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直麵身世(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453 字 22天前

媯翟杏眼圓睜,衝過來一把擒住奴才,問道:“你胡說什麼,說清楚!”奴才乾咳兩聲,一把將媯翟推搡開來,理了理衣裳,不甘示弱地反擊道:“說就說!難道怕你不成。誰不知道你不過是先王在外地與一個狄蠻女子一夜歡好產下的私生女。後來,那狄蠻女人到了先王府中,為魯姬所不容,被火燒毀了容,變成了醜八怪,這才不得不得卷包袱走人了。有什麼了不起!”媯翟聽著這樣驚人的話語,不知該做何反應。自己的母親不就是魯姬麼?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個狄族的女人?奴才見媯翟不說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來:“你不信是怎的?不信你摸摸自己額頭啊,那裡還留著火燎泡的疤痕呢!”媯翟呆呆地撫摸著眉間的肉痣,愣愣地自問:“難道這不是桃花仙子摸過的印記麼?”一班奴才聽到這句話,都笑了起來,一個老女人說:“你是三歲小孩啊,扯謊的鬼話都信,還桃花仙呢?真是笑死人!”“山雞也來充鳳凰,還不知道她那個生母是什麼貨色,保不齊是哪裡偷漢子偷來的野種也說不定。”“就是就是,我聽人說狄蠻的女子都放蕩至極,但凡是走到男人屋子裡就跟男人睡覺,一輩子都不知道要睡多少個男人呢!”“對了,我想起夫人說過,好像那狄族女子不足月就生下了她,這裡麵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幾個奴才全然不顧媯翟穿著孝服,將各種不堪入耳的猜測都說了出來。媯翟覺得自己的人生驟然間完全破碎了,身世有如迷局,環環難解,此時她隻關注一個問題:“我生母是誰?為什麼要走,是受了傷麼?在哪裡?”奴才們不以為然,依舊自顧敘話。媯翟猛地將桌上花樽砸在地上,哐當一聲,驚得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她們雖然沒有服侍過媯翟,但都知道媯翟對奴仆向來忠厚,但凡是偶然碰到都是笑臉迎人,從不端架子,幾時見過媯翟有這樣認真的猙獰之色?媯翟眼睛睜到最大限度,撐得整張臉都隻能容下眼睛似的,臉色發青,太陽穴鼓起如一座小山,似有滿腔怒火從那裡要噴發出來。她上前狠狠鉗住那個刻薄麵相奴才的手臂,很快把對方箍出了一道淤青。媯翟所有的力量都發泄在這隻手上,全然不顧那奴才吃痛叫喊,隻一字一句重複問道:“我的生母在哪裡?我的生母在哪裡?”媯翟完全像發怒的獅子,一時間院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再沒有人敢說話。奴才痛得眼淚掉下來,憋紅了臉小聲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剛才那麼囂張的幾個人,此刻都不敢上前來勸,隻嚇得轉過臉去。“奴婢真的不知……不知道,再……再沒有人見過她!”媯翟聽完這一句,才丟開手去。那奴才癱坐在地上疼得直掉眼淚,被彆人攙扶著才能站起來。媯翟取下佩劍,將劍指著一幫奴才教訓道:“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踏進這裡一步,我就將她碎屍萬段!”