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血濺順天府(1 / 1)

俠隱 張北海 2550 字 21天前

他們那天晚上都擠在馬大夫家睡。麗莎把正屋西室給了藍青峰。天然在病床上將就了一夜。他很難入睡。七年了……這麼些日子的躲藏和等候,期待和尋找,挫折和失望,傷心和悲痛,片刻的過癮,片刻的滿足……現在全都揪成了硬硬一塊,像個死結似的卡在他嗓子裡……是吐是咽,也就兩天了……藍青峰一早就走了。天然整天沒出門。再忍兩天,馬大夫如此警告。天然怕閒著胡思亂想,就幫著麗莎和劉媽收拾家。天氣悶熱。太陽死毒。麗莎沒再提說媒的事。他也不提。兩個人下午喝茶的時候,她倒是說馬姬前幾天來了信,非常擔心北平這邊的局勢,“我們還沒回信,不過她現在總該知道北平天津都丟了。”“藍蘭還在船上,也應該知道了。”麗莎“嗯”了一聲,有點在沉思,“天然,羅便丞跟你提過他們的事嗎?”“提過一次,”天然搖頭感歎,“說這一打仗,要把他們的戀愛給打垮了。”“他這麼說嗎?”麗莎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那他還年輕……戰爭破壞不了愛情……考驗愛情的是時間和距離。”“我想他也是這個意思。這場戰爭拉長了他們當中的時間和距離。”麗莎微笑著,“你真會替朋友說話。”天氣悶熱。太陽死毒。樹上的蟬叫得更讓人心煩。門鈴響了。過了一會兒,老劉進屋說,“順天府”派人送來一盒菜。麗莎叫他放在茶幾上。是個紅漆菜盒,裡頭兩條油紙包的鹵腱子。麗莎再翻,抽出底下壓著的一個信封,拆開,取出兩張白紙,看了一眼,遞給了天然。是毛筆畫的兩張平麵圖。沒寫明,可是天然知道是“順天府”。他點了支煙,靠在沙發上,先看樓下那張。外院各屋是夥計睡房,庫房,廚房和茅房。內院東屋西屋都是大間。北屋兩層。樓梯在東北角,轉個彎上樓。樓梯下頭是賬房,隔壁是石掌櫃的房間。“順天府”正門臨的是鼓樓前大街。西邊一連兩個店麵,東邊是個財神廟。再往東是棒子胡同。飯莊後邊緊靠一條死胡同。沒個名兒。二樓草圖的比例大了點。從樓下東北角樓梯拐上去,是一條帶欄杆的窄走道,麵向著下邊庭院。沿著這條廊子的裡邊,一溜四間有大有小的房間。前後都有窗。就儘頭四號包房打了個叉兒。李天然又看了一遍。他記得上回跟巧紅吃涮鍋,是在樓梯口上那間大的,有六張桌子。怪不得訂四號,就這間擺著一張八仙桌。馬大夫回來得早。他們也提早吃。每個人都像是打發一件事似的,很快吃完。“他沒留話?”馬大夫搖搖頭,“就叫你在這兒等。”李天然第二天下午,待不住了,借了那部老福特,回家取了點兒東西,又跟徐太太交代說,他現在改在馬大夫家做事,這幾天忙,不回來睡。他接著去了“怡順和”,提了點兒錢,二十條拿美鈔,五條拿金子。王掌櫃的說金子現成,美金可得等幾天。李天然發現大街上差不多恢複了正常。店鋪也都開了。路上的人也多了,隻是個個臉上都沒什麼表情,灰沉沉的。到處都有憲兵公安巡邏,到處查問,還有人挨揍。進出城查得好像更緊。他路過的兩個城門前頭,都排著好些人等。東交民巷外邊停著一輛輛架著機關槍的日本軍車。他把福特停在南小街路邊,走進了煙袋胡同,也沒敲門就進了院子。院裡沒人。他進了巧紅的西屋。也沒人。他有點緊張,正要出房,後邊“啊呀!”一聲。他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巧紅站在內室門口,一身竹布旗袍兒。