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落魄(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492 字 22天前

現實是殘酷的,尊貴不複連帶基本生活都成問題。媯翟從沒做過任何苦力活,當一盆堆積如山的衣物擺在麵前,不知從何下手。她此刻還沒有完全斷絕念想,不相信貴胄之身會被人拋棄,不相信王叔會狠心到底,狠心到連口多餘的飯菜也不補給。想那宮裡每天藏書網浪費的飯菜多得連狗都學會了挑食,怎麼會讓她在這裡孤零零受苦呢?她對於生活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全靠著星辰找熟人四處招攬些活計。這不,這一大盆衣裳就是星辰招攬來的生計,洗完一盆,一日的口糧就不成問題。但該怎麼洗衣服呢,媯翟一籌莫展。“來,翟兒,卷起袖子,把褲腿撩起來,像我這樣踩在木盆裡。”星辰手把手地教。看媯翟一動也不敢動,星辰顧不得許多,上前直接就把媯翟的衣物撩起來。麻葛做的孝服格外粗重,打濕之後隻會更加累贅。但媯翟沒有原諒星辰的舉動,條件反射地斥責道:“放肆!”話一出口,她就噤聲不語,因為星辰抱著手靜靜地看著她,那平靜的眼神叫人心慌。“星辰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媯翟慌忙道歉,她不想傷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唉!小主子,不管你是主人還是姐妹,這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們務必齊心協力洗完這些衣裳,否則咱們再也不能從後宮攬來活計了。”星辰幽幽歎氣,她怎麼能要求一個威嚴慣了的貴族公主一朝一夕就能適應平民生活呢?媯翟依舊手足無措,星辰無奈,隻能上前強行脫掉媯翟的孝服扔得遠遠的,將媯翟裡衣的袖子卷好。媯翟看著潔白的孝服被扔在一旁,焦急地喊道:“姐姐,我孝期未滿啊!”說罷忙跑過去撿起來,愛惜地拍去灰塵。星辰忍著眼淚,自己踩到木盆裡,用足了力氣踩著衣裳,用自言自語的口氣向媯翟訴說道:“我五歲那年被編入內廷為奴,做了浣衣宮內的一名浣衣女。之前彆說是搗衣漿布,挑水砍柴,就連喝口水都沒有自己動過手,可是又怎麼樣呢?除非你去死,否則你就得洗那日夜洗不完的衣裳。無論刮風下雨,無論寒冬酷暑,隻有拚命乾活,做得越麻利,越能早點吃到那點可憐的餿食。在那個地方,所有的嬤嬤都是魔鬼,她們不會開口說話,永遠隻有無情的鞭子抽打你。你用不著期望死期,不知有多少熬不過去的女娃夭折喂了後山溝的狼。即使每年都隻有為數不多的人可以從哪裡出去,但我也不曾失望。我沒有為父親戴過孝,我甚至都記不得自己叫什麼、父母是誰。但那又怎樣,難道因為天命輕賤我,我就要去死麼?那鼠蟻為何在人們驅趕它的時候要四處竄逃?你連命都保不住,就算守喪儘孝,你的父母泉下有知就會開心了嗎?”媯翟從未聽星辰講過自己的身世,隻以為她是天性樂觀,原來經曆的劫難這般深重。而自己已經到了能動能想的年紀,怎麼反倒不如人家五歲時的堅忍呢?沒錯,難道天命輕賤人,人就該一味求死麼?想到此,媯翟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把孝服掛在樹枝上,將褲腿卷到腿肚,露出潔白的肌膚,把腳伸進木盆。