信的聲音清澄。日向三郎四郎望著晴信的臉孔。和五年前透過板垣信方的斡旋,在韮崎晉見時前後判若兩人。主公已經成長,在圓而大的眼中充滿自信,當時他身材瘦削,現在變得壯碩了。隻不過,臉色過於蒼白令人擔心。雖說是白色,更接近青色,看在日向三郎四郎眼中,似乎有病一般。“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我想聽聽你旅途中的境遇。”不說有無帶回禮物,隻問旅途中的境遇,表明晴信有意體諒老人辛勞。因此,日向三郎四郎禮貌地道謝之後說道:“屬下帶回洋槍的設計圖。”“你是說洋槍的設計圖?”晴信刹那間感到迷惑。洋槍是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年)傳入日本。聽說一旦傳入,迅速傳遍各地諸侯。前年,晴信調停今川義元和北條氏康的紛爭時,今川義元曾贈送洋槍一挺,彈藥少許做為答謝。那時,隻是當作希罕的武器標本來陳列的飾物而已,並無心將它分解研究其構造。日向三郎四郎既然帶回了設計圖,表示對於製造槍炮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在看設計圖之前,我想聽聽各國製造槍炮的情形。”日向三郎四郎發現晴信對於槍炮的製造,具有濃厚的興趣,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的心力總算沒有白費。“自從天文十二年,洋槍傳到種子島以來,便以驚人的速度流傳。首先在九州,大友宗麟把葡萄牙人召喚來,開始製造槍支。而在紀州根來寺的杉之坊,遣人到種子島學習製造方法。和泉堺的橘屋又三郎也前往種子島學習並開始在堺港製造槍炮。近江國和國友鄉也開始造槍了。”“那麼各地武將們的情形如何?”“他們不惜重金爭取槍支,並研究製造。”“彈藥如何安排?”“硫磺在我國可以取得,而硝石除了從中國及暹羅輸入之外,彆無他途。還有鉛,由於我國出產少,隻好仰賴南蠻的供應。”“你是說要依賴海外的輸入?”晴信想到去年前往駿河的吉原所看到的廣大海洋。在那一望無垠的海洋彼端,還有許多國家。從那裡有許多新式的武器傳入日本。即使學會製造槍支,假若彈藥仍需仰賴外國——便必須具備船隻和港口。甲斐無海。晴信臉上又蒙上陰影。“有港口的諸國,紛紛派遣船隻前往國外,購買彈藥。自從洋槍傳入以來,短短三年間,洋槍已經變成取代弓箭的兵器。薩摩的島津貴久和毛利家已經把洋槍應用在實際戰役之中。”日向三郎四郎吸了口氣,同時,晴信也吸了口氣。“你對槍炮的前途有何看法?”隔了片刻之後,晴信問他。“也許有些誇張。但屬下認為,控製槍炮的人,將會稱霸諸國。槍炮的數目決定勝負的時刻似乎將要來臨了。”“你認為該如何因應?”“趕緊著手製造槍支,並儘量想辦法購買彈藥。”晴信頻頻點頭,要日向三郎四郎拿出設計圖,詳加說明。“我從紀州帶回一個人,此人對槍支的設計圖有獨到的認識。”那個男人——有張淺黑的臉——像個工人正規規矩矩地坐著。但眼光犀利,目不轉睛地注視對方的臉,絕不自動回避。“在下名叫文左衛門。是在根來寺的山麓做鍛工的芝辻清右衛門門下。”“你會製造洋槍嗎?”晴信聞言便問文左衛門。“隻要有材料,便沒有問題。”文左衛門答完就低下頭來。“用那些材料?”“製造槍管需要良質的鐵,可由南蠻鐵,或是從備後、備中、美作、安藝、伯耆、出雲、石見等出產的鐵精鏈而成。”文左衛門說完,日向三郎四郎從笈中取出洋槍的設計圖開始說明。