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臘八(1 / 1)

俠隱 張北海 3015 字 21天前

緊接著八號那天晚上的大雪,清道的才把幾條大街給鏟得可以行車走路,住家的也才把各自門前雪給掃到門旁牆根,十八號下午又下了一場,把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來的地方,又給鋪了差不多一尺來厚。胡同裡可慘了。剛給走出來的一條條腳印子小道,又都給蓋上了。好在天冷,雪沒化,沒變成雪泥。也好在乾淨,雪還是白的。李天然悶在家裡兩天沒出門。徐太太臨走前給蒸的包子饅頭,也吃得差不多了。星期三早上,他打了個電話到畫報,金主編接的,說沒事,就在家寫稿吧。他也知道自己幾乎是有意在拖。這幾天他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想,結果都一樣。必須全抖出來。就算這位東娘不是那位東娘,他也覺得應該把他的事全告訴巧紅。就這樣,他那天下午,看到外邊是個大晴天,乾冷,沒風,就套上了皮統子,繞上了圍脖兒,戴上了氈帽,又戴上了墨鏡,踩著表層剛開始結冰的白雪,去敲巧紅的門。她那條小胡同一片雪白,沒什麼腳印子。門前像是剛剛給清掃過,露出一小方石磚地,隻夠跺跺鞋上的散雪。巧紅屋裡生著燒煤球的白泥爐,挺暖和。可是李天然沒脫皮袍,手套都沒摘,就跟巧紅說有件事想跟她談談。她一開始給天然的語氣和表情愣住了,剛想問就打住,轉身進了裡屋。出來的時候,天然發現她在毛衣長褲外頭穿了件藏青絲棉袍兒,腳上一雙高筒黑靴子,繞著灰圍巾,手上掛了件黑大衣。還有,唇上點了淺淺的胭脂。他們出了大門,出了煙袋胡同,踩著雪地上給走的亂七八糟的黑腳印,上了內務部街。“去哪兒?”“怕冷不?”“不怕。”街上人不多。大太陽,藍天有雲,沒什麼風,空氣又乾又清又爽。他招手叫了兩部車。東四大街上的雪都給清到兩旁路邊,堆得有半個人高。車拉得挺快。路不擠,也好走,也不遠。一過北池子就到了。他們在景山公園北上門下的車。“來過這兒嗎?”“煤山?來過。”他叫醒了在那兒打盹兒的老頭兒,給了一毛,買了兩張門票。“應該沒什麼人。”“誰大冷天兒來這兒?”他們從東山腳下,繞過給圍了道小土牆的老槐樹上的山。顯