“嚇死我了……”她臉色緩了下來。李天然上去緊緊摟住她,半天才鬆手。巧紅拉他進了內室,坐在床沿上,“有事兒?”他半天沒說話,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背,“本來打算找你出去走走……”“這會兒?”他微微苦笑。本來就已經不方便公開了,如今又到處都是憲兵公安,“真沒地方可走……”“怎麼回事兒?”巧紅有點兒急。他收回了手,從口袋掏出來那五條金子,塞到她手上。“這是乾嗎?”巧紅一愣,呆呆地望著手裡那五根黃黃沉沉的金條。“你先收著。”“收著?”“先放你這兒。”“乾嗎?……”巧紅突然一驚一喊,“你要走?”李天然勉強笑著,“那倒不是……得去辦件事。”巧紅的臉刷地白了,“朱潛龍?”他點點頭。“什麼時候?”“明天晚上。”她想了想,旗衫下頭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我先幫你收著,事兒辦完了還你。”李天然一手把她摟了過來。他沒留太久,不想給徐太太撞見,也想早點回去。他很感激巧紅這份心。不追問,也不瞎囑咐,隻是在走的時候,緊捏著他的手,說了句,“你小心……”天還亮著,可是馬大夫已經回來了。太陽偏了西,院子裡挺悶挺熱。老劉潑了好幾盆水,也一下子就乾了。隻是感覺上像是涼快了點兒。劉媽給他們擺上了小桌藤椅。三個人靠在椅背上悶悶喝著酒,望著天邊慢慢變色的雲彩,目送著空中一排排歸燕。蟬叫個不停。都喝了不少酒。飯後又接著喝。都帶點兒醉。又都不想去睡。最後還是馬大夫問了句,“你在想什麼?”天然沒回答,也沒什麼好說的。馬大夫第二天沒去醫院,和麗莎輪流陪著天然。沒話說也坐在那兒乾陪。快六點,藍青峰電話來了。馬大夫接的,“嗯”了幾聲,交給了天然。“七點到。石掌櫃的招呼你。”就這麼一句。李天然進去換了衣服。黑褲黑褂黑便鞋。也不必蒙頭蒙臉了,就是要他認清楚是誰。可是有四個人……一個潛龍已經夠他應付了,還有個保鏢……既然露臉,就不能留活口……他坐在床沿上,盯著旁邊那把“四五”。又不是單挑獨鬥……這是打仗……報仇之外,還有任務……他心裡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兄師妹,還有師叔,希望他們了解……他拿起了“四五”,查了下彈匣,滿滿的,“哢”一聲扣上,撩起短褂,彆在後腰。他走進客廳。麗莎遞給他半杯威士忌。他們三個碰杯,各自一口乾掉。“走,”馬大夫放下酒杯,“我送你。”天暗了下來。街上很空,連在外邊乘涼的都沒有。路燈還沒亮。李天然望著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房子,矮矮暗暗的,黑黑灰灰的,老老舊舊的。馬大夫在鼓樓拐角停了車,掏出把槍,給了天然,“我待會兒在後頭死胡同口上等。”李天然微微一愣,可是沒問。他接了槍,認出是羽田那把“白郎寧”,也沒說話,也彆在褲腰上,下了車,慢慢朝東邊遛了過去。老遠就瞧見“順天府”大門口那兩盞賊亮的煤氣燈。前邊沒人,就停著幾輛洋車。他邁進了大門。一個小夥計朝他一哈腰,前頭領著,下了院子。內院上頭還搭著篷,東西屋都挺亮,都有幾桌客人。他們進了北屋。樓下也有兩桌客人。夥計開了樓梯下邊賬房的門,等他進了,隨手關上。房間不大,就一張有幾個隔板的桌子,擺著筆墨算盤,一堆堆賬本兒。後頭坐著的那位白胡子管賬的,頭都沒抬。他們穿過小賬房,進了後邊那間。