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東宮(1 / 1)

俠隱 張北海 2552 字 21天前

他天沒亮翻牆回的家,粥也沒拿。他明白,巧紅也明白,這種事不能叫老奶奶她們知道。一進屋,就知道回對了。客廳茶幾上有個紙包兒。師叔!真就這麼巧。他一覺睡到中午。師叔已經在客廳抽著旱煙喝茶,也沒問他怎麼快天亮才回家。他也沒講,隻是順口說了聲,“回來啦,您。”德玖一指茶幾,“沒什麼,就兩瓶酒。”李天然解開了捆得緊緊的舊報紙。是兩瓶老汾酒,又瞄了眼拆下來的報,“回了趟山西?”“去辦點事。”沒說什麼事。李天然也沒問。過去倒了杯茶,在師叔對麵坐下,“差不離兒了。”“哦?”“他東城那個姘頭,像是有個準兒了,就在前拐胡同,離這兒不遠……”天然舒了口氣,喝了口茶,把這幾天的事交代了一下。德玖閉著眼睛抽他的旱煙,沒言語。“我還跟她提了提我的事兒。”“跟誰?”“巧紅……關大娘。”“大寒,你也太……”德玖睜開了眼,歎了口氣,“全都抖出來了?”天然臉一紅,點點頭。“你真就這麼相信人?”“師叔,我放心就是了。”“你放心?”“我放心。”“好。”德玖頓了頓,改了話題,“去探過沒有?”“還沒……昨兒才聽說。”德玖噴著煙,“差不離不行。”“我知道。”“這小子可真夠渾……就真敢給他女人取這麼個名兒。”“哼!”“媽的!老婆孩子擱在天橋……還有位西娘……”德玖掏出了小把煙葉子,在手裡揉了揉,搓了搓,慢慢往煙鍋裡塞,“你算過沒有……”他劃了根洋火點上,“現在知道的就有三個……”他連噴了好幾口,“你算算……光是養這幾個家,就得多少錢?”“是啊。”“這些都彆去管了,先弄清楚是他再說。”“要碰運氣了……”他也點了支煙,“關大娘這半年去過……有五回吧。還沒見過家裡頭有個男人……”可是巧紅那句話又一次閃過他腦海……像他妹妹?……是在哪兒見過她?……“運氣可得去碰……等可等不來。”李天然收回了零零亂亂的思緒,微微一笑,“那可真叫‘守株待兔’了。”“可不是……已經給你待到了一個羽田,北平哪兒有這麼多便宜兔子。”“再跟那個姓郭的談談?”“早就回保定去了。”“哦?……”他看師叔沒彆的反應,又等了會兒,“那咱們先去繞一圈兒看看……”爺兒倆又坐了會兒出的門,在南小街上找了個館子。德玖說倉庫又蓋起來了。二人都沒什麼轍,也都知道燒不勝燒,還是等眼前的事有了點眉目再說吧。天然又問該怎麼對付暗留煙卡,明查戶口這些手腳。德玖隻說了句,“甭理它。”他們回家打了個盹兒,晚上隨便弄了碗麵吃,又磨蹭到半夜才換的裝。外邊陰冷。風颼颼地刮。胡同裡就一個挑擔子老頭兒在那兒吆喝,“蘿卜……賽梨!”大街上沒什麼動靜。德玖在路上囑咐,得留神,瓦上冰雪滑,還會濺下房。他們一前一後走了趟前拐胡同,認準了二十二號是哪座房子,又串了南北兩條胡同,才蒙上了臉,在接壁院子躥上了房。像是個很平常的四合院。德玖東南,天然西北,靜靜一動不動地趴在屋頂上。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也沒聲音。他們在房上蹲了個把鐘頭。一直死沉沉的沒什麼動靜。李天然輕輕一擊掌,下了房,沿著牆根,三起三落,出了前拐胡同。二人先後到家,都是翻牆進來的。德玖在客廳脫他的老羊皮襖,“睡吧,明兒再說。”李天然就是睡不著。他知道師叔不太高興他把事情全說給了巧紅。他也問了自己好幾次,是不是太大意了。他都覺得不是,而且還覺得說對了。下一步往哪兒走?也不能上便衣組去找。那他平常是在哪兒落腳?老婆孩子家在前門外哪兒?他常住這個“正宮”?那“西宮”又在哪兒?還是先耐著性兒守住這個“東宮”?藍青峰那邊,這麼些時候了,也沒消息……那巧紅?什麼時候再過去?……總得跟師叔馬大夫他們有個交代吧?……還是先就這樣?背著人……第二天早上喝完了茶,李天然還是想去看看倉庫。爺兒倆打朝陽門大街進的城牆根邊土道。果然,起了一幢新的庫房,樣子差不多,隻是鐵杆圍牆上頭多了道鐵絲電網。李天然點了支煙,“買賣照做。”德玖“哼”了一聲。他們腳沒停,拐進了竹竿巷。烤白薯的老頭不在。“再沒什麼戲唱,就給它再來把火……點名叫陣。”“大寒,彆說傻話。”李天然噴了口煙,他也知道這麼一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是又沒彆的轍。他們從西口出的胡同。斜對過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進了南小街這邊有三間門臉兒的大酒缸。裡頭人不多。喝酒早了點兒。爺兒倆在曲尺形櫃台旁邊揀了個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紅缸蓋兒挺乾淨。他要了兩個白乾兒,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勞駕掌櫃的去給叫四兩爆羊肉。偶爾有人進出。棉布簾一拉一合,帶進來陣陣冷風。可是隻有這個座兒可以從北邊那扇窗,看見前拐胡同。爺兒倆不用招呼,輪流盯著對街看。雪早就不下了。街上人來來往往的,還不少。