奴才們都知媯翟有些拳腳功夫,於是都哆嗦著退出門外。一個奴仆強裝鎮定地說道:“是小主子讓奴婢滾的,可不要怪罪奴婢不勞作。”媯翟冷冷地吼出一個字:“滾!”奴才們嚇得腳底生風似的跑出去,連頭也不敢回。這幫奴才自幼在宮中生活,過慣了趨炎附勢的生活,這邊嚇破了膽,回到蔡姬那裡,轉眼就喜笑顏開。聽了她們的傳達,蔡姬誇讚道:“嗯,做得不錯,一並有賞。”媯翟從懷中掏出那支骨笛,默默地端詳著,回想起父親往日奏笛的沉醉,才有些明白,那分明是思念一個人才能有的表情。難道這隻骨笛是她生母的嗎?難道父親蘆館獨居七年和魯姬驟然謝世都是因為她的親生母親嗎?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母親,真的是個狄蠻女子嗎?她是什麼樣的女子?媯翟跌跌撞撞往椒蘭殿走去,她要找祖母問個明白。當她大汗淋漓地進到椒蘭殿,看到的卻是冷清荒寂的宮殿,沒有穿來入去的奴才。媯翟推開大門走進中庭,花草馥鬱滿枝頭,天氣有些許炎熱,蟬鳴鳥叫不絕於耳,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媯翟往前走,走到昔日靜若嬤嬤抱著她乘涼的地方,依舊空空蕩蕩的,除了滿地的灰塵和廊簷下咕咕叫喚的鴿子。屋簷角下墜著的銅鈴在發出叮當的聲響,連個人影也瞧不見。“靜若嬤嬤,祖奶奶!”媯翟跑前跑後的呼喚,整個椒蘭殿隻有自己一遍遍的回音。媯翟跑遍了椒蘭殿的角落,喊遍了所有認識的人的名字,都沒有發現一點線索。祖母的宮殿一直是整個王宮最奢華的地方,祖母沒有在這裡,能去哪裡呢?是病了還是去世了?不管怎樣,都要有一絲消息,就算去到彆的地方,這裡總會留一兩個看門的人吧,為什麼一個人也沒有呢?難道父親死了,祖母也不想再認她這個孫女了麼?難道父親死了,她與陳國就沒有半點關係了麼?難怪她的名字叫翟兒,不是她們說的吉祥的意思,而是不忘狄族的血統。這樣卑賤的血統,難怪他們都敬而遠之。她到底是誰?母親是誰?她要是弄不明白這個問題,連呆在宛丘都沒有底氣。可是不在宛丘,要去哪裡?這裡是她成長的地方。天下茫茫,何處是家?“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媯翟在椒蘭殿的庭院裡徘徊,喃喃自問了上千遍,直到口乾舌燥嗓子全啞。她一個人呆呆地回到寢宮,除了夜空中的繁星便再也沒有人願意等她。僅僅是數天以前,那些人還對她前呼後擁,低眉順眼。祖母還派人送來了華貴的衣裳和小玩意。敬仲叔叔還說不用怕,有他。可是這些人呢,都去了哪裡,為什麼任憑她一個人在這裡麵對淒涼。她甚至有些恨祖母,如果因她是狄蠻血統,應該從她出生的時候起就冷落她,至少她會學著堅強與冷靜。可她們對她是那樣寵愛,整個宛丘乃至整個陳國,祖母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仿佛怎麼愛也愛不夠。隻是父親的一場葬禮,所有的繁華儘失,所有的真情都變成了假意。媯翟這才明白,對一個人不好不是最可惡的,可惡的是虛情假意的好之後,再狠狠地唾棄。媯翟這才明白父親,這陳國的一切,都是多麼的虛偽無聊!是的,遲早有一天,她要離開這裡,離開得遠遠的。她不會屈服於冷落,沒有人對她好?99lib.又怎樣?她決意不會搖尾乞憐討好誰,她不信沒有了王族的庇佑就活不下去。於是媯翟自己掌燈,一個人收拾著行李。能帶走的不多,不過幾件衣裳和幾件父王珍愛的舊物,再就是一劍一琴。她要離開這惡心的宮廷,過清淨的日子,最好是讓那些洋洋得意的人忘了她。