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東站送彆(1 / 1)

俠隱 張北海 2827 字 21天前

他第二天照常開車搬運。可是內城外城才跑了一趟,就覺得情況不對。大街上全是軍車。前門附近到處都是背著長槍的大兵。就連貝滿操場上大帳篷裡頭堆的箱箱救濟品,也不像前幾天那樣轉手就送去了宛平、長辛店、南苑、西苑。還堆在那兒。問看守的怎麼回事,那小子也不清楚,隻說這兩天沒人來取。他開回“協和”找馬大夫,等了一個鐘頭才見到。馬大夫把他拖進辦公室,關上了門,“唉……你回去吧。”他滿臉倦容,一下倒在椅子上。李天然從來沒見過馬大夫這麼喪氣,“怎麼了?”“宋哲元拒絕了香月的最後通牒……”馬大夫開了抽屜,取出半瓶威士忌,“快了,就這一兩天……”他開瓶倒酒。天然愣住了。“先談眼前的。青老來過電話,到處找你,照顧一下藍蘭……他人還在天津。”二人碰杯。“日本人來了,我不知道你能跑哪兒去……你那些事,給他們猜到點兒邊兒,你就完了。”他一口乾掉,“先上九條吧,去看看藍蘭。”李天然出了醫院還在想馬大夫的話。這一兩天就打進北平?可能。城外已經打了二十幾天了,昨天都打到了廣安門。長貴滿頭是汗,給他開的門。辦公室還是沒人。老金桌上一摞新畫報。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號那期。真的還在出?他翻了翻。沒有一條盧溝橋的消息。倒是登了他月初交的那篇,美國女飛行家Amelia Earhart,首次環球單飛失蹤。他上了正屋。一進門,心頭一震。大小沙發,桌椅,酒櫃,全套上了布罩。字畫擺設也全收起來了。地氈也給卷了。李天然呆呆地站在空空的地板上,歎了口氣。半個多月的圍城,結果就在這兒。這是準備好了逃難。他穿過甬道,進了藍蘭的後屋,心頭又一震。小起居室也是空空的,更顯得窗前那支皮箱孤孤單單。藍蘭出了內室,一身清爽的白綢子衫褲,繡花布鞋,頭上一串珠壓發,“爸爸在找你。”“我知道。什麼事?”“送我上車。”“什麼時候?”“還不知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推開了通往後花園的玻璃門,“屋裡沒地方坐。外邊兒去。”他們揮了揮葡萄架下頭的石礅,坐了下來。楊媽給他們沏了壺茶,又叫長貴給搬來兩張藤椅。“隻有等了……爸爸叫我六點給他打電話。”李天然點了支煙。天很熱。大太陽。好在有樹蔭,兩個人坐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你猜我這幾天在乾什麼?”他抽著煙,等她說。“我把這半年來的事兒給記了下來……就用你送我的日記本兒。”“那很好。”“是啊。一大堆事兒。以後再看,一定又好玩兒又無聊。”“總比再看心酸要好。”“也許……”她指了指頭上,轉了話題,“這些葡萄,一串串的,看樣子今年吃不著了……”接著跺了跺腳,“就在這藤架子下頭,不告訴你哪兒……我埋了點兒東西。”“哦?”“一個手鐲……”她開始微笑,“第一次約會的禮物,八年級同班……”李天然有點感觸,“還埋了什麼?”“五個彈球兒……我小時候彈得很棒。奇怪,就迷了那麼一陣兒,就那年夏天……”“還有什麼?”“沒了,就這兩樣兒……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兒?”她有點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等我哪天回來,再把它們給挖出來……”“很好。也算是一種日記。”“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兒?……埋它們乾嗎?”“無所謂……可是挺美。以後回來還有東西可以找。”“也許為的就是這個吧……”她臉上顯出微微傷感……回來有東西可以找?天然後悔說了這麼句話……這一去美國,回來都難了……六點。藍蘭拖他進屋打電話,很快撥通,三句話完了就把電話給了他。