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十點了。徐太太不在。他洗完弄完,套了件襯衫,出門找地方吃東西。小胡同很安靜。大街上也挺安靜。他像是在夢裡遊逛。一開始他還沒注意到。走近了才發現,城牆上頭空空的。前幾天那些守城的兵全不見了。丹珠色城門大開著,也沒人守。隻有幾輛板車和一些挑擔子的進進出出。大太陽下頭,更顯得沒勁兒。他在朝陽門大街上吃了碗打鹵麵,喝了壺茶。掌櫃的沒什麼表情地給他續水,“全跑了……宋委員長,秦市長,馮師長,王縣長,全跑了……就留了個張自忠。”馬路口上站崗的,就幾個老警察。李天然慢慢走著,想找份報。到了北小街拐角,看見有兩個人仰著頭,對著根電線杆子。他走了過去。上頭貼了張給撕了一半的布告。念了兩遍,才湊出來一點意思。布告下邊署名“代市長,代委員長張自忠”,說是戰局有了新發展,二十九軍不得不縮短防線,退出北平,向保定一帶集中兵力,繼續抵抗,勸告市民各安生業,切勿驚惶……“去他媽的!”旁邊那個人罵了起來,“張自忠就是親日,逼走了宋哲元,根本就是漢奸!”“唉……”另外那個年紀大點兒,滿頭灰白,“親日也好,抗日也好,能保住了這座古城,沒叫小日本兒的炮彈給毀了,可比什麼功勞都大。”北小街上一陣響亮的引擎聲。他們三個都轉頭看。一列十好幾輛草綠色軍車,前頭飄著太陽旗,後頭架著機關槍,打他們身邊隆隆開過去。“先頭部隊……”年輕的揮著塵土廢氣,“北平真的完了……”李天然很快回了家,心頭一股子悶。剛邁進大門,徐太太就趕上來問,“進城了?”他點了點頭。“那怎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走著瞧吧……”突然止步,“你要是打算回通州……”“沒這個打算。”他沒心情再說下去,進了屋,掛電話給天津藍青峰。沒人接。又打給馬大夫他們。劉媽接的,說都出去了。又打給羅便丞。也不在,去了通州。他坐在沙發上發愣。走著瞧?往哪兒走?瞧什麼?他想著師叔,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自責。潛龍的事還沒個影兒,就死了個師叔。這個損失,可比什麼都慘痛。他摸著那根煙袋鍋發呆。日本人進城了,他隱了也七年了,還能隱多久?也許暫時還輪不到他。日本人要抓,會先抓剩下的二十九軍,再去抓抗日分子……可是,唐鳳儀不是說,他正是背了個抗日的名兒?反正絕不能泄氣是真的。反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晚的事。除非潛龍這小子命好,明天就暴病身亡……他兩天沒出門。就馬大夫來過電話,說天津也完了,還給炸得很慘。問起藍青峰,馬大夫說沒他消息。倒是徐太太早上來,說大街上已經有日本兵站崗巡邏,還聽說在抓人。真是說完就完。二十九,三十,才兩天,北平天津全沒了。他一個人在家,待也待不住,出門又沒地兒可去,也不方便。想去找巧紅,也覺得不妥。九條算了吧。主編都一個月沒見人了。他下午去胡同口上繞了繞。太陽很曬,也沒風,地上冒著熱氣。一片死寂。要不是樹上的蟬叫個不停,北平像是中了暑。也許城一淪陷,就是這個樣兒。五點,大門鈴響了。羅便丞一身麻布西裝,正從後座取東西,“來,幫我拿……”遞給了天然一個個大小紙包,“熏火腿,黑麵包,罐頭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忌……剛在六國飯店買的。”他們進了上屋。“餓了嗎?”李天然搖搖頭,把東西放在茶幾上。“好,那先喝。”羅便丞褪了上衣,寬了領帶。李天然找出螺絲起子給他開瓶,又去拿杯子,開風扇。羅便丞倒了兩杯,給了天然一杯,又“叮”地一碰。“我們當然不能慶祝北平的淪陷……”羅便丞舉著酒杯,慢慢開始,“可是,你和我,必須為我們心愛的北平,為我們認識的北平,喝一口。”