稍微大點兒,沒什麼布置。桌椅之外,多了張床,衣櫃,和一個洗臉盆架。後牆有窗。屋頂上吊著風扇,慢慢在轉。小夥計倒了杯桌上現成的茶,雙手奉上,“掌櫃的請您這兒歇會兒。”鞠了個躬,就離開了。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煙。外邊客人的聲音聽不太見。頂頭上的樓梯,也沒聽見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石掌櫃的快九點才進來。他帶上了門,“上樓了,剛入座。”“有他嗎?”“有。”“一共幾個?”“就他們四個。”“怎麼個坐法兒?”“是張大方桌。朱潛龍上座,正對著門裡邊兒的屏風……他右邊兒是卓十一,左邊兒那個姓楊的,老金背著門兒,下座。”“樓下有他們人嗎?”“就一個司機,一個警察……也這兒吃,坐在門口兒那張桌。”“街上?”“沒人。就他們來的那部車。”李天然敬煙。石掌櫃的搖頭。他自己點上了,“各屋都有多少客人?”“樓上那間大的有兩桌。當中兩間沒人……樓下北角還有一桌……東屋三桌,西屋兩桌,總共十來位……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還會有人來嗎?”“說不定……這些您彆操心,”石掌櫃的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司機和警察,我們來收拾。”李天然看看表,九點十分,“菜什麼時候上?”“這就上。”李天然微微一笑,“吃什麼?”“來我這兒吃什麼?……扣羊頭,燉羊背,炸羊蹄,溜羊尾,烤羊肉串……全羊席……連吃帶喝,總得兩三個鐘頭。”“好……”李天然點點頭,“我十點上去……哦,誰身上像是有家夥?”“就那個警察挎著把手槍……樓上四位看不出來,要有什麼,八成兒在姓楊的身上。”李天然伸出了手,“石掌櫃的,跟你們人說,聽見樓上有了動靜,就收拾樓下那兩個……”二人緊緊握著。天然又補了一句,“除非天塌了,我十點整動手。”“得快……”石掌櫃的轉了身,又回頭說,“憲兵隊離這兒不遠。”李天然坐回椅子上,合上了眼。頂上的風扇有節奏地呼呼地轉著……差五分十點,他起來鬆了下手腳,開門朝外邊走。一出賬房,瞧見樓下隻剩下了門口那桌人。背著坐的那個警察,聽見聲音,回頭死盯著他看。天然微笑點頭,上了樓梯。他拐上了後半段。放輕了腳步,上了走廊。頭一間大的沒客人了。有個夥計在收拾屋子。過了當中那兩間空的,他聽見了接壁四號房裡有人說笑。房門開著。他看看表,十點。他撩起短褂,掏出“四五”,開了保險。接著左手掏出那把“白郎寧”,輕輕跨進了包房。他一動不動,站在屏風這邊。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他吸了一口氣。他兩步繞過屏風,輕輕一喊,“彆動!”兩把槍。右手“四五”鎖住了正對麵的朱潛龍,左手那把“白郎寧”掃著另外三個。一個夥計在收盤子,一個在後邊伺候。他用頭示意,叫他們出去。他向前邁了幾步,沒人動。他在姓楊的左後邊站住。老金這才看見是誰,喊了聲,“李天然?! ”卓十一想叫沒叫出聲,半張著嘴。他眼睛沒離開斜對桌那張方臉。朱潛龍像是看見了鬼,一臉慘白,嘴唇微動,“果然是你……”他眼角到楊副理有隻手探進了口袋。他兩眼不離潛龍,抬起右臂,猛然反手一揮,“哢”的一聲,槍把擊中左額,頭骨已碎。姓楊的吭都沒吭,連人帶椅往後翻倒下去。“啊呀!”卓十一驚聲嚎叫。