剛伸進去,就縮回來腳。水可真涼,涼得骨頭縫裡都疼。“彆怕,若不是這樣冷的天氣,她們的衣物也不會丟給我們洗了。你像我,快快地跺腳,隻要一會兒就出汗了,便不會冷。”星辰往盆裡兌了些熱水鼓勵媯翟。媯翟咬緊牙,也不多想,趕緊跳進木盆中,飛快地漿洗衣物,不多時腳就凍麻木了,便也不覺得冷。接著漿紗,漂洗,晾曬,直忙得腰酸背痛才停止。但還沒歇息片刻,星辰又奇跡一樣搜羅來另一盆衣服,原本空置的木盆又被填滿。媯翟直起身來,學著煮皂角水,淘瀝草灰,再次投入到洗衣大戰中去。桃林木葉都已枯萎,星辰打起如意算盤,打算砍些枝椏下來,一是修剪了花木,二是累積些柴草,不至於冬天那麼難熬。媯翟勞累了一天,連臉都不想洗,直接癱倒在床榻上,不到一刻就睡得極為暢快。想當初她還有些小女兒的傷感,常常半夜裡醒來不得安睡。而今在生存的壓迫下,隻有睡不醒的份兒,所謂的傷感、自憐,都是吃飽喝足之後慣出來的嬌氣吧。到了這般境遇下,媯翟終於明白為什麼星辰一天到晚強調,什麼都不重要,活著才是最好。是的,隻有活著才會有奇跡,死了就灰飛煙滅了。慢慢的,媯翟已經習慣了勞作,洗衣服已經算不得什麼難事,還能跟著星辰侍弄泥土了,她倆播種施肥,想搗騰一些五穀雜糧與鮮蔬出來。時間真是好東西,那些小菜籽慢慢發芽長大長高,慢慢能吃了,當媯翟第一回吃著自己種出來的菜,心裡甭提多開心了。然而看著媯翟,星辰還是有些難過的。媯翟正在發育的年紀,幾個月下來,個頭躥高了不少,往日的衣服都已經有些小了,唯有把衣裳拆開重新拚接成新的衣裳,那半新不舊的料子和不一樣的花紋接在一起,實在奇怪不已。衣裳不過是給人看的,既然無人欣賞倒也無妨,星辰歉疚的是沒有給媯翟應該足夠有的營養。媯翟以前吃慣了細糧,現在總是對付著填飽肚子,原本光亮的肌膚也變得沒有什麼血色。繁重的勞動可以麻痹一個人的身軀,但寄托不了心靈,枯燥的生活,讓媯翟慢慢失去了興趣,她時常呆坐在台階上不知所以。星辰看到媯翟這樣,怎麼會不明白她的心。她指著滿屋子的書,對媯翟說:“如果心中不快,那就看書吧,像男人一樣看書,讀累了就撫琴操曲。”媯翟當然高興,再沒有比書籍和音樂能安撫她身心的事物了。秋去冬來,冬走春到,再到滿園的桃木從蔥鬱到枯萎,竟沒有一個人來找過媯翟。什麼姐妹情誼,叔侄情誼,不過是盛時趨利、衰時避害罷了。如今她已經熬過了最難熬的日子,學會了基本生活,再也餓不死了。與世隔絕一樣的孤獨過後,看到媯翬與禦寇帶著暖被炭火還有吃食來看她,媯翟還是感動起來。媯翬環視著這偏遠的蘆館,淒清得跟鄉村野地的生活沒有區分,若非免除賦稅,堂妹的生活簡直就要落到“無葛無衣”的境地。媯翬撫摸著媯翟粗糙結繭的手,心疼得不得了:“嬸母未免太過狠心,這翟兒與她無甚冤仇,何故這般欺人太甚。禦寇你看,妹妹都憔悴成這樣了,祖母若知曉,還不知要多傷心。”禦寇此時已經十六七歲年紀,身形頎長,眉清目秀,神色之間頗得衛姬的莊重之風,為人忠厚親和,不像蔡姬之子子款奸猾玲瓏。禦寇誠懇地說:“妹妹勿怪,隻因母親守喪之期未滿,一直沒有外出。加之姐姐即將出嫁,瑣事纏身,前陣子不得空閒。”媯翟對於禦寇的關心很受用,道:“長兄長姐能想著我,就已是翟兒最大的福氣了。怎麼,長姐要出嫁了麼?那真是恭喜!”媯翬原本神色正常,忽然聽到媯翟“恭喜”,再也忍不住,哭泣不止。媯翟慌了手腳,不知哪裡失言。“翟兒彆慌,這原本也不關你的事。