二人各抿了一下。“我們同時應該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二人又各抿了一下。“聽我說,親愛的朋友……這迷人的古都,還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無所不在的悠久傳統,那無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無所不在的生活方式……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這一切一切,從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義進城,從那個時刻開始,這一切一切,就要永遠消失了……”二人悶悶地各飲了一口。“讓我們為一個老朋友的死,乾掉這杯!……讓你我兩個見證,今夜為她守靈!”二人碰杯,一口乾掉剩餘的酒。李天然萬分感觸。他沒想到一個在北平才住了不過三年的美國小子,竟然發出了這種傷感和悲歎。可是還有一個感觸刺激著他。一個不易捉摸的感觸,很像是纏身多年的心病,突然受到外界的打擊而發作身亡。老北平即將消失?那太行派不早就死了?羅便丞半躺在沙發上,兩眼望著屋頂,“二十九號那天,通州偽政府的保安隊起義,差一點點消滅了日本駐軍,還抓了殷汝耕!都已經押到了北平!……唉……他們怎麼也沒料到,就那天早上,宋哲元,二十九軍,全跑了……又白白送回給日本人……唉……”他起身倒酒,“天津那邊更慘,市政府,萬國橋,南開大學,北寧總站,全給炸了……”李天然把紅酒分完,找了把刀來切熏火腿和黑麵包,“北平呢?”“這兒?”羅便丞大口吃著,“鐵獅子胡同的綏靖公署,現在變成了‘北支派遣軍司令部’,憲兵隊占了北大紅樓……成了我的鄰居,哈!……還有師大,天壇,都已經住進了先頭部隊……”他邊吃邊喝,“不說這些了,反正等他們八號正式進了城,日子不會好過……說說你吧。”“我?”天然慘笑。“你們那位金主編現在可變成了紅人。我下午還看見他。六國酒吧,跟好幾個日本人……所以,你怎麼打算?失業事小,給日本憲兵抓進去可不是好玩的。”“憑什麼抓我?”“憑什麼抓你?他們憑什麼占領北平天津?……可是……”他想了想,“說不定他們還想收買你呢!”“收買我?”天然一愣。“對!收買你……你總可以料到,再這麼下去,日本早晚會跟美國衝突起來吧?”“還沒這麼想過。”“你太不注意國際形勢了……”羅便丞語氣有點譴責,“你想,日本不是公開說,要替亞洲趕走所有殖民帝國?把亞洲還給亞洲人?……好,今天北平天津,明天上海廣州,這麼打下去,隻是一個時間問題,就無可避免地碰上了香港,新加坡和印度的英國,菲律賓的美國,印度支那的法國,東印度群島的荷蘭……好,現在北平這兒,有你這麼一位給白人欺負過的中國人……不收買你收買誰?”李天然還愣在那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想,剛惹上了抗日,現在,照羅便丞這麼說,又可能惹上親日……“我在想……”羅便丞接著說,“趁日本美國還沒打起來,我給你在‘世界通訊社’安排一份工作……也算是一種保護。”李天然悶悶喝著酒,“不行,我不是記者。”他知道這也不完全是推辭。他覺得扯上了一個美國新聞機構的關係,就算不成天在外邊拋頭露麵,也會更引起朱潛龍和日本人的注意。他看了看表。“你有事?”羅便丞看到他的小動作。“沒事。”電話響了。是藍青峰,話說得很急,叫他這幾天晚上家裡等電話,有事找他,就掛上了。李天然都沒來得及問藍蘭。“是你老板?”天然點點頭。“還在天津?”他說是。“聽說日本人也要拉他出來,當天津市長……留日的。”他點點頭。“你再想想我的建議……北平一淪陷,你說你有幾條路可走?