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翟聽著星辰紊亂的呼吸,忽而也覺得難過起來,她心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息侯真的是她的知己嗎?抑或,月夜桃林裡遇到的那一個男人,是她的知己?媯翟緊緊閉上眼,強迫自己睡下。第二天,媯翬啟程返回,帶著無限傷感往北歸去。媯雉停留了一兩日,因惦念兒子和丈夫,也回蔡國去了,她走得最為滿足,家裡人都寵著她,姐妹三人中,隻有她有了子嗣。媯翟離得最遠,也沒有著急回去,因為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她去拜會了叔叔陳完,想和他聊一聊諸侯間的軼聞,隻是敬仲叔叔說話越發謹慎,變得沉默了很多。媯翟看著芳菲凋零的蘆館桃林,覺得陳國與她的牽絆越來越少。這一日,風和日麗鴻雁高飛,媯翟一個人悄悄到了父親的墓地前,站在芳草萋萋的墓園裡,兒時天倫之趣又浮現在腦海裡。她默默將蘭草放在父親墳前,將懷裡藏著的玉璧埋進墓碑前的土裡。媯翟捧起父親墳上的泥土,小心裝進錦囊中藏在袖中。她一個人站在曠野裡,聽著微風拂過父親墳頭的青草,心裡沒有恐懼,隻有安寧。她站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對埋在土壟裡的父親道歉:“父王,女兒以後不能常來看你了,您要保重。”繞過墳堆,魯姬的矮墳呈現在她眼前。她記得,魯姬似乎有著盛大的葬禮,那一夜滿院的奴仆哭紅了雙眼,飛雲也自殺殉葬。但是父王並沒有與魯姬合葬,成了陳國陵寢中的特例。父王的墳墓尚有人定期灑掃,很乾淨,魯姬的墳堆卻隨著歲月的長嘯而消沉塌陷,隻有滿墳的藤蔓開著鮮豔的花朵,姹紫嫣紅,媯翟從未見過。她不知道魯姬與父親還有她的生母,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糾纏。如今她無人可問,也不想問了。媯翟從竹籃裡拿住一束香草,倒了一杯清酒濺濕了魯姬墳前的植被。媯翟心裡默默祈禱:魯姬啊,願你來世能得安樂,能得愛情。媯翟沒有為父親哭,卻為了隻有一麵之緣的魯姬哭了。為了什麼,她也說不清,隻覺得心口沉悶,萬千情緒不得抒發。媯翟一個人踽踽獨行,往行館附近的小樹林而來,但是一陣劇烈的爭吵卻擾亂了她的遐思。“二哥,我一向聽你的話。那一日他們剛到息國,我便叫人把那小子給殺死,沒想到那小子命大。你放心吧,這次絕對不會走漏風聲。”媯翟聽到“息國”兩字,本能地警惕起來,她循聲望去,見子夏背對著她正與子款秘密談話。子款臉色難看,眉頭糾結,像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媯翟慢慢蹲下,躲在一處草叢裡想細聽子夏與子款在商談什麼。“好,這樣便好。二哥知道你一向最穩妥,而今媯翟歸寧,我怕你有些沉不住氣,還是再等等吧。”“二哥不用擔心,要取一個女人的性命,更容易。”子夏言語中似有討好之意。“不不不,你99lib?可不要衝動,她一個嫁出去的女人有什麼可怕的?息國那一射之地,國主溫和不愛政務,有什麼好擔心?”子款拍拍子夏的肩,流露讚賞的神情,將語氣放得更緩,聲調壓得更低,“一日不拿下禦寇,你我一日都無法翻身。