也有幾個進出前拐胡同。酒缸上頭已經堆了四個二兩錫杯。德玖又叫了兩個,再來四兩爆羊肉,和四個麻醬燒餅。“奇怪這東宮沒個護院兒。”德玖一抬頭,“有又怎麼樣?”“如今有的帶槍。”“這不是咱們使的玩意兒。”“可也得提防。”“唔……”德玖沉默不語。李天然吃完喝完就先走了,可是沒回家。他順著南小街遛下去,過了內務部街,進了煙袋胡同。巧紅正在給兩位太太量衣裳。他站在屋簷下頭等。老奶奶北房沒聲音。院子裡白白靜靜的。他一支煙沒抽完,巧紅已經送那兩位出了門。“還不進屋?”他把小半根煙卷兒彈到雪裡,跟她進了西屋。頭頂上的燈泡兒亮著。白泥爐子正燒著。巧紅一身藍布褲襖,敞著領兒。“得開點兒窗,彆熏著。”天然瞄了下拉起來的窗簾。“開著哪。”巧紅低著頭收拾桌子。李天然脫了大衣,呆呆地看她忙。“你粥也沒拿。”她還沒抬頭。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覺得平靜了點,“這回拿……臘十喝,也不算晚。”巧紅這才正眼看他,“有活兒?”兩個人麵對麵,站在前天晚上站的那兒。天然忍不住瞄了下她頭上垂下來的燈泡兒和那根開關。巧紅刷地臉紅到了耳根。她低下了頭。他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有件事要麻煩你。”“你說。”她恢複了正常。他拉她在方桌那兒坐下,“給畫個圖……東娘家裡頭什麼樣兒,給畫個大概……你進過哪幾間房?”巧紅迷糊了一下就明白了,“上房客廳,林姐睡房,小丫頭們那間……吃飯的東房……”想了想,“打牌抽煙的西房沒進去過……廚房、老媽子睡的也沒去過……”她羞羞地笑了,“上過茅房……洋式的……”“成……這幾天還會再去嗎?”“最近沒她的活兒……可是前些時候,她叫我給找幾個繡荷包兒,鄉下大姑娘做的那種……我還沒空兒去找。”“這得上哪兒去找?”“隆福寺,天橋……大冷的天兒,我懶得去。”李天然知道不能叫她去冒任何險。可是這幾個月下來,也隻有從巧紅這兒搭上了邊兒,就補了一句,“天兒好了去找找……”“你想打聽什麼?”“不打聽什麼,也不能叫你去打聽……說說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就夠了……可彆亂問。”“我又不是小孩兒。”“我知道……可是這是我的事,不能把你給扯進去。”“天然,”巧紅一下子發覺這是第一次這麼直叫他的名字,有點兒不好意思,遲疑了會兒,“現在還分你的事兒,我的事兒?”他覺得渾身一熱,“不是這個意思……東娘那邊兒,弄不好會出事兒。”“我又不是小孩兒。”他微笑著摸了摸巧紅的手,“我知道……”巧紅的臉又紅了。李天然收回了手,“這可不是鬨著玩兒的。”他站起來穿上了大衣。“誰沒事兒去鬨這個玩兒……”她也跟著站了起來。“還有件事兒……”他慢慢扣他大衣,覺得最好還是直說,“我在想東娘那句話,什麼龍大哥說你像他妹妹……你想他是在哪兒見過你?”“我也在想,就一個可能……哪次我去,他剛好在,沒打屋裡出來就是了……要緊嗎?”“大概沒什麼。”巧紅抓住了他的手。“你是擔心他……欺侮我?”李天然沉默了會兒,反抓住巧紅的手,“我是這麼想過……彆忘了他殺師父一家,不光是沒給他掌門,還有師妹。”“我明白……”巧紅輕輕揉著他的手,“拳腳刀劍,我沒法兒跟你師妹比。長的……八成兒也比不上……可是彆的……”她拉起他的手,一塊兒拍著他胸膛,“你就放心吧!”天然心中一熱,伸手把她摟了過來,親著她的嘴。他們出了西屋,往大門走。“師叔前天回來了。”巧紅靠著木門,盯了他一眼,“你沒說什麼吧?”“沒。”她安心地微笑,突然“呦!……你待會兒”,回頭就跑。李天然正要點煙,巧紅回來了,提著一個小網籃,裡頭是個封得緊緊的瓦罐,“臘八兒粥。”“師叔會住上一陣兒。”他接了過來。“那你來我這兒……”她直爽地說,接著一臉鬼笑,“反正你會上房,不用給你等門兒。”他出了煙袋胡同,想去找馬大夫,看表才四點多,就慢慢朝家走。他拐進王駙馬胡同,老遠瞧見他大門口前頭停了部黑汽車。像是藍青峰的。果然是,藍蘭正在跟司機說話。李天然開了車門,“等我?”“在你家門口兒,不等你等誰?”藍蘭提了個小皮包下車。他們進了北屋。李天然把網籃擱在門口。藍蘭四處看。“你找什麼?”“跟你說再掛幾張畫兒,到現在才弄了這麼兩幅水彩,一幅對子,”她脫了大衣,裡邊是件粉紅套頭毛衣,黑呢長裙,“不像個住家。”“喝點兒什麼?”她搖搖頭,倒在長沙發上。天然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剛送哥哥上飛機。”“他走了?”李天然一下子愣住。可不是,二十二了。藍蘭眼圈發紅,可是忍住了,“走了……”她打開手提包,“有封信給你……哦,爸爸也有封……”她沒起身,懶懶地舉著兩個白信封。他過去接了過來,坐進小沙發,先撕開了上麵草草寫著“李大哥”那封,抿了口酒:“李大哥:”“反正隻有六個月的訓,就在紙上說再見吧。”“聽說有個小子瞎了隻眼,連我都要信上帝了。”“現在家裡就剩下妹妹,有空陪陪她。”“我能看嗎?”藍蘭半躺在沙發上問。