晴信專注地聆聽文左衛門的說明。曾經在今川義元那兒聽過的槍聲,再度響起。想到各國的武將早已積極地從事洋槍的製造與采購,而他才正在聽著製造洋槍的初步設計,不由感到時光的浪費而咬緊牙關。“今後你可以改名為日向文齋。希望你能說明我製造優良的槍支。”晴信聽文左衛門說完,朝向日向三郎四郎如此說。“長久以來辛苦你了。這一回你把槍支製造方法帶回甲斐的功績,勝過拿下一百個敵將的首級。希望你保重身體。今後擔任槍支總管的工作,為我服務。務必多多保重身體才是。”聽到晴信要他保重自己身體,日向三郎四郎感動地流下淚來。他並非為了恢複職位而慶幸,而是為了能聽到這樣的關懷而喜悅。(多多保重身體才是!)晴信走到回廊上對著自己,也說出這一句話。曾經有人對晴信這樣說過,他似乎不曾注意過。雖然外表上沒有任何病態,但是,近來,晴信已覺察到自己的身體有點兒不尋常。每當外出作遠距離疾馳時,便感到疲倦。每當午後,便會發燒,而且常有乾咳的現象。晴信在回廊上來回踱著,感到風中帶著寒意。五月都到了,應該不覺得風中帶有寒意才對。心想,一定又發燒了。一有這念頭,他便感覺自己的麵孔泛起陣陣紅潮。晴信的身體以發燒的時刻為界限,彷佛叛變一般,以不安折磨著晴信。午後對晴信而言,真是可怕的時刻。當晴信的身體向晴信叛變時,他會變得易怒。那並非他的本意,而是發燒的晴信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每當黃昏時刻,他就不再接近家臣。然而,近來往往不到黃昏就會發燒。偶爾遇到使他興奮的事情,也會提早發燒。這一天,發燒時間也比平時稍早。這是因為槍炮的事刺激了晴信。即使能製造槍支,若無法購買彈藥還是枉然。需要去找尋購置的能力與門路。這樣等到甲斐有了足夠的槍炮時,西國的諸侯們可能會製造更優秀的槍炮了。而且,一旦落後彆人,就很難迎頭趕上。晴信在前往書房途中停了下來,費心地思考著。“宣山本勘助。”晴信對侍臣說。他想利用山本勘助的身分,這是最適當的方法了。山本勘助銜今川義元之命前來武田家,任務是監視武田晴信的動靜,這幾乎是可以確定的事。即使山本勘助並不喜歡這麼做,而想把武田晴信奉為唯一的主人。但隻要今川義元在世一天,便無法如願,這是山本勘助身為反間諜的宿命。山本勘助身為武田的諜報人員,一向建有輝煌的功勞,而晴信充分利用山本勘助把自己戰場上的戰績,一一通報給姊夫今川義元,作為箝製今川義元的政策。他想,透過山本,把自己一切行動,照實傳達給今川義元,讓他放心。晴信再節節推動經營信濃的策略,並打算得到信濃之後,利用信濃的人才和物力,一舉向駿河進軍。但是,今川義元可不了解晴信這些心事。(目前,有件事比箝製今川義元更重要。那就是洋槍的問題。)晴信打算讓山本勘助來負責采購洋槍和彈藥的工作。(山本勘助本是駿河人士。家族也都世居駿河城。暫且讓他在東海道活動,負責洋槍與彈藥之事,順便也可以窺探東海道武將們的動靜。)“主公是否指內山城的事?”山本勘助曲膝跪在庭院裡。晴信暗忖山本的直覺今天是不太靈光了。“內山城出了甚麼事?”“據說南佐久的內山城主大井貞清有背叛的跡象。大井貞清是長窪城主大井貞隆之子。”“他可能為了父親貞隆被殺懷恨在心,兒子為父親報仇,也是天經地義。”“內山城是越過內山峠山嶺而通往上野國甘樂郡南牧街道的要衝。若不設法即早占領,則上野諸將必定會派軍援助。”“我知道。”晴信向山本勘助喝斥一聲,感到渾身又發起燒來。雖然比平日較早,但心想或許是發燒才使他對山本喝斥。