藍青峰的聲音有點急,可是交代得很清楚,“天然?聽我說。她船票有了,大後天三十號……是火車票,我中午才弄到一張……明天晚上十點,你送送……早點兒去。先去找個姓趙的路警,叫趙旺。票在他手上……早點去,天黑前到站。”“您放心。”“我過幾天想辦法去趟北平。”“那……北平……”“一天,最多兩天。”那邊掛了電話。天然也掛了,轉頭向藍蘭,“你都準備好了?”“就一個箱子。”“好。我明天下午來接你。”“你這就走?”他點點頭,“天黑戒嚴。”“乾脆這兒睡……哥哥的床沒拆。”李天然想了想,也好。他們在後花園吃的飯,一人一大碗炸醬麵。完後藍蘭叫楊媽去把家裡剩下的酒全給拿來。楊媽給抱回來的是大半瓶白蘭地和兩個半瓶威士忌,還又端來一碗冰塊兒,說,“我記得您喝外國酒喜歡加點兒冰。”過了會兒又給他們點了兩根素蠟和兩盤蚊香。李天然加冰倒酒,等楊媽離開了才問,“他們怎麼辦?”“楊媽等我一走就回通州。長貴跟老班守這個房子。”他抿了口酒,微微苦笑,“曲終人散。”“我上回這麼說還給你笑,”藍蘭玩弄著杯中冰塊,“看樣子見不到哥哥了……就這兩天畢業,也不知道要給派到哪兒去。”蟬鳴一下子全停了。後花園安靜得像真空。“你呢?”藍蘭撿了個冰塊,擦她的額頭。“我?”“日本人來了,你怎麼辦?”他過了會兒才回答,“走著瞧吧……”兩個人好像都沒什麼話說了,無事可做地注視著那兩根蠟上一閃一跳的火苗。“睡吧……”李天然半天才開口,“明天會挺累。”“我不想睡。”他們又接著喝,一直喝到蠟都燒儘了。藍蘭有點兒醉,可是就是耗在那兒不進屋。他又陪了會兒,過去把她拉了起來。藍蘭半靠著他肩頭,往屋裡走,進了房門,在黑暗中回身緊緊摟住了天然,聲音啞啞的,“我不想就這麼走……”他伸手把她抱了起來,吻了下她的麵頰,摸黑進到內室,憑著窗外射進來的微弱月光,把她放在床上,又彎身親吻了下她額頭,“睡吧,明天會挺累。”他轉身出了內室,出了屋,穿過後花園,進了藍田的睡房,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睡得很沉,可是好像一下子給什麼吵醒了。李天然張開了眼睛。天已經很亮。他眯了會兒。很奇怪的聲音,像是汽車在猛踩油門。又聽了聽,才聽出來是飛機。他洗了洗就去正院。楊媽,長貴,老班,都站在院裡仰頭看……“日本飛機。”天然也抬頭順著聲音找過去。碧藍的天空,片片白雲。果然,一架,兩架……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很低。機身上的紅色太陽標誌一清二楚。遠遠像悶雷似的炮聲,隆隆地滾了過來。藍蘭跑進了院子。又一架低飛而過。“來轟炸?”她捋了捋衣裳,還是昨天那身。“不像。”他點了支煙。老班回廚房了。長貴說是來撒傳單。楊媽“呸”了一聲,“就來嚇唬人!”一連幾聲炮響打斷了他們,引得蟬亂叫。“哥哥現在就飛來,多好,把它們全打下去!”她跺了下腳,望著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後頭。天然拖她回了屋,撥了個電話給馬大夫,“怎麼回事?”“還有什麼!在打北平!”“打到哪兒了?”“一早炸了南苑……還有西苑,北苑……幾十架轟炸機……你在哪兒?”“九條。”“來我這兒吧。”“不行,晚上要送藍蘭上火車。”“今天晚上?老天!真趕上了!”李天然又接著打給羅便丞。不在,說是上鐵獅子胡同訪問宋哲元去了。他掛上了電話,心裡覺得有點可笑,又不是味兒。回來北平快一年了,結果這時候隻能找兩個美國人打聽消息。他叫藍蘭在家等,彆急,彆慌,彆出門。跟她一塊兒喝了粥,他就上街了。進了胡同,瞧見南邊和西邊上空浮著團團黑煙。東四大街上聚著一堆堆人,都在無聲無語地抬頭仰著望。又走了幾步,路西一家鋪子前麵圍了一大群人。他過了街,擠在後頭踮著腳看。牆上貼著一張布告:“鈴木及酒井旅團全麵進攻北平。”“日機今晨猛烈轟炸南苑西苑。”“我守軍損失慘重,傷亡數千。”“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壯烈殉國。”