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夕陽無語(1 / 1)

俠隱 張北海 1773 字 1個月前

他天快亮回的馬大夫家,立刻上床,立刻入睡,一直睡到中午。醒了,可是沒有起床,懶懶地半靠在枕頭上,點了支煙。每根神經,每根肌肉,每根血管,每根毫毛,都無比舒暢。這就是把梗在那兒的吐出來的感覺嗎?他臉上浮起了微笑……是,這就是。夏蟬尖尖在叫。窗簾輕輕在飄。亮光晃晃在搖。房門響了兩下。麗莎一身紅緞子睡袍,端著一個茶盤進了屋,微微笑著,把它架在天然大腿上,“英雄早安。”天然坐直了,也微笑著應了聲早。他望著木盤上的果汁和咖啡,“謝謝……也不早了吧?”“還早。”麗莎在床邊坐了下來,“這是你新生命的第一天。什麼感覺?”他喝完了冰橘汁,“好比……”他倒著咖啡,加奶加糖,“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比。”“好比解饑解渴解癢?”天然笑了,“差不多……”他喝了一口熱咖啡,“隻是更過癮。”他吸了口煙。“再沒有彆的要求了?”麗莎的笑容充滿了慈愛。他仰頭一吐煙,“沒有了。”“連巧紅都不要了?”她偷偷地笑。“啊……”他馬上收嘴,“那不算。”“好。”她拍了拍天然的腿,“要不然笑話可鬨大了。”他微微一愣,弄熄了煙。“人家肯了。”“什嘛?”可是他已經猜到了。“還有什麼……趕今天是七夕,我早上請劉媽過去給你說親。”天然一震,差點兒灑了手中的咖啡,“說了?”“說了。劉媽剛回來……”麗莎站了起來,“日子也定了,後天,八月十四。”他長長舒了口氣,躺了回去。麗莎上來彎身在他額頭上一吻,轉身出了房間。日子都定了!可是她剛剛說什麼?新生命的第一天?……他躺在澡盆裡,熱水蓋到他結實的肩膀,足足泡了個把鐘頭。渾身上下,一清二爽,真有點兒像是新生命的一個乾乾淨淨的開始……他一天沒出門。想去看巧紅,又有點兒不好意思。才分手沒幾個鐘頭,又剛提過親。下午羅便丞來了電話,說剛從南口回來。那邊打得很厲害。又說可惜沒時間喝杯酒。他這就要去東站搭火車上天津,再南下去上海。那邊也出事了。然後匆匆補了一句,“剛剛聽說昨天晚上又發生了一個案子……又是那個什麼‘燕子李三’乾的……可是,北京人怎麼說?邪門兒?……死的都是我們認識的……”一天沒事。隻是劉媽見他就笑。吃了晚飯,三個人坐在院子裡喝酒乘涼。劉媽過來點了幾根蠟,幾盤蚊香,添了桶冰塊。蟬叫一個接一個停了。院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各屋都沒亮燈,更顯得上空幽黑,星星明亮。麗莎叫他們找銀河,再找牛郎織女。天然從小就跟師妹玩兒這個,一下子就找著了。“天然,”馬大夫抿了口酒,“記得你回來那天晚上嗎?也是在這兒這麼坐著。”“記得。”“問你的那句話呢?”“哪句?”“有什麼打算。”李天然默默喝著酒,抽著煙。他記得。隻是那個時候他還有件事未了。可是現在,該了的也了了,又好像還是沒什麼打算。馬大夫歎了口氣,點了鬥煙。“才辦完事兒,”麗莎補了一句,“給他點兒時間。”“我知道……”馬大夫噴著煙,輕輕地說,“問題是,沒什麼時間了……天然,你老是說‘走著瞧’。日本人沒來,你還能走著瞧。可是現在……我這兒不是租界。出了事,彆說我,誰也救不了你……”李天然明白,隻是不知道該怎麼打算。未來一切,可不像朱潛龍的事那麼黑白分明……一陣微風,吹過來幾聲狗叫。李天然發現,這幾天胡同裡都沒人吆喝了……睡覺之前,他跪在床頭,心中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叔,二師兄,師妹,請他們瞑目長眠。最後他跟丹青說,他剛定了親。新生命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起床,他才突然想到,昨晚上忘了跟師父交代往後“太行派”該怎麼傳下去……他套了件短褂,出了大門,先去煙袋胡同。剛進了院子,老奶奶就踮著小腳,搶上來道喜,“我早就料到了。”巧紅一身泛白藍布旗袍兒,在旁邊兒羞羞地微笑,拉著他手進了西屋,“你還來這一套?”“是馬太太要……”他摸著她的臉,“這麼照規矩辦。”巧紅輕輕“嗯”了一聲。天然跟她說,明天在乾麵胡同辦,客人就男女兩家。老奶奶,徐太太,馬大夫和麗莎。劉媽算是介紹人。他還叫巧紅收拾一下,準備搬去王駙馬胡同。這間西屋留著,算是她的裁縫鋪。他回家路上在想,看什麼時候方便。把擱她那兒那幾條金子,送去福長街……姓朱的老婆孩子可沒罪沒過。邁進了家門。徐太太搶上來喊了聲“姑爺!”兩個人都笑了。電話在響。是藍青峰,約他下午六點,在西直門大街“三宮廟”隔壁一家酒館二樓見麵。奇怪,“順天府”的事,出了差錯?他坐下來給馬姬寫了封信。下午,麗莎開車,帶著劉媽,送來了新褥子、床單、被麵、枕頭、蚊帳……說她剛在法國麵包行訂了個蛋糕,又問去買了戒指沒有。麗莎把徐太太當做自己人,把個徐太太搞得又興奮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美國乾親家。劉媽在旁邊兒湊熱鬨,“跟著我叫麗莎。”