過去從未如此對待臣屬,所以會提高嗓門,是因為身體深處產生奇怪的熱度所致。山本勘助匍伏在地,自己反省,不該多嘴。“內山城的事沒甚麼大不了的,倒是有件事得托你去辦,這件事非山本莫屬。”“請主公明示。”“我要的是洋槍,替我好好收集。今晚立刻啟程。據日向三郎四郎說,目前在經售洋槍的商人是和泉國、堺港的商人們。隻要肯出錢,按理說,會賣給任何人。順便調查有哪些國在購買洋槍。並且到近江的國友村走一趟。彆吝惜金錢,所需經費會替你送去。最重要的是,無論在甚麼情況之下,都不能失去洋槍和彈藥供應甲斐的管道。不久之後必定會有人靠武力獨占堺港的槍炮來源,即使到了那時刻,我們也要能保持洋槍和彈藥的供應。”晴信再三囑咐山本勘助。如果駿河的今川義元也在想著相同的一件事,那麼即使山本勘助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今川義元,以目前情況看來,今川義元還不至於妨害洋槍輸入甲斐的管道。因為防止新式兵器輸入甲斐,等於在替相模的北條造成最有利的局麵。“屬下知道,當即出發。”晴信交給山本勘助金幣數百,並吩咐他在離開之前要和日向三郎四郎聯係、協調。山本離去之後,晴信不知怎的長籲了一口氣。采購槍支本該是商人之事,但由於晴信焦躁,因此不願將它托給商人。平定信濃可以慢慢進行,不必著急,但洋槍卻要分秒必爭,愈快愈有利。買洋槍的事必定要山本勘助這類精明乾練的人。晴信在書桌前坐下。想起今川義元曾經表演洋槍給他看,說是實際演練。當時在庭院裡,出現一頭巨猿。今川對晴信說:“那是常下山危害鄉裡的惡猿的首領。被箭射傷了腿得以捕獲。”那隻巨猿頸上係著繩索,被捆綁在庭木上,時而向排列在遠處的人們齜牙咧嘴。“子彈將從洋槍中射到巨猿身上。請晴信公注意看。”晴信剛好站在能清楚看到舉槍瞄準的武士和那巨猿的位置。今川義元一聲令下,洋槍轟然一聲冒出火花,巨猿應聲倒地,並未見到子彈!洋槍和巨猿之間,無物通過,但巨猿已死。想到那時的情景,晴信仍然覺得興奮。他推測隨著巨響,天下形勢也改變了。那時獨特的硝煙氣味也震撼了他的心。那異常強烈的刺激,使晴信想起了裡美。硝煙氣味與裡美無關係,隻是實際操演射擊時,裡美也隨侍身旁而已。“一向聽說她是佐久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今川義元在當晚的酒宴上盛讚裡美,他對未能參加酒宴的裡美的馬術與姿色讚不絕口。那夜晴信,自從由古府中出發以來,第一次前往裡美的臥室。他雖然口中嘟喃著戰爭已經結束作為藉口,但卻害怕臣屬知道他把侍妾帶到軍營中來陪他共宿,在天亮前就返回本營。晴信闔起書本。當他憶起硝煙的氣味同時,也想起那天夜裡和裡美的激情。他們之間的情欲,是從身體內部爆發,無法製止的熾烈欲望。晴信曾對阿穀也產生過如此類似的衝動。那次他無法等待夜晚來臨,在大白天裡,用屏風遮住便和阿穀展開一場火焰般激烈的男歡女愛。晴信以為突然想起好幾年前和愛妾阿穀之間燕好的經過,或許由於發燒所致。晴信再也按捺不住。他走出書房,逕往裡美住處。“最近主公似乎過分激烈。”一次、兩次,裡美承受晴信一而再地衝刺,彷佛小彆一、兩個月般的性急。裡美不由地脫口而出。“真像狂風暴雨似地凶猛。每次你這樣暴風雨般迅速過去,而我卻孤單地被拋下來——”當晴信放開裡美時,裡美對他這樣說。晴信怔了一下。像暴風雨般過去,那行為的確是晴信片麵的發泄。晴信不再像過去那樣花費漫長的時間,一再情話綿綿地耐心等待裡美逐漸地燃燒起來。