想想你娘親,若是二哥失勢,就不要指望禦寇會善待你們。唉,這些年我也看開了,王位有什麼好爭的,我隻求禦寇心存善念,能善待兄弟。”子夏忙搖頭,道:“不,二哥,你不可喪氣。太子一向自視甚高,隻與外間諸侯交結,從不搭理我們,你雖是不爭,但有人卻不一定會饒了你。”子款皺眉,假作哀傷道:“是呀,畢竟我們是庶出的,他身邊有一個陳完出謀劃策,想必以後不會不報當年的父仇,我們兄弟的苦日子就怕不遠了。”子夏道:“二哥放心,任憑那陳完有多少手段,也架不住我安排的眼線。禦寇也不必自傲,我自有手段消遣他。”說罷湊到子款耳邊嘀咕一番,子款聽罷得意不已。躲在草叢裡的媯翟隻覺脊背一陣發涼,原來出嫁路途上的意外竟是子款子夏的陰謀,禦寇危險啊!媯翟想到此,微微起身,悄悄鑽到林子裡,偷偷繞道走開。儘管她極其小心,子款還是看到了草叢裡的動靜。“什麼人!”子款示意子夏噤聲,慢慢踱步,將袖口裡的防身匕首抽出來。右腕使出巧勁,揚手一擲,匕首紮入了窸窸窣窣的草叢裡。媯翟正焦急找路,隻覺裙子被人拉住,轉回頭一看,一把匕首刺中了裙擺,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媯翟不敢尖叫,麻利地將匕首抽出來扔得遠遠的,也顧得不許多,站起身往密林裡奔逃。子款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草叢裡,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匕首,但是不見什麼人的蹤跡。“二哥,你看,這是什麼?”子夏從淩亂的草叢裡撿起一支白玉簪子遞給子款。“這是女人的簪子,好生眼熟,似乎是哪裡見過。”子款仔細瞧著簪子,越瞧心裡越害怕,“這不是長姐媯翬從洛邑帶來的簪子嗎,好像媯翟戴過。”“走,咱們趕緊去蘆館。”子款將簪子收起來,憤憤從密林裡鑽出來。好在密林就在行館附近,林子裡有條近道是媯翟和星辰小時候摸熟了的。她衝進院子,立刻叫星辰收拾行李。星辰見媯翟滿頭汗水,話也說不順暢,知道發生了大事情,便趕緊挑揀了幾件重要物件。媯翟來到灶間,將灶膛裡塞滿了柴草,往鍋子裡倒了一桶水,便點燃了火,隨後又在灶裡放了些打濕來的枯枝,青煙徐徐穿過房頂飄在了桃林的上空。“星辰,不能從那裡走,咱們從林子抄小路出去。”媯翟的心撲撲直跳,沒有勇氣在宛丘多呆一日。星辰點頭,提著包袱,緊緊跟著媯翟從桃林裡的小路一路鑽了出去,繞到了重華殿的蔡姬寢宮前。星辰連忙給主子理好妝,媯翟深呼吸了幾口氣,才鎮定地進了蔡姬的屋。媯翟上前叩拜,向蔡姬請辭,言息侯病弱離不開人照顧,想明日清晨就走,特來向蔡姬辭彆。蔡姬半閉著眼睛,對媯翟也沒多看一眼,寒暄了幾句便答應了。媯翟神色自若,不敢露半分馬腳,從蔡姬手裡接過通關文牘,便恭恭敬敬退下了。走出門口,媯翟故意大聲說道:“星辰,明日咱們就回去,今晚上你得做點桃花羹讓我解饞。”星辰聰敏,連聲應諾,扶著臉色慘白的媯翟出了重華殿。在去往驛館的路上要經過正殿的外廊,媯翟碰見了叔叔陳完。“翟兒,臉色怎這樣不好,是飲食不合還是怎麼了?”陳完噓寒問暖,媯翟的心已經繃到了最緊。媯翟勉強道:“多謝叔叔關心,翟兒沒事,隻求您,無論如何也要照看好太子!”說罷便匆匆而去。陳完對侄女沒頭沒腦的話怔住了,好好的,為何要加這麼一句叮囑呢?