看的人全呆住了。偶爾一兩聲“啊”的驚叫。沒人議論。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隨著幾個人離開。他沒有目的地走著。店鋪全都上了門。有一兩家開的,也隻留道門縫。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乾什麼,有的還抬頭找飛機。大馬路上一會兒就一輛前拉後推的板車,上頭堆滿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著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裡逃,還是往城外逃。他朝北走。鐵獅子胡同口上塞滿了汽車,大部分是軍車。好幾個背著長槍刺刀的士兵在攔路指揮。他從十一條繞回去,沒進九條,一直往下走。巧紅正蹲在院兒裡洗衣服。老奶奶在旁邊板凳兒上陪她說話。李天然很快地把外邊兒情形跟她們說了說,叫她們這兩天彆出門兒。巧紅站起來,擦了手,請他上西屋,說有件東西交給他。天然跟老奶奶點了點頭,進了她屋。門窗都開著。巧紅拉起他的手,悄悄說,“你沒事兒吧?”“沒事兒。你呢?”“也沒事兒……就前天去送衣服,東娘可樂了……說她龍大哥就要升官兒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劃來劃去,“給你寫了兩個字兒,認出來沒?”李天然搖搖頭。“再給你寫一遍。”李天然窘著微笑。“‘想你’……”他心跳心熱,拉她到了門後頭,一把摟了過來,深深吻著她……回九條路上,看見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還在做買賣,進去買了條羊腱子和一堆燒餅。馬路邊兒上,正有兩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子在那兒追來追去。後頭那個嚷著,“勞您駕,道您乏,明年請您逛二閘。”李天然心裡頭歎了口氣。懵懂無知真是福……他把吃的交給了長貴,回到藤架下頭坐,抽著煙,等午睡的藍蘭起身。往後怎麼辦?走著瞧?可是他跟巧紅的事,可不能老是走著瞧……潛龍的事沒了,或許也隻能走著瞧,總不能拖她下水,說不定又當寡婦……北平真是說完就完,還沒兩天……傷亡慘重?一天死了兩位將官?可也夠慘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誰?姓什麼叫什麼?有人提嗎?有人知道嗎?他們的家人呢?他們的仇又該怎麼去報?……四點多,他聽見藍蘭屋裡有了動靜。又過了好半天,她才進後花園。他眼睛一亮。白絲襯衫,頸上一副珠圈,黑麻長褲,鏤空皮鞋,落肩長發,倒是沒化妝……李天然笑了,“你這是逃難,還是度假?”她臉上一紅,“不許你笑。誰家事先就預備好了逃難的衣服?還不是有什麼穿什麼?”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來,“還這麼熱。”老遠隔會兒就響幾聲炮,接著就一陣蟬鳴。楊媽給他們兩個提早開飯。還是在後花園吃。一盤羊腱子肉片,一盤回了次爐的燒餅,一壺龍井。藍蘭拖楊媽坐下來一塊兒吃。楊媽沒咽兩口就哭了。藍蘭眼圈兒也發紅,也吃不下了,趁楊媽去了前院,跟天然說,“就她我舍不得……把我奶大的……”上車的時候,楊媽更是哭得說不出話,摟著藍蘭半天也放不下手……他順著東四大街往南開,一陣奇怪的感覺籠罩著他。上了東長安街,他腦子才轉過來。馬路上靜靜的。街聲,市聲,人聲,都沒了。到處飛著廢紙。就幾個行人在低著頭急走。洋車都不知道躲哪兒去了。一片死寂,了無生氣。他打了個寒戰。他不自覺地偏頭瞄了瞄東交民巷裡頭那根無線電杆,心裡一驚。杆頂的燈亮著,下頭赫然一麵黑三角白旗。藍蘭輕輕拍了下他右肩,“送給你。”他接了過來,是上回他們三個在北海拍的那張照片。一出前門西門洞,車開始多了,很亂很擠。他左右看了看,在離東車站廣場好幾條街外停了車。