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王滿者(朝鮮:朝鮮的最早統一王朝是商紂王諸父箕子於殷末周初所建,後來在秦末漢初時,燕人衛滿率民進入朝鮮,建立了衛氏朝鮮,在今平壤一帶統治了近百年。滿:即衛滿。),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時嘗略屬真番(全燕:燕國全盛時期。嘗:曾。略:攻取。屬:使……歸屬。)、朝鮮,為置吏,築鄣塞(鄣塞:邊塞禦敵的城堡。)。秦滅燕,屬遼東外徼(徼:邊界。)。漢興,為其遠,難守,複修遼東故塞,至浿水為界,屬燕(屬燕:歸燕國管轄。按燕為漢代諸侯王國之一。)。燕王盧綰反(燕王盧綰叛漢事見卷九十三《韓信盧綰列傳》。),入匈奴,滿亡命(亡命:流亡。),聚黨千餘人,魋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魋結:古代少數民族的一種發式,結發如椎,上細下粗。),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都王險。會孝惠、高後時天下初定,遼東太守即約滿為外臣(外臣:屬國的君主。),保塞外蠻夷,無使盜邊;諸蠻夷君長欲入見天子,勿得禁止。以聞,上許之,以故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得:得以。侵降(xiáng,祥):侵略、降服。),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裡。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亡人:逃亡的人。滋多:越來越多。),又未嘗入見;真番旁眾國欲上書見天子,又擁閼不通(擁閼:堵塞。擁,通“壅”。)。元封二年,漢使涉何譙諭右渠(元封二年:即公元前一零九年。元封為漢武帝第六年號(前110~前105)。譙(qiào,竅):責備。諭:明白相告。),終不肯奉詔(奉詔:接受漢朝皇帝的詔諭。)。何去至界上,臨浿水,使禦刺殺送何者朝鮮裨王長(禦:車夫。裨王:小王。),即渡,馳入塞,遂歸報天子曰“殺朝鮮將”。上為其名美(上:天子。為:因為。名美:美名。),即不詰(詰:追究。),拜何為遼東東部都尉(拜:授予官職。)。朝鮮怨何,發兵襲攻殺何。天子募罪人擊朝鮮(募:招募。)。其秋(其秋: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秋天。),遣樓船將軍楊仆從齊浮渤海,兵五萬人,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討右渠。右渠發兵距險(距險:在險阻之地抗拒。)。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先縱(卒正多:指名字叫多的卒正。按卒正是中級軍官。縱:進擊敵人。),敗散,多還走,坐法斬(還走:往回逃跑。坐法斬:因觸犯軍法而被斬首。)。樓船將軍將齊兵七千人先至王險。右渠城守(城守:守成,在城上防守。),窺知樓船軍少,即出城擊樓船,樓船軍敗散走。將軍楊仆失其眾,遁山中十餘日,稍求收散卒,複聚。左將軍擊朝鮮浿水西軍,未能破,自前。天子為兩將未有利,乃使衛山因兵威往諭右渠(因:憑借、利用。)。右渠見使者,頓首謝:“願降,恐兩將詐殺臣;今見信節(信節:表示誠信的符節。),請服降。”遣太子入謝,獻馬五千匹,及饋軍糧(饋:贈送。)。人眾萬餘,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將軍疑其為變,謂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毋:不要。