子款與子夏不熟小路,繞了大半圈才到了蘆館,果見林子裡青煙直飄。子款陰狠一笑,道:“看她哪裡逃!”二人躡手躡腳到了蘆館門前,卻沒有聽到一絲動靜,觀察了半天決定去冒險。二人衝進廚房,隻見銅鑊裡的水咕嘟著白花,但是整個蘆館卻不見一個人的蹤跡。“鍋裡還燒著水,想來沒有走多遠,去後邊院子裡瞧瞧去。”子款與子夏來到後邊荒廢的菜園子裡,隻有幾隻野兔亂跑,不見人的影子,連腳印也沒看到。子款忽然醒悟過來,大叫一聲:“不好,中計了!”忙退出屋外,道:“走,去夫人那裡。”子款與子夏急衝衝跑進重華殿,蔡姬正在午睡。子款向來懼怕母親,不敢驚擾,隻能拉住母親身邊的侍女,悄悄打探情況:“適才,息夫人有沒有來過?”侍女道:“有來過,息夫人請辭回國,明日清晨就走。走前還鬨著要吃一碗桃花羹,估計這會子都到了蘆館。”子款聽罷,心道:“想必是著急著走,母親不允,才攔住讓明日早上走的。”蘆館桃林沉浸在寧靜的夜色中。子款帶人埋伏在城外,等著媯翟撞進埋伏圈。夜色退去,白晝漸起,直到日上三竿,卻沒有馬車隊出城。徹夜未眠的子款疲憊不堪,將昨日的事跟眼前的境況翻來覆去一想便明白中了計,急急到重華殿問個究竟,正巧遇見宮使將一封信呈上來。原來是媯翟的上書,要蔡姬原諒其不辭而彆。子款捏緊拳頭,這個狡詐的媯翟,原來已經在昨天下午悄悄出城去了,難怪看不到蹤跡。禦寇得知媯翟貿然出城,也埋怨堂妹不知禮數,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子款看著禦寇坦然的麵色,憤恨不已,隻能抑製在腹內不敢鬨出大動靜來。子夏悄悄勸慰道:“二哥不要焦慮,禦寇似乎並不知情。莫如讓蔡夫人攔住她,我們這邊再做布局。”子款恍然大悟,連忙修書給媯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請妹妹無論如何也要把媯翟留在蔡國境內。其實,媯翟一早花重金買通了一個宮吏,直到了城門邊才囑咐她天亮之後呈交書信。城門一開,媯翟揚鞭策馬,狂奔逃離。等到子款知道實情的時候,她們一行已經快到江國境內。沿途劇烈顛簸,媯翟沒有時間休息,隻要想想以前的種種就後怕不已。子款與子夏能在息國境外伏擊她,也能讓她在宛丘城外斃命。她將在墓地草叢裡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星辰,星辰驚得張大了嘴:“天啊,怎麼會這樣!”“星辰,我總覺得禦寇身邊,危機四伏啊。”媯翟撫著眉頭,再沒有什麼好興致看窗外的風景。“主子,聽您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太子對於身邊的人未免太過疏忽了。記得幾年前伐衛之時,子夏還言之鑿鑿地相信太子,怎麼轉眼間就和子款狼狽為奸視太子為仇敵了呢?”“身為王儲,雖無害人之心,卻不能沒有防人之意啊。禦寇隻當自己坦蕩,彆人便會信他,殊不知小人原本隻重利,如何會重情?”媯翟說完話,頭枕著軟靠,忽而胃內一陣翻湧,不斷往喉頭衝來,她忍不住,將布簾掀開,伸出頭乾嘔起來。星辰叫停馬車,連忙扶著媯翟下車。媯翟隻覺一陣頭暈,越嘔越厲害,卻始終不見吐出什麼食物。“主子,您覺得怎麼樣?”星辰撫著媯翟的脊背,焦慮不已。“不礙事,想必是咱們一路趕路趕得太著急,折騰了腸胃。”