幾個人一塊兒收拾打掃新房。連洗帶換,連掃帶擦,折騰了好半天。送走麗莎,已經快五點了。李天然換了身藍布大褂兒出的門。太陽西西斜著。空中帶點兒風。他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夕陽直射過來。他戴上了墨鏡。幾乎每個街口都有背槍的日本兵站崗。市麵上像是安定了些,隻是少了點兒什麼。沒從前那麼優哉了,也沒了市聲,熱鬨聲。兩旁那些灰灰黑黑矮矮的房子,在夕陽之下,更顯得老老舊舊破破。淪陷半個月,北平變成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兒。李天然夾在三三兩兩的行人當中,走過了“順天府”,發現給封了不說,大門口上還站著一個日本大兵,一個中國公安。上了西直門大街,夕陽就在城門樓上頭,一團橘紅。他很快找到了那家酒館,上了二樓。很空。就藍青峰一個人坐在臨街那張小方桌。還是那副當鋪老板的打扮,隻是多了頂巴拿馬草帽。他在對麵坐了下來。桌上一壺酒,兩隻酒杯。藍瞄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望著窗外。天然給自己倒了杯白乾兒,摘下墨鏡,也隨著往窗外看……沒什麼,就層層疊疊一片灰瓦,曬著夕陽。藍青峰舉杯一敬,“乾得好!”他一口乾掉。天然也乾了,覺得藍的臉色不很對勁兒,“石掌櫃的?”“給憲兵帶走了,還有三個夥計。”“怎麼辦?”他心直跳。“要吃點苦。”“就吃點苦?”“我想是……日本人願意相信是藍衣社乾的。”“那……”“你的任務完成,其他沒你的事。我們有人善後。”天然為二人添酒。“我待會兒回天津。”藍的臉色很難看,“有兩件事跟你交代。”天然抿了口酒。“我得避一避。往後有事,去找石掌櫃的……另一件,你回去住了?”“回去住了。”他沒提就要結婚。“那好。還有件差事。”果然。“您說。”藍青峰皺著眉頭,帽簷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不能老躲在德國醫院……得想辦法先送他去天津租界。”原來又是張自忠。他都忘了這回事。“我還在安排……”藍想了想,“你每天晚上九點在家等我電話。”天然點點頭。“這回不比上回……要出東交民巷,還要出城,又不能搭火車……查得太緊。”天然點了支煙。這是新生命的開始嗎?藍沒再言語,悶悶喝著酒。“您沒事兒吧?”天然吐了口煙,覺得藍青峰的神氣越來越不對。“啊?”藍像是給吵醒了,“哦,上海打起來了……”怪不得羅便丞趕了去。可是奇怪,藍的聲音有點哽咽。“藍田死了。”“什嘛?!”天然驚叫。“中午……他大隊長說他打下來兩架。自己的飛機也著火了。”“人?”“人?連人帶機,摔進了黃浦江。”“確定是他?”“是他。”“您……”天然說不下去了。他太明白失去家人的苦痛,誰也無法安慰……他踩熄了香煙,一口乾掉白乾兒。藍青峰也乾了,“這是戰爭。當空軍,乾軍人,就得隨時準備死……隻可惜剛畢業,才十九歲……”天然一陣心酸。“連他去考空軍都沒讓我知道。”天然忍住了淚,添滿了酒。“說彆的吧。”藍又乾掉,示意再添,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疊著的紙,“天津小報,剛捎來的……給你寫詩的那位酒仙,北平沒法兒待了,也躲進了租界……”他遞給天然,“你任重道遠……”天然接了過來,可是沒有攤開。“不過,你這位‘燕子俠隱’……”藍青峰蒼老的臉上一絲慘笑,“也隻能這麼隱下去了……”窗外漸漸響起了一陣陣隆隆的聲音。藍青峰“哼”了一聲,起身站在窗前,“你過來。”李天然走到藍的身邊。西直門大街上滾滾煙塵,一輛接一輛的日本運兵車,滿蓋著黃土,像股鐵流似的,在血紅的夕陽之下淹沒過去。“南口過來的。”“南口丟了?居庸關?”“快丟了……你叫傅作義那些雜牌軍,怎麼去守。”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窗外整片黑煙黃土,久久也沉不下去。罩住了遠遠近近那些層層疊疊的灰瓦……“天然,彆忘了這個日子……不管日本人什麼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再也沒有了……”藍青峰回到桌前,乾掉杯中殘酒,向天然微微點頭,轉身下了樓。李天然坐回桌上,呆呆地抿著酒,慢慢攤開了報:李天然久久無法抬頭……俠?還有可能嗎?……他木木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的夕陽,抽了支煙,喝完了那壺白乾兒,戴上了墨鏡,下了酒樓。西直門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了,也清靜了點兒,沒幾個人去理會空中傳來那幾聲刺耳的警笛。黃昏的夕陽,弱弱無力,默默無語。天邊一隻孤燕,穿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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