兵:武器。)。太子亦疑使者、左將軍詐殺之,遂不渡浿水,複引歸。山還報天子,天子誅山。左將軍破浿水上軍,乃前,至城下。圍其西北。樓船亦往會,居城南。右渠遂堅守城。數月未能下。左將軍素侍中(素:一向。侍中:在皇宮中侍奉天子。),幸(幸:受寵。),將燕、代卒(將:率領。卒:兵士。),悍,乘勝,軍多驕(將:率領。卒:兵士。)。樓船將齊卒,入海,固已多敗亡(固:本來。);其先與右渠戰,因辱亡卒(困辱:被圍困受辱。亡卒:士卒蒙受傷亡。),卒皆恐,將心慚(將:將軍。),其圍右渠,常持和節(和節:議和的信節。)。左將軍急擊之,朝鮮大臣乃陰間使人私約降樓船(陰:暗中。間:尋找機會。私約:私下約定。),往來言,尚未肯決。左將軍數與樓船期戰(數:屢次。期戰:約定作戰的日期。),樓船欲急就其約(就:完成。約:指朝鮮投降的約定。),不會(不會:不和左將軍相會合。);左將軍亦使人求間郤降下朝鮮(求:尋找。間郤(xì,細):機會。郤,通“隙”。下朝鮮:讓朝鮮投降。),朝鮮不肯,心附樓船。以故兩將不相能(不相能:不和睦。)。左將軍心意樓船前有失軍罪(心意:心想。失軍:作戰失敗。),今與朝鮮私善而又不降(私善:私人交情好。),疑其有反計(反計:造反陰謀。),未敢發(未敢發:指朝鮮未敢發動反叛戰爭。)。天子曰將率不能(率通“帥”。不能:無能。),前(及)〔乃〕使衛山諭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決(決:獨自處理。,同“專”,專斷。),與左將軍計相誤,卒沮約(卒:最終。沮(jǔ,舉)約:使朝鮮投降的約定遭到破壞。沮,敗壞,毀壞。)。今兩將圍城,又乖異(乖異:相互違背,不能一致行動。),以故久不決。使濟南太守公孫遂往(征)〔正〕之(正之:糾正他們的錯誤。),有便宜得以從事(便宜:方便有利。從事:處理事情。)。遂至,左將軍曰:“朝鮮當下久矣,不下者有狀(狀:情況。)。”言樓船數期不會,具以素所意告遂(素所意:一向所想的。),曰:“今如此不取,恐為大害,非獨樓船,又且與朝鮮共滅吾軍。”遂亦以為然,而以節召樓船將軍入左將軍營計事,即命左將軍麾下執捕樓船將軍(麾(huī,揮)下:部下。),並其軍,以報天子。天子誅遂。左將軍已並兩軍,即急擊朝鮮。朝鮮相路人(相路人:謂名字叫路人的相國。相是朝鮮最高的行政長官,如同中國的丞相。下文“相韓陰”、“尼溪相參”之“相”同此。)、相韓陰、尼谿相參、將軍王相與謀曰:“始欲降樓船,樓船今執(執:抓住。),獨左將軍並將(並將:合並而統一指揮。),戰益急,恐不能與戰(與戰:參戰。),王又不肯降。”陰、、路人皆亡降漢。路人道死(道死:在路上死去。)。元封三年複(元封三年:公元前一零八年。),尼谿相參乃使人殺朝鮮王右渠來降。王險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複攻吏(攻吏:指攻打不隨成已反叛的官吏們。)。左將軍使右渠子長降(長降:人名。《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作“張(gě,格)”。)、相路人之子最告諭其民,誅成巳,以故遂定朝鮮,為四郡(為:設置。)。封參為澅清侯,陰為狄苴侯,澅為平州侯,長〔降〕為幾侯。最以父死頗有功,為溫陽侯。左將軍征至(征至:召來。),坐爭功相嫉,乖計(乖計:指違背戰爭計劃。),棄市(棄市:在鬨市執行死刑,並將屍體暴露在街頭。)。樓船將軍亦坐兵至洌口,當待左將軍,擅先縱,失亡多,當誅,贖為庶人。太史公曰:右渠負固(負固:依仗地勢險要牢固。),國以絕祀(國:指朝鮮國。以:因而。絕祀:斷絕祭祀,即滅國之意。)。涉何誣功(誣功:假冒功勞,猶言“騙功”。),為兵發首(為兵發首:為戰爭暴發開了頭。首,開頭。)。樓船將狹(將狹:處事心胸狹小。