“而且,主公身體異常發燙,和平時不一樣。”經裡美這麼一說,晴信以為這種情欲並非出於他本意。而是由於發燒所致。風暴之後,晴信感覺疲憊不堪。晴信回到臥房睡覺,在一場睡眠之後醒來,已是深夜了。熱度已經退去。晴信從放在枕邊的壺裡,倒水來喝,頓時清醒地憶起:(這時刻,大家都在睡覺,湖衣姬是否也在睡夢中呢?)當他想起睜著雙眼承受雨露的湖衣姬的麵容時,原已沉底的情欲,再度開始上升。晴信自覺身體有異。心想,不應置之不理。如是患病,症狀和數年前因感冒延誤而不得不靜養半年的情形很相似。(是阿穀的肺癆感染了主公。)他想起三條氏說過的話。即使那時的發生由肺癆引起,但如今,事隔多年,按理應早就痊愈才是。板垣信方許久以來第一次從諏訪回來。他望著晴信的臉,問道:“主公是否身體不適?”晴信吃了一驚。到底是老臣,馬上感覺到晴信的身體有了異狀。“有否就醫?”晴信搖搖頭。“主公自己是否也感到身體異常?”晴信沒有回答。信方回首望向站在一旁的駒井高白齋說道:“你在主公身邊服侍,為甚麼沒有注意到主公臉色不對?我為了諏訪和伊那的事務忙碌,甘利虎泰則為佐久事而心煩,駒井兄才是古府中最接近主公的人。”駒井高白齋受到武田氏首席老臣的譴責,惶恐之餘,低下頭去。“彆生氣了。我還不一定有病。”晴信袒護高白齋。“不,是有病。那的確是一張病容。屬下認為應立即召喚立木仙元來問診。雖然諏訪有局部叛亂之事,但這件事等到主公身體檢查後再向您報告。”板垣信方這才住了口。“信方你還是這麼固執!”晴信自言自語。“是固執。上了年紀便固執。同時,為了主公,非如此不可。”“你想說些甚麼?”“屬下要說,在主公周圍不應該隻安插年輕人。”板垣信方橫掃晴信周圍的人一眼這麼說:“立木仙元的診斷未明了之前,屬下不回諏訪。”信方把雙手交叉胸前。晴信第二天把立木仙元召來。“氣色不太好。”然後,立木仙元又說:“疾病分為顯性與隱性兩種。會潛伏的有肺癆,會在身體中長期埋伏,一旦顯露出來,多半已無藥可救。肺癆隱藏在體內時,毒素會使身體疲勞,並會在固定時刻發燒。還有一些人會色欲亢進。色欲亢進到無法抑製的程度,精力的浪費,會增加身體的消耗,導致體力不支。”立木仙元一口氣說完,便望著晴信的臉。“你是說孤患的是肺癆?”“不。我並沒有這樣說。果真如是,那麼剛才說的這些症狀,就應該存在了。”立木仙元好像隻要看晴信一眼,就對他的身體內情完全了解一般。“說實在的,也有一些類似傾向。”“果然如此。”“我該怎麼辦?”“除了忍受之外,彆無他法。避免打仗,不要出去疾馳,房事也要減少。除了保持心情安靜,注意營養美食之外,沒有其他藥物可醫。”“其中任何一項,我都無法忍受。萬一忍受不了,會怎樣?”“死神會來迎接,務必忍受。”仙元和晴信四目相視。仙元盯著晴信的臉,隨即說出肺癆的名稱。或許在數年前,晴信患了那場長久的病,便埋伏了此症的病因。“關於肺癆,對我詳加說明。”晴信並不掩飾心中憂慮。“正如剛才所秉告,肺癆是個會潛伏的疾病。深藏在體內,乘隙出擊。因過分疲勞而使身體轉弱時,肺癆就會發作。有時看來好像痊愈,其實不然。是直到肉體被摧毀之前,仍然一直糾纏不已的病。要克服這疾病,需要極大的耐心,如果性急,會被病魔擊敗。”晴信把仙元對肺癆的說明,直接試用在戰爭的理論上。乘自己身體虛弱而蠢動的敵人到處都有。在諏訪、伊那,以及佐久都有等待武田勢力變弱之後而立即反叛的人。這正如病毒的攻擊。“藥物隨後送來,但藥物的效果有限。與其依賴藥物,不如像剛才秉告一般,務必忍耐,除了克服自己之外,沒有戰勝之道。”