……聽話,有兩條,不做順民就做漢奸。不聽話,也有兩條,不抵抗就坐牢。”天然苦笑點頭。“我看你……”羅便丞誇張地眯著眼盯他,“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你要走哪條……”他喝完杯中紅酒。“我知道就行了。”天然也一口喝完。“好,紅酒光了,也是喝威士忌的時候了……”他起身開瓶,“守靈一定要醉。”李天然去換了杯子。守靈要醉?那就醉吧!他們兩個人半個晚上乾掉了兩磅熏火腿,一條黑麵包,一罐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忌。羅便丞還是不想走,半躺在沙發上,說他在美國已被公認是駐戰地中國的名記者,又吹他北平發的新聞稿,現在有幾乎兩百家報紙采用……可是……李天然又取了瓶威士忌。守靈要醉!“可是……這場渾蛋的仗……也要把我和馬姬的愛情搞垮了……她回去之後……我們隻通過兩次信……本來說好年底見麵……我有三個月的休假……可是……現在怎麼走得開?……媽的!……我們當中隔了一個太平洋……又隔了一個戰爭……還談什麼戀愛?!……”羅便丞當晚醉臥在沙發上。第二天過了中午才無神地離開。李天然還是不想出門,隻是晚上跟馬大夫他們通個電話,聽聽外邊的情形。像蔣委員長三十一號發表了《告抗戰全體戰士書》,還有像延安的“紅軍”,現在變成了中央的“八路軍”……都是麗莎他們跟他說的。三號半夜,藍青峰來了電話,叫他七號晚上十點到九條。沒說什麼事。李天然這幾天隻是陪徐太太上南小街買過兩次菜,順便多買了一口袋白麵粉,省得她們三個女的這種時候為這個出來跑一趟。就是出胡同這麼幾步路,他已經看見不少日本憲兵和“維持會”的保安隊,在馬路上到處攔查行人。他也就儘量待在家,天黑的時候下院子走趟拳。七號那天剛走完一趟,蟬聲一個個靜了下來,空中起了點涼風,他才突然想到,快立秋了。他九點多出的門,穿了身黑,貼著牆根走。九點四十到的九條,還沒按鈴,長貴就輕輕半開了大門,帶他進了西屋,“老爺在電話上,正屋沒地兒坐,您這兒歇會兒。”飯廳現在也是光光的,就一張大圓桌,幾把椅子,一壺茶。他抽著煙,等了幾乎半個小時。猛然抬頭,他幾乎沒認出來。藍青峰頭發全白了,多了副金邊眼鏡,一身灰綢衫,挽著袖口。以前企業家那種精神抖擻的派頭全不見了,現在是一副認命的當鋪老板味道。“一眼認不出來就行了……”藍老坐了下來,微微一笑,給自己倒了杯茶,“待會兒上車,你開……”李天然坐在那兒抽著煙,靜靜地聽,靜靜地等。他還不知道要他去乾什麼。“先上馬大夫家,接個人,再去東交民巷……”李天然抿了口茶。“我告訴你怎麼走……東口出去,上北小街,在馬大夫家停一下,等人上了車,就出西口。過東四大街,從金魚胡同上王府井,再過長安街,進東交民巷。”李天然點點頭。不問,也不猜。“路上有人來查,你彆說話,有我和馬大夫……”他點點頭。“隻有萬不得已……憲兵來劫人,才用得上你。”他心裡一愣。劫人?劫誰?“那個時候全靠你……就一句話,車裡那位,絕不能叫他們給帶走。”他忍不住問,“人是誰?”“你先彆管……”藍青峰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擺在桌上,“帶著,以防萬一。”李天然認出是去年長城試槍那把四五,“沒彆的了?”他把手槍揣進上衣口袋。“沒彆的了,”藍青峰臉上首次顯出一絲笑容,“就這件差事……算是你的第一件任務。”他看看表,“走吧。”他們進了車房。李天然意外地發現裡頭停了兩部。藍老示意他上馬大夫那輛福特。他開。藍青峰後座。上了九條,他有點明白為什麼開這部。車頭上飄兩麵小旗,一麵美國星條,一麵紅十字。他按照藍老說的,從北小街南下。馬路不是很亮,也空空的沒人。一直到了朝陽門大街,才看見交叉路口上都站的有兵。他們這邊有個憲兵伸手一攔。“停。”