按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引中井積德之言說:“將,猶行也;狹,謂心誌狹隘。”),及難離咎(及難:遇到危難。離:通“罹”,遇到。咎:禍。)。悔失番禺,乃反見疑(見疑:被懷疑。按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傳》載述樓船將軍楊仆於武帝元鼎六年冬首先率兵攻至南越都城番禹城下,放火燒城,本當獨得大功,可是敵人卻跑到伏波將軍路博德那裡投降,分了楊仆的功勞。楊仆記取這次行動過急的教訓,在此次攻朝鮮的戰役中,他行事謹慎,約降朝鮮大臣,又被荀彘懷疑為聯敵謀反。)。荀彘爭勞,與遂皆誅。兩軍俱辱,將率莫侯矣(率:通“帥”。)。此傳名為《朝鮮列傳》,實則隻寫衛滿及其子孫之事,著重記述朝鮮變為漢朝四郡的過程,顯示了朝鮮與中國密切的曆史關係。文中記事簡約,但事情原委交待極清楚。作者善用對照寫法,寫涉何出使,又寫衛山出使;寫衛山被誅,即寫公孫遂被誅;寫樓船之疑,則續以左將軍之疑等,兩兩對照,“節節相配,段段相生,極遞換脫卸之妙”,“在諸傳中,又是一格”(李景星《史記評議》)。本傳的“太史公曰”,采用押韻之語,韻味深長,增強了本文的文學情趣。朝鮮王衛滿,原是燕國人。最初,在燕國全盛的時候,曾經攻取真番、朝鮮,讓它們歸屬燕國,並為它們設置官吏,在邊塞修築防禦城堡。後來秦國滅掉燕國,朝鮮就成了遼東郡以外的邊界國家。漢朝建國後,因為朝鮮離得遠,難以防守,所以重新修複遼東郡從前的那些關塞,一直到浿水為界,屬燕國管轄。後來燕王盧綰造反,跑到了匈奴。衛滿也流亡於外,聚集了一千多個同黨之人,梳著椎形發髻,穿上蠻夷服裝,在東方走出塞外,渡過浿水,居住到秦國原來的空曠之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並逐漸地役使真番、朝鮮蠻夷以及原來的燕國和齊國的逃亡者,使他們歸屬自己,在他們當中稱王,,建都在王險城。正當漢惠帝和高後時代,天下剛剛安定,遼東郡的太守就約定衛滿做漢朝的外臣,保護邊塞以外的蠻夷,不要讓他們到邊境來騷擾搶奪;各位蠻夷的首領想到漢朝進見天子,不要禁止。遼東太守把這情況報告天子知道,天子同意這個條件。因此,衛滿得以憑借他的兵威和財物侵略、招降他周圍的小國,真番、臨屯都來投降歸屬衛滿,他統轄的地區方圓數千裡。衛滿把統治權傳給兒子,再傳到孫子右渠手中,這時被朝鮮所引誘來的漢朝人越來越多,而右渠又不曾去進見漢朝天子。真番周圍許多小國想上書要求拜見漢朝天子,卻又被阻塞,無法讓天子知道這一請求。元封二年(前109),漢朝派涉何責備和告知右渠,但右渠終究不肯接受漢朝的詔命。涉何離開朝鮮,來到邊界,麵對浿水,就派駕車的車夫刺殺了護送涉何的朝鮮裨小王,然後立即渡河,疾馳而回,進入漢朝邊塞。於是回到京城向天子報告:“我殺了朝鮮的一個將軍。”天子認為他有殺死朝鮮將軍的美名,就不再追究他的過失,卻授予他遼東東部都尉的官職。朝鮮怨恨涉何,調兵偷襲,殺了涉何。漢朝天子下令招募被赦免罪過的犯人去攻打朝鮮。元封二年秋天,漢朝派樓船將軍楊仆從齊地乘船渡過渤海,共率領五萬大兵;左將軍荀彘率兵走出遼東郡,去討伐右渠。右渠調兵據守在險要的地方,抵抗漢朝軍隊。左將軍的名字叫多的卒正首先率遼東兵進擊敵人,結果隊伍失敗而走散了,多數人跑回來,他因犯了軍法而被殺。樓船將軍率領齊地兵士七千人,首先到達王險城。右渠守城,探聽到樓船將軍軍隊少的消息,就出城攻打樓船將軍,樓船將軍的軍隊失敗而四散奔逃。楊仆將軍失去了軍隊,逃到山中藏了十多天,逐漸找回四散的兵卒,重新聚集到一起。左將軍荀彘攻擊駐守浿水西邊的朝鮮軍隊,未能從前麵攻破敵軍。天子因為兩將軍沒能取得軍事勝利,就派衛山憑借兵威前去明告右渠。右渠會見了漢朝使者,叩頭謝罪:“願意投降,隻怕楊、荀二將軍用欺詐的手段殺死我。如今我看到了表示誠信的符節,請允許我們投降歸順。”