天然過去給了她,回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藍青峰的信。就兩行:“天橋福長街四條十號。”“側室住址不詳。”“爸爸信上說什麼?”“畫報的事。”他把紙條插進了信封,揣進了口袋,“什麼時候給你的?”“上個禮拜……還叫我親手交給你。誰知道你一連幾天沒去上班兒。”“藍田的事,他知道了?”“還不知道。他給爸爸的信,也是上飛機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誰瞎了隻眼?”“欺侮他那小子。”剛說完,就有點後悔。“真的?”藍蘭一下子坐直了,“怎麼你們什麼都不跟我說?”聲音賭氣,滿臉委屈,“看我以後還幫不幫他忙!”她頓了頓,“怎麼瞎的?”“沒瞎,就受了點兒傷。”他不想多說,怕她一問再問。“怎麼受的傷?”“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說不定叫燕子給叼了。”“臘月天?還下著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會哄小孩兒!”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該!”“對,活該!”他點了支煙,玩弄著那個銀打火機,“還沒謝你。”“什麼?”“這個。”他“噠”一聲打著了。“哦,”她又笑了,“給我撿了個便宜……不知道誰送給爸爸的。”“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嗎?”“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禮。”“害人?”他納著悶兒微笑。“寫日記,好是挺好,可是要寫就得天天兒寫,還得寫心裡話……”她坐直了,“真沒意思。”“也不用那麼當真。”“要寫就得當真。寫心裡話還不當真,不是開自己玩笑?”李天然點頭承認。“你知道嗎?T. J.,看著哥哥上飛機,我才悟出個道理。”“哦?”“這一棒子把他給打醒,也把我給打醒了。”他笑了,“怪不得你剛才說的,有點兒像是大人的話。”“對!”她一拍她大腿,“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飛機門兒一關上,我怎麼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號下午二時,北平藍家小女長大成人!”“好!”他舉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彆長得太快。”“那就看我的造化了……這就是人生。”李天然一下子無話可說。“本來我還不怎麼想去美國,可是現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也用不著巴不得,沒幾個月了。”藍蘭站了起來,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還給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兒陪陪他妹妹嗎?”“你說。”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飯,再去趕場電影兒。”“電影兒?不是沒夜場了?”“就‘平安’還有,外國人多。”幸好有車。李天然帶她先上“順天府”吃了涮鍋,接著去看八點半那場《齊哥飛歌舞團》。回家車上,藍蘭心情好多了。他出了九條東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腳,用手遮住那陣陣刮過來的風,點了支煙。真夠冷。街上隻有那麼幾個昏昏暗暗的路燈亮著。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快十一點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領子,踩著冰雪,往南走過去。朝陽門大街上連站崗的都不見了。前拐胡同更是沒有絲毫動靜。本來還想再去東宮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給嚴冬風雪給封得牢牢的,就沒停腳,過了內務部街。再又拐進了煙袋胡同。他在小木門旁邊躥上的房。院子裡真有點伸手不見五指。他摸黑到了西屋裡間牆根,在玻璃窗上輕輕叩了兩下。還沒換過氣,裡頭也輕輕回叩了一聲。他移步到了房門前。門靜靜開了條縫。他輕輕一推,閃進了房。巧紅軟軟熱熱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燙的麵頰貼住了他冰涼的臉,在他耳根喃喃細語,“我就知道你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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