她要去蘆館,去父親曾經呆過的地方。隻有在那裡,才沒有無止境的貴賤之分。她牽著馬兒,馱著行李走出門外,朝著蘆館的桃林走去。蘆館已經多年沒有人居住,不知道是否殘舊,肯定要費力氣打掃。以前自己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從這一刻開始,她要自己養活自己。媯翟懷著忐忑和激勵自己的心態,踏進了那間彆館。屋內柔柔的燭光遙遙地灑在院子裡,仙鶴流泉,芭蕉翠竹,都還是當年的位置,隻是越發蒼翠些。屋內傳來一陣輕快的小調,像是女孩兒哼著小曲。是誰居住在此?難道這裡已經被人占領了麼?媯翟把馬拴在院子中,懷著疑惑走進去。裡麵果然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興致勃勃地擦著木質的地板,烏黑的鬢發沾著汗珠黏在飽滿的麵龐上。“小四?你怎會在此?”媯翟有些驚訝,更帶著不可置信的驚喜。“女公子,你終於來了?奴婢等你好多天了!”小四站起身,麻利地把抹布丟進木桶中,將紮進腰帶裡的前襟放下來,指著窗明幾淨的屋內,自豪地笑道:“怎樣,這裡拾掇得還不賴吧!”媯翟環視屋內,發現雖然沒有宮殿裡豪華,但是乾淨整齊,很是素雅,一陣感動,忙點頭道:“甚好,甚好。”說完便泣不成聲,抱住小四儘情地哭開來,把這連日來的委屈都哭得淋漓儘致。小四一動不動,任由著媯翟抱著自己嚎啕大哭。今時不同往日,這小主子以後的生活隻會更艱難了。哭了好久,媯翟才醒過神智,疑惑地望著小四。小四沒有說話,將媯翟的行李取下來安置好後,把媯翟扶到床邊坐下,壓低聲音說:“小主子有所不知,桓公夫人的日子如今也不像從前了,那該死的蔡姬趁著您守喪期間,強迫她搬到西陸行館去了。”“西陸行館?離王城十裡之遙的西陸行館?那不是昔日先君患病避居的場所嗎?那裡甚是偏僻,王叔為何要這般縱容蔡姬放肆?祖母是他的母親啊!”媯翟驚訝不已,難怪椒蘭殿空無一人。“唉,蔡姬多年來因妖冶不端倍受夫人訓斥一直怨恨在心,加之衛姬死後,蔡姬按喪不發,夫人聞之大怒,以家法嚴懲了她。這蔡姬如今權傾後宮,新仇舊恨,如何不伺機報複。若是隻憑蔡姬一人怕也無力興風作浪,大王其實早就埋怨夫人過於偏袒你父王,所以心裡不痛快,就縱容蔡姬處置。夫人畢竟年邁哪裡還能抵抗,隻能忍氣吞聲遷居西陸行館。說是遷居,與軟禁無異啊。好在夫人有先見之明,她知道蔡姬定會對您刁難,您除了避開她們還能有什麼法子。想來想去,隻有這裡您最願意來,便叫奴婢趁亂先出來收拾妥當恭候著您。”媯翟這才明白,怪不得長姐與堂兄沒有露麵,原來是大嬸母去世了:“衛姬向來健朗,何故早逝?”小四如何不知緣由,但她不想讓媯翟傷心,於是扯謊道:“其實奴婢也不甚明了,隻說是不慎跌落古井中溺亡。”“這委實有些蹊蹺。”媯翟有些不信,“好好一個大活人,怎會無故跌落到井裡?”“唉,妻妾之間爭風吃醋,難免會有些不明不白的慘禍。雖然常言道寧為窮人妻,莫為富人妾,可是有時即便作為正妻不受夫君疼愛,又有何用,衛姬終是讓妾室占了上風。那禦寇公子少了母親庇佑,以後的路子還不一定順暢呢。咦,主子,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著涼了?”小四說著說著忽然見媯翟麵色蒼白。“沒,沒事。”媯翟聽小四說起母親兩字,想到她父母之事還是需要親自問祖母,於是問,“小四,我問你,我要見祖母,你可有法子?”“唉!”小四歎了一口氣,道,“主子,不是小四不願意幫忙,是那西陸行館戒備森嚴,莫說是人,就是連一隻鳥都飛不進去。