右渠就派遣太子去漢朝謝罪,獻上五千匹馬,又向在朝鮮的漢軍贈送軍糧。有一萬多朝鮮民眾,手裡拿著兵器,正要渡過浿水,使者和左將軍懷疑朝鮮人叛變,說太子已投降歸順,應當命令人們不要攜帶兵器。太子也懷疑漢朝使者和左將軍要欺騙和殺害自己,於是就不再渡河,又領朝鮮民眾歸去。衛山回到京城向天子報告,天子殺了衛山。左將軍攻破浿水上的朝鮮軍隊,才向前進,直到王險城下,包圍了城的西北地方。樓船將軍也前去會師,駐軍城南。右渠於是堅守王險城,幾個月過去了,漢軍也未能攻下王險城。左將軍一向在宮中侍奉皇上,得寵。他所率領的是燕國和代國的士卒,很凶悍,又趁著打了勝仗的機會,軍中的多數戰士都很驕傲。樓船將軍率領齊兵,渡海打仗,本來就有許多失敗傷亡;他們先前和右渠交戰時,遭受了困難和恥辱,傷亡很多士卒,士卒都恐懼,將官的心中也覺慚愧,在他們包圍右渠時,樓船將軍經常手持議和的符節。左將軍竭力進攻敵城,朝鮮的大臣就暗中尋機和樓船將軍聯係,商量朝鮮投降的事,雙方往來會談,還沒有作出決定。左將軍屢次同樓船將軍商定同時進擊的日期,樓船將軍想儘快與朝鮮達成降約,所以不派兵與左將軍會合。左將軍也派人去尋機讓朝鮮投降,朝鮮不肯降左將軍,而心中想歸附樓船將軍。因此,兩位將軍不能相互協調,共同對敵。左將軍心想樓船將軍從前打敗仗的罪過。如今又同朝鮮大臣私下友好,而朝鮮又不肯投降,就懷疑樓船將軍有造反陰謀,隻是未敢采取行動。天子說將帥無能,不久前我才派衛山去曉諭右渠投降,右渠派遣太子來謝罪,而衛山這個使者卻不能專一果斷地處理事情,同左將軍的計謀皆出現了失誤,終於毀壞了朝鮮投降的約定。現在兩將軍圍攻王險城,又相互違背而不能一致行動,因此長時間不能解決問題。派遣濟南太守公孫遂前去糾正他們的錯誤,如有方便有利的機會,可以隨時自行處理事務。公孫遂到達朝鮮後,左將軍說:“朝鮮早就可以攻下了,現在還未攻下是有原因的。”他又說了同樓船將軍約定進軍日期;而樓船將軍不來會師的事,並把他一向懷疑樓船將軍謀反的想法都告訴了公孫遂,說:“現在到了這種地步還不逮捕他,恐怕會成為大害,不僅是樓船將軍要謀反,而且他又要聯合朝鮮一起來消滅我軍。”公孫遂也認為是這樣,就用符節召樓船將軍來左將軍軍營中商量事情,當場命令左將軍的部下捉拿樓船將軍,並把他的軍隊合並到左將軍手下,然後把這件事報告了漢天子。天子殺了公孫遂。左將軍合並了兩方麵的軍隊,就竭力攻打朝鮮。朝鮮相路人、相韓陰、尼溪相參、將軍王等相互商議說:“開始要投降樓船將軍,如今樓船將軍被捕,隻有左將軍率領合並的軍隊,戰爭越打越緊張,我們恐怕不能堅持下去,國王又不肯投降。”韓陰、王、路人都逃亡到漢軍那裡,向漢朝投降。路人在道上死去了。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尼溪相參就派人殺死了朝鮮王右渠,向漢朝投降。王險城還沒攻下來,因此右渠的大臣成已又造反,並攻擊不隨他造反的朝鮮官吏。左將軍派右渠的兒子長降、相路人的兒子路最去明白地告訴朝鮮的百姓,殺了成已,因此漢朝終於平定了朝鮮,設立了四個郡。漢天子封參為澅(huà,畫)清侯,韓陰為狄苴侯,王為平州侯,長降為幾侯。路最因為父親死了,很有功勞,被封為溫陽侯。左將軍被召回京城,犯了爭功而相互嫉妒,違背作戰計劃的罪過,被棄市。樓船將軍也犯了軍隊到達洌口,應當等候左將軍,卻擅自搶先攻擊敵人,致使傷亡很多的罪過,被判處死刑,他用錢贖了罪,免除死刑,成為平民百姓。太史公說:朝鮮王右渠依仗地勢的險固,國家因此被滅絕。涉何騙功,為中國和朝鮮的戰爭開了頭。樓船將軍行事,心胸狹小,遇到危難就遭受禍殃。後悔曾經在攻陷番禺時失了利,卻反而被人懷疑要造反。荀彘爭功,同公孫遂都被斬殺。征討朝鮮的楊仆和荀彘的兩支軍隊都遭受困辱,將帥沒有被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