高高塔樓上的大鐘,快八點了。東站前頭廣場上全是車,擠滿了人,湧來湧去。這邊喊叫,那邊喝罵,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著皮箱,右手拉著藍蘭,使了點勁兒,硬從人群中間往前頭死擠過去。給人罵也裝沒聽見。才幾步路已經渾身是汗。總算擠到了大門口。兩個人貼牆站著,喘了會兒氣。天然叫藍蘭在那兒守著箱子,他去找那個鐵路警察。還沒舉步,就聽見大門口那兒有人喊,“藍小姐!”李天然朝著喊聲擠過去,一邊揮著手。那個警察滿頭大汗地擠了過來,“藍小姐?”藍蘭說是。“李先生?”天然點點頭。“跟我來……”路警前頭開路,藍製服背後全濕了,“勞駕讓讓……”藍蘭抓著路警的皮腰帶,天然一手按著她肩膀,一手提著皮箱緊跟。三個人先拱進了車站。候車大廳,更擠更吵更鬨,更悶更熱更臭。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頭左邊一排辦公室。那位路警擠到了一塊“北寧鐵路警衛隊”木牌下頭,伸手打開了旁邊那扇門。裡頭也擠著好些人,可是比外頭強多了。李天然找了個地兒放下箱子。藍蘭坐了上去,直喘氣。滿臉通紅,掏出一條白手絹擦汗。路警抹了抹頭,“敝姓趙名旺……跟過令尊幾年,”他聲音低了下來,“車剛進站,還在下人……待會兒咱們打……”他往身後一指,“那個門兒上月台……票在這兒,”他遞給了藍蘭,“我給你剪了……”他招手叫李天然低下頭來聽,“外頭情況很糟……聽說二十九軍今兒晚上就要走……”他喘了幾口氣,“這班車,沒票的也會硬衝硬上,咱們得早點兒過去……不準兒是最後班車了……”他直起了身子,四周掃了一眼,“我看這就上。箱子給我……這件事辦不好,對不起藍參謀。”一出辦公房後門就是月台。火車棚下頭暗暗的。長長一列沒有火車頭的車廂,靜靜不動地停在那裡。趙旺跟月台上兩個路局的人打了個招呼,就直奔頭等車廂。還有幾個人在提著大箱小箱下車。每個車窗都開著。還是有股濃濃的汗氣臭氣煙味兒。滿地果皮廢紙,黏黏的。藍蘭的位子第一排靠窗。趙旺把皮箱放在架子上。“可彆再下車……我得先走……李先生,您也早點兒回去。小姐上了車就沒事兒了。”他行了個軍禮,“令尊大人麵前給請個安。”藍蘭跟他握手。趙旺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還是握了。他剛轉身下了車,這節列車前後兩道門同時湧進了一批批人,一下子又吵又鬨了起來。李天然看了藍蘭一眼,“就這樣吧……”她旁邊已經擠過來好幾個人。藍蘭呆呆地望著他,輕輕喊著,“T. J.……T. J.……”李天然給湧過來的人擠得沒地方可站。他捏了捏她的手。她沒放手。他又捏了捏,撒了手,轉身逆著人潮,擠出了車廂,又擠下了車。月台上全是人。喊的,叫的,罵的,哭的……箱子包袱,網籃麻袋……他在藍蘭窗口下頭站住,眼角瞄見有個火車頭正在慢慢倒退……“哢嚓”一聲,列車一節節抖過去……喊叫的聲音更緊了。他抬頭看見藍蘭正靠著窗,眼睛濕濕的,呆呆地望著他。他取出一支煙,找洋火,突然摸到他那串銀鑰匙鏈環,掏了出來,解下了幾把鑰匙,踮腳舉手,把那串銀鏈環遞給了藍蘭,“留個紀念吧……”火車突然響了一聲汽笛,噴出一團乳白氣霧,開始動了。月台上的人,車上的人,全開始尖叫臭罵,“怎麼開了!”“他媽的!還沒九點!”……月台上的燈一滅一亮。尖叫聲更大了……列車繼續慢慢往前滾動。月台上太擠。李天然夾在人群當中,沒法動。還有人在搶著上,往車窗硬爬硬鑽。他目送著車窗中的藍蘭,漸漸離去……又一節車廂慢慢從他麵前經過。“李天然!”一聲喊叫,聲音很熟。唐鳳儀那張美麗的臉孔,正從他頭上慢慢滑過。她從車窗噴出長長一口煙,伸出來一條雪白的胳膊,向他一拋,閃閃亮亮的什麼,向他飛過來。天然伸手一接。是他那個銀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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