藍青峰在後頭說,“我來。”他停了車。像是個官,後頭跟了兩個兵,走了過來,用手電筒往車裡一照。李天然把住方向盤,沒回頭,聽見藍老用日本話說了幾句,又從反視鏡中看見他從車窗遞出去一張名片。沉靜了片刻。他眼角看到那個憲兵似乎還了名片,退了兩步,行了個軍禮,揮手叫他走。他輕踩油門。藍青峰在後座“哼”了一聲,“金士貽的名片,總算派上點用場。”李天然拐進了乾麵胡同,剛在馬大夫門口停住,大門就開了。馬大夫一身白色醫生製服,後頭緊跟著一位穿藍布大褂的高個兒,很快全上了車。馬大夫進了前座。那位擠到了後頭。“走。”車門剛關,藍青峰輕輕一喊。李天然從西口出的胡同。東四大街上也沒人。他很快穿過去,進了金魚胡同。黑黑空空,隻有他的車燈打亮了前頭。他從反視鏡中看不清後座那個人的麵貌,隻覺得像是個光頭。他不去猜了,專心開車。剛拐上了王府井大街,立刻看見東安市場前頭停著兩部軍車,都插著太陽旗,架著機關槍。四周還站著好幾個憲兵。“慢下來……”藍青峰說,“按兩聲喇叭。”李天然換擋減速,輕輕敲了兩聲。市場一帶燈光挺亮,可是一輛車上的探照燈還是刷地打過來一道極白的光。先掃車內,又照車外,在車頭那兩麵小旗上逗留了一下,又刷地一下熄了。沒人伸手攔,也沒人移動。“走。”他輕踩油門,慢慢加速。街角又有兩部軍車,也沒攔。有人一直揮手叫他快走。他沒有加快,慢慢開過了長安街。他有點嘀咕。正對麵東交民巷入口處一左一右兩杆燈,照著下頭一裡一外兩道崗。“慢……”藍在他耳邊說,“外邊這道是日本憲兵,裡頭那道是義大利守衛……”李天然慢慢在第一道關卡前停住。“馬大夫,你來。”藍青峰輕輕說。李天然一手把住方向盤,另隻手握著右邊口袋裡的四五。他左右兩邊都有軍車,上頭都架著機關槍,旁邊站著憲兵。他在算計,要動手的話,先打誰……一把手槍,怎麼也無法應付兩架機槍……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進了東交民巷再說……馬大夫跟走過來的憲兵用英文說他是馬凱醫生,送病人去同仁醫院……又用手示意後座。那個憲兵敬了個禮。藍青峰同時在窗內招呼他這邊那位,又遞過去那張名片,再用日語說了幾句,那個憲兵也敬了個禮,接過名片,用手電筒照著看了看,向車那邊那位憲兵點點頭,又行了個禮,揮手讓汽車進去。李天然慢慢加油,開了幾步路,正要在第二道卡停下來,看見那兩個義大利衛兵,扶著長槍,手都懶得抬,用頭示意,叫他們進去。李天然再一加油,進了東交民巷使館區。馬大夫舒了口氣,“來過這裡沒有?”天然搖搖頭,慢慢開著,路很平。“這條是台基廠,”馬大夫用手一指,“下下條街是台基廠三條,Rue Labrousse,左轉,再過條街就是德國醫院。”兩旁操場上還搭著好些帳篷,還有人影在走動。他在三條左轉,又過了條街。前頭不遠左邊一幢歐洲式紅磚建築。裡外燈光很亮,馬大夫伸手一指,“就這兒。”大門口台階上等著十幾個人。有西裝,軍裝,醫生護士,幾乎全是外國人。李天然在他們前麵停住了車。藍青峰開門先下,在旁邊等著後麵那位。那個高個兒下了車,轉身到李天然窗前,伸出右手給天然,“辛苦了。”李天然注意到那個光頭,圓圓方正的臉,像個大學教授,握手有力。他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這張臉。台階上等候的那些人,有的鞠躬,有的行軍禮,有的點頭,上來跟這位神秘人士一一握手。接著很快都進了大門。藍青峰也進去了。“回去吧。”馬大夫一拍天然肩膀。李天然按照馬大夫的指引出了東交民巷,又按照原路往回開。沿途站崗的像是還記得這部老福特,都沒有刁難。快到乾麵胡同的時候,李天然忍不住問,“那個人是誰?”“青老沒跟你說?”馬大夫有點驚訝,“那是張自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