克服自己——晴信挺起胸脯,告訴自己一定做得到。若無法克服自己是不可能成為治理天下的武將。他使勁挺起胸脯時,卻引起乾咳三次。不知不覺間,會輕易發出的這咳嗽,像是嘲笑晴信的決心一般。“問題在那咳嗽,無論如何,我認為即日起,房事需要節製。是節製而非禁絕。如果禁絕,反而會造成心理上負擔。不妨減少為十日一次左右。目前最重要的是,力求身心安靜。”仙元離去之後,晴信仍坐在那兒。名叫立木仙元的醫師,可能在來到晴信麵前時,曾經向晴信近侍打聽過,並且,至少見過駒井高白齋,否則不可能隻看臉色便知道他的微微發燒及色欲亢進。他思索這些事時,忽然想起三條氏。數日前,三條氏因身體微恙,接仙元入宮診療。三條氏喜歡看病,即使沒有甚麼大病痛也要延請仙元入宮。或許三條氏曾經多言,可能因嫉妒而把晴信的情欲高亢發泄給仙元聽,而仙元是醫生,立即將此事與肺癆這疾病聯想在一起。晴信接受仙元的診斷之後,想著心事,並沒有前往板垣信方在等待的大廳,而在回廊中途走下台階騎上馬。晴信騎馬奔向塩山的惠林寺。天文十三年,由晴信重建的惠林寺,依舊散發出木材的氣味。從京都妙心寺延聘而來的住持——鳳棲正拿著鋤頭,在庭院的一角挖掘泥土。對事先並未通知而突然來臨的晴信,瞄了一眼,略微點頭之後,繼續工作。鳳棲挖掘的坑穴很大,似乎打算把長達二間或三間的庭樹移植。鳳棲揮動鋤頭,被鋤頭扒起的泥土,已經把赤足的鳳棲的踁骨淹沒了。穴的直徑有三尺,深度達二尺。挖好坑穴之後,鳳棲用木桶從井裡汲水,將水倒入坑內,大約三次之後,放進泥土,等泥土充分吸收了水份,他經由廳房的地板上,拿出雙手合攏的一顆胡桃樹,仔細去掉沾在根底的款冬葉子後,便放進那巨坑中央,由周圍蓋上泥土。鳳棲完成工作之後,洗淨手腳,來到晴信的麵前說道:“勞你久等了。”坐在涼亭邊廊,一直在觀看鳳棲動作的晴信,為了自己興致勃勃來找他卻覺得被掃了興而默默無語。“有何指教?”麵對麵坐下後,鳳棲問。“仙元診斷我得了肺癆。叫我不要打仗,不要疾馳,不可接近女色,要吃營養美食,要保持靜養,否則病痛無法治好。”“然後呢?”“隻此而已。聽過仙元這些話後,我忽然很想來拜訪法師。”“愚僧的臉上有沒有寫些甚麼?”“甚麼也沒寫,隻是沾著泥巴而已。”鳳棲和晴信相視而笑。“我要回去了。”晴信說。“這麼快就要回去?高興時請隨時前來,貧僧雖然能治心病,但治不好身體上的疾病。既然有病,隻好聽從醫師的囑咐了。”當晴信回到躑躅崎城館時,從佐久來的多田三八正在恭候。“內山城已經被我方攻陷了。城主大井左衛門尉貞清棄城逃到野澤去了。投降的人約有二百,連帶家眷五百人,該如何處置?”多田三八慓悍的容顏中,露出近乎殘忍的期待。“敵軍是否儘力防守過?”“從五月九日早晨至今長達二十日,一直強撐著。直到被我軍控製水源之後才投降。”“把首腦人物帶回古府中盤問。其餘的人一概赦免。既然投降,就當作盟邦來看。”“啟稟主公,這次內山城之戰,和過去佐久諸城有點不同。好像滿心憎恨武田而背叛。像這些人,若一一饒恕,恐怕日後……”晴信彷佛欲製止多田說下去。“而且將懷恨的敵人引為盟友的話,將來會替武田氏儘力作戰嗎?”雖然晴信內心也懷疑自己的處置或許過於寬厚。但在晴信心中似乎需要心平氣和的寧靜。因為要抑製發燒,就應該避免心情激動,避免戰爭。晴信吩咐多田三八退下,一個人輕鬆的踱過回廊。他感覺到風迎麵吹來。心想,大約又要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