老金身子發抖。這一刹那,朱潛龍抓起桌上一根還帶著肉的鐵串,一甩右手,朝著他打過來。天然往左一側身,一扣“四五”扳機。“砰!”打中潛龍右肩。那根像把短劍似的鐵串,擦過了他耳邊,“奪”一聲,釘在後邊牆上。朱潛龍左手又抓了根羊肉鐵串,咬著牙,又一甩,站了起來,再一倒翻身。天然再一側身,躲過鐵串,再扣“四五”,“砰!”,廢掉了潛龍左肩。朱潛龍給打得倒退了兩步,靠著牆,兩條死胳膊軟軟地吊在身邊。“老金。卓十一。趴在桌上!”李天然沉著氣一喝,可是兩隻眼睛死盯著潛龍,“四五”槍口對著他,繞過了方桌。朱潛龍寬寬的額頭上冒著汗珠。灰綢大褂,從肩到胸到袖,全洇著血。他滿臉鐵青,突著大眼,瞪著天然,胸口起伏著,啞啞地喊,“大寒!”李天然站在他麵前,槍口直指潛龍胸膛,把“白郎寧”插回褲腰,靜靜地說,“是我沒錯。”朱潛龍背頂著牆,臉一陣青,一陣白,狠狠一笑,“好小子!居然有你今天!”“沒我今天,有你今天?!”“彆廢話了……”他渾身在抖動,“給個痛快吧!”“痛快?”李天然一聲乾笑,“四條命毀在你手裡,你想討個痛快?!”他槍口微微下垂,一扣扳機,“砰!”——射進小肚。朱潛龍給這顆子彈打得往後一頂,掙紮著要用兩手去按,又抬不起來……他慢慢蹭著牆滑坐在地。粉壁上洇出幾道血跡。李天然站在他身旁,用腳扳起了潛龍下垂的頭,冷冷地盯著他,“頭三槍為的是師父師母,師叔,和二師兄……這一槍為的是丹青和我——”“砰”,子彈穿進前額。血噴了出來。天然沒有動,盯著看。朱潛龍癱倒在地,頭上的血直冒,蓋住了大半個臉。他慢慢轉身,回到桌前。金士貽頭趴在桌麵上,嘴裡喃喃不停,“……沒我的事……沒我的事……”卓十一也跟著叫喊,“沒我的事……”李天然舉起“四五”,“那就陪個葬吧!”朝著老金和卓十一的後腦袋,連發兩槍。“快走!”屏風後頭閃出來石掌櫃,“警察進院兒了。”李天然彆上了“四五”,到桌上取了根鐵串,轉身回到潛龍身邊,在後頭牆上刷刷劃了“燕子李三”四個大字。再把鐵串“奪”一聲釘在牆上。大街上傳過來幾聲警笛。“這兒怎麼辦?”天然走向後窗。“我來……就說是藍衣社。”李天然輕輕一“哼”,朝著石掌櫃一拜,推開後窗,一按窗沿,躥了出去。他彎著身子在屋簷上略停,輕輕一躍,下到了死胡同,再兩起兩落,上了等在那兒的老福特。馬大夫沒開車燈,從棒子胡同左拐轉北,又進了一條胡同奔東,穿過了地安門大街,又拐進一條黑胡同,開了車燈,出來,順著東四北大街南下。就東四牌樓下頭有人站崗。車慢了下來,可是沒人攔。馬大夫開進了乾麵胡同,長長舒了口氣。剛進車房熄火,麗莎已經跑了過來。天然一下車,就給她摟住。麗莎一手挽一個,進了北屋。咖啡桌上一瓶威士忌。馬大夫上去倒酒。叮,當,叮……三人碰杯。“願上帝可憐你。”麗莎眼中一汪淚水。李天然慘笑。“願上帝寬恕你。”馬大夫眼睛濕濕的,“但是……我們從內心深處,為你高興。”“也跟你一樣,”麗莎接下去,“感到無比滿足。”天然一口乾掉威士忌,“解饑解渴,還不足以形容我現在的感覺……”他掏出腰上兩把槍,全交給了馬大夫,再拿起桌上那瓶酒,“我得出去一趟……”“現在?”馬大夫差點叫了起來。麗莎臉上顯出極美的笑容,“去吧……”天然揣上了威士忌,出了客廳,下了院子,看看沒人,矮身一躍上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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