媯翟直起身,覺得爽利了一些。“主子,咱們再這樣趕路下去,我怕您受不住。”星辰有些不放心。雨細細柔柔地下了起來。媯翟上了馬車,頭昏昏沉沉,迷蒙的雨霧仿佛濡濕了眼,她聽著心越墜越沉。“星辰,又下雨了,看這天氣,恐怕不下個三五日不會停。你聽,我心突突直跳,總覺得這次回去,怕是有什麼事發生。”媯翟捂著胸口,大口呼吸,道,“若果我有何不測,你不要管我。”星辰替媯翟揉著太陽穴,忙道:“主子不要多想,您也說了,子款意在太子。太子尚在宛丘,他斷然不會冒上次那麼大的風險來對付我們。”媯翟閉上眼,道:“你說的我如何不知,隻是這心裡總是慌亂得很。”車夫頂著鬥笠駕著馬車到了十字路口,茫然問道:“夫人,是直接南下沈國,還是借道蔡國?”媯翟愣住,不知該怎麼選擇。上回出嫁便是走的沈國邊上,遇到了麻煩。這回去蔡國,就沒有風險了嗎?媯雉是子款的妹妹,多年來與蔡姬沆瀣一氣。但是,媯翟必須要選擇。媯翟細細一想,決定聽一回禦寇的話。蔡侯享有聲譽,她以息夫人之名拜會親戚,憑借蔡侯以往的舉動,斷不會讓她在蔡國境內出事,以壞諸侯交情。也罷,至少歇過這陣子的壞天氣也好。春日裡的桃花燦爛美麗,卻是最經不起風雨的折損。“去蔡國!”馬兒咿呀遠去,隱匿在前往蔡國的官道上。媯雉接到子款的書信,慍怒不已:“二哥未免太膽大,竟做謀殺太子的事。子夏那孩子生來就少根筋,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倚靠他?如今,叫本夫人截住媯翟豈不是為難我?她出嫁之時也沒有從我這裡走,難不成這會還會自己撞上來麼?好不容易叫母親把她嫁得遠遠的,萬一獻舞日夜惦記的人真是她,我豈不是自找麻煩?不行,我絕不能理會。”媯雉將書信丟進火盆燒毀,眉頭直皺,不想替哥哥招攬這樣的麻煩事。她怕麻煩是一回事,更不相信一個遠在天邊的小小息國也能妨礙著陳國什麼事?何況媯翟與她一樣,不過是一個深宮婦人罷了。“夫人,這是大王親自要庖廚為您準備的橘羹,您嘗嘗,味道一定極美。”侍婢提著漆盒入內,將一碗精致的小盞呈上。媯雉接過,見碗內的羹湯色澤亮黃,聞著一股酸甜清香,橘子的酸爽刺激著媯雉的下顎,令她食欲激增。媯雉用湯匙舀了一勺送到舌間,果然極為開胃,淡淡的橘子香味讓她神智安穩。侍婢多起嘴來:“夫人,大王知道您愛吃橘子,去年便叫奴婢們用蜜蠟封好鮮橘藏在地窖內。奴婢今日去窖內取來,果真黃橙橙一點都沒有乾癟的跡象,大王心裡疼著您呢。”媯雉啜飲著橘羹,美滋滋說道:“大王忙是忙了些,總歸心裡還是舍不下我的。”正得意著,宮使者卻來報:“息夫人回國過蔡,欲拜望國主與夫人。”媯雉手一抖,剩下的半碗橘羹已經跌碎在地,熱熱的香甜彌漫了整個屋子。侍婢嚇得不敢多嘴,忙命人打掃。媯雉問道:“大王可知曉?”“已呈報大王。大王諭旨:國務繁忙,不得閒暇,請夫人以至親之禮自行接待。”媯雉這才鬆了一口氣,直起身,眉頭深鎖,聲氣跌落穀底,顫巍巍吩咐道:“將息夫人安置在綠綺殿,好生伺候著,本夫人稍後就去。”宮使領命退下,媯雉一陣頭暈,差點跌落在榻上。“夫人,夫人!”侍婢們驚呼,攙起媯雉。媯雉扶住榻沿,麵色嚴肅,低低道:“把前日做好的新衣裳拿來。來人,替本夫人理妝。”該來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