裡麵的人都出不來的,沒有王令,誰也不敢冒那風險。主子,您還想去見夫人嗎,是不是有什麼重要事情?”“沒,沒什麼問題要問,隻是,隻是念著祖母待我那樣好,如今處境艱難,我又不得見,心裡很是難過。”小四寬慰道:“主子,你放心吧。夫人畢竟是國主的母親,雖然不得自由,但國主還不至於少了她的衣食用度。倒是咱們這裡,是斷然不會再有人管了,咱們隻能自生自滅,所以你若是要儘孝,就要活得好好的,不教她老人家替你擔心。至於家國大事,你也甭費那腦子,活好自己要緊。依奴婢看來,您避人耳目,裝聾作啞才是正經,以後再慢慢想辦法吧。奴婢隻知道,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是最好!”活著才是最好!這句話如醍醐灌頂震醒了媯翟。她飽讀詩書,竟沒有一個奴婢想得透徹。想到此,媯翟對著小四跪下來:“小四姐姐,如今沒有人願意管我媯翟了,隻有你還記得我,照顧我。你今日這番話真如滄浪之水將翟兒澆醒。承蒙姐姐不棄,媯翟定當愛身惜福。”小四哪受得了媯翟一跪,也趕緊跪下:“我的小主子,真是折煞我了,您這樣不是要折奴婢的壽麼,奴婢怎麼擔當得起!”媯翟含淚起身,說:“貴族落魄女子連村婦都不如,這王宮看著華麗巍峨,雕梁畫棟,不過是吃人踐踏人的地方,小四你雖然是奴仆之身,卻沒有像他們那樣落井下石,這份高潔,彌足珍貴。今後你我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而今你就是我的親姐姐,而不是侍候我的人。”小四替媯翟擦著淚,自己卻也跟著哭了,邊哭邊笑罵:“你瞧你,倒招人流眼淚了。什麼苦啊難的,有我在,你隻管放心。自從我父親被降罪,我就是山上潑辣粗長的牽牛花,是給豬吃的粗鄙植物。不過,可彆小瞧牽牛花啊,它能蔓延不絕長滿整個山頭呢,我現在什麼都學會了,絕對讓你活得好好的。”媯翟拉著小四的手,破涕為笑:“你總算不是奴婢來奴婢去的了。如今我到了這般田地,跟你也沒有什麼區彆,你就是我的好姐姐。”小四也不客氣,道:“做你的姐姐倒也行,隻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媯翟問:“何事?”小四拉著媯翟坐下,俏皮笑道:“你替我取個名字吧,小四小四的叫得太難聽了。”媯翟樂了,原來是這事。她忽見窗外星漢燦爛,靈感一來,這小四不就是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她的迷惘嗎?“依我看,不如喚做星辰吧,明亮繁多,不輸月光。”“星辰?星辰?”小四咂摸著,隨即高興道,“好,以後我就叫星辰,咱們倆一起過跟往日不一樣的生活!”夜晚,勞累一天的媯翟靠著星辰迷迷糊糊地入眠了。跟往日不一樣的生活,會是怎麼樣呢?她猜不到,也想不了,隻能來什麼就迎接什麼吧。幸好她還有這樣一間蘆館,還有這樣一個夥伴,以後再苦再難,她也要活下去。重華殿內,媯雉試著新衣裳,不解地99lib?問母親:“母親為何要教奴仆這樣打擊媯翟,她是壞人嗎?我們既然下了手,為何不置她於死地,還要這樣拖遝?”蔡姬燦然一笑:“這世上沒有什麼好人壞人,隻有強者弱者,對付男人要殺其頭滅其族,對付一個女人,慢慢剝落她的驕傲與自尊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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