隻是長姐這門親事,委實非良緣啊!”禦寇也歎息。“到底怎麼回事,長姐,你彆顧著哭,能跟妹妹說說麼?”媯翬抽抽搭搭泣不成聲,禦寇無奈,隻能代為答道:“都是蔡姬那妖婦包藏禍心,她成日裡向父王吹枕邊風,也不知父王是鬼迷心竅了還是怎的,竟要長姐嫁與周世子姬閬做妾室!姬閬聲名狼藉,好色昏淫,見著妙齡女子,定要強搶享樂。如此虎狼之性的人,姐姐怎麼能嫁呢?”媯翟問:“婚期何時?”媯翬哽咽著道:“上巳節是正日子。”媯翟喃喃道:“想不到我跟長姐,這麼快便要分離。”媯翬聽罷,心酸無助哭得更厲害。媯翬邊哭邊控訴:“妹妹,我悔不該聽你的勸,早知今日倒不如嫁到魯國,好歹為人正妻,如今去到那周室苦海為奴為婢,不知能熬幾年。也罷,姐姐挨這苦,妹妹便可不用再受。翟兒,沒爹娘的孩子真可憐,日後你要珍重。”媯翬這番話勾起禦寇與媯翟心內的悲傷,姊弟仨抱頭痛哭,星辰跟著揾淚。禦寇與媯翬臨彆依九-九-藏-書-網依不舍,媯翟站在雪地看著馬車從桃林裡一點點消失,感覺桃園裡從未這般淒涼過。馬車消失了,媯翟順著馬車的轍痕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為什麼要跑,隻覺得自己想要抓住什麼,多抓住快樂的時光,少些悲涼與難過。星辰追上來,強行抱住媯翟,姐妹二人在冰冷的雪天裡靜靜流著熱淚。從這天起,媯翟不分晝夜為長姐縫製繡品。她沒有什麼好送的,隻希望她的繡品能溫暖一下長姐。媯翬雖嫁與世子做妾,但納采、問名、納吉等六禮,一樣不得少,所以宛丘的上已節比昔年更熱鬨。媯翟儘量穿上最體麵的衣裳,捧著親手繡製的腰帶來到宮中,送彆親人。來往忙碌的奴仆們都穿戴一新,媯翬昔日的閨閣也裝飾翻新。媯翬端坐在華堂裡呆若木偶,任由奴婢們七手八腳地妝點,玉釵花鈿,香粉胭脂,如何掩飾也遮不掉她的淚痕。媯翟看見銅鏡裡那個女子,貌比仙姝,哀豔絕倫,很精美卻令她心疼。姐妹相望無言,隻有複雜的神情映照在彼此瞳孔裡,她倆無聲的眼淚如同冰川雪水,涼了兩個青春少女對生活的期待之心。往日裡,媯翟總覺得長姐太過守分從時,美則美矣,總有些呆板木訥。現在才明白不是長姐生性無趣,而是生存的環境由不得人放肆驕傲。寄人籬下的生活,豈是旁觀者能體會,想必縱然衣食無憂,長姐也是不敢逾矩半步的。總以為長姐隻要挨到嫁人,便可得一個屬於自己的歸宿,如今卻從一座冰窖跳進一個火坑。諸侯競起,連那楚蠻都不甘人後自立為王,叔父守著大好的江山,隻顧左右逢源,不圖開疆辟壤,看來陳國必有衰落的一天。國家不強大,再尊貴的女兒也隻是君王們貪戀權勢的墊腳石。媯翟將親手繡的緞帶放到桌上默默離開,剛出門便撞見主禮的陳完。陳完僵住腳步,藏不住的羞赧緋紅了臉。見媯翟形銷骨立,心酸之淚蓄滿眼眶。看到叔叔憔悴含淚的眼神,媯翟在那一瞬間一點也不恨叔叔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長姐媯翬不幸,祖母失去自由,如今的陳國非故人能左右,而她的敬仲叔叔作為罪臣之後,怎會過得遂心?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恨,有什麼可怨呢?媯翟衝陳完嫣然一笑:“翟兒生活得很好,敬仲叔叔不來看我,翟兒並不怨您。”“翟兒……”陳完聽罷這句話,感動與愧疚齊齊湧上來。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哽咽道:“不怪就好,就好。”媯翟急急逃離了,跑了很遠才靜下來,長姐的悲涼浸入骨髓,逃也逃不開。媯雉穿著華麗的裘衣遙遙而來,她捂著精致的火爐,奴才們卑躬屈膝跟著伺候。長姐要出嫁了,她帶著禮物想去探媯翬,但是卻瞥見牆角拭淚的媯翟。其實,她和堂妹並無過節,相反看上去常常一團和氣。但她對於媯翟的嫉妒與怨恨,隻有她自己清楚。她實在不明白,論身份,她雖然庶出,但母親是蔡國公室宗女,比起媯翟生母狄英的來路不明,不知要高貴多少倍。可恨的是,祖母和宗親們卻好像忘了這個事實一樣,處處對媯翟垂愛,搗亂是可愛,使小性子是天真,就連歪腦筋都變成聰明。可她呢,不說優待,平白受了宗親們多少白眼,隻有她知曉,祖母不消說,賜任何東西給她都是最次的。長姐媯翬住在她家,吃她們家的喝她們家的,卻總是和媯翟親密愛憐,對她總是一副訓斥模樣。從前媯翟是國主的女兒,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的父親才是國主,母親穩坐正夫人之位,沒有人敢給她一個不好的眼色,包括曾經對她鄙視萬分的祖母。母親的話此刻響在耳邊:“世界上沒有好人與壞人,隻有強者與弱者。”想到此,媯雉彎起嘴角,自信大增,加快腳步堵住了媯翟。“翟兒妹妹,怎麼穿得這樣單薄,大冷天的在這哭什麼呢?”媯雉故作憐憫,夾帶著無限的優越感。奴才們的穿戴打扮鮮豔奪目,越襯得媯翟寒酸樸素。媯翟抬頭一望,望見的不是往日親情,而是嘲諷。她收住眼淚擦了擦,眉頭緊蹙,不答話也不避讓,挺直脊背站著,任由堂姐左右上下的打量。媯翟淒涼地想,或許是堂姐變了,或許是自己變了,總之人情變了,關係也就回不到從前了。“今日長姐大喜,你這番模樣豈不徒增晦氣?我這裡正有一對華釵欲給長姐送去,不知小妹有何厚禮?如果沒有,姐姐可以幫你置辦。”媯翟不卑不亢回道:“情誼千斤,非俗物衡量。翟兒親手繡了緞帶贈予長姐,不勞姐姐費心。”“你!”媯雉惱怒,也顧不得體麵,教訓開來,與其說教訓,不如說發泄,“昔日驕縱倒也罷,到了這番光景還敢不依不饒。若非祖母偏寵,先王溺愛,誰願與你姐妹相稱!哼,瞧你今日之落魄,真是大快人心。”正在這時,禦寇來了,看見媯雉在教訓妹妹,他氣不打一處來:“雉兒,你既見不得彆人驕縱,自己為何偏要照學不誤?彆人驕縱自持一份氣度,不像有些人穿金戴銀,畫虎不成反類犬。”“長兄,你為何,護著外人!”媯雉被教訓,惱怒不已。“外人?翟兒與你都是我的妹妹,此處隻有家人,何來外人!”禦寇疾言厲色,絲毫沒有偏袒,“待人接物,全循一個‘理’字,無理之人,論什麼親疏!”媯翟攔住禦寇,道:“算了,長兄,姐姐就是跟我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罷了,你不必生氣。再這麼鬨下去,都趕不及送長姐出門。”禦寇這才不計較,拉著媯翟急急去趕送親隊伍,將媯雉拋得遠遠的。果然媯翬的馬車隊已經出城,往北方浩蕩而行。媯翟與堂兄尾隨在車隊後麵,被宮門外的守將攔下,馬車踢踏前進,馱著富麗堂皇的聘禮,喜慶的樂聲再大,似乎也壓不下媯翬淒涼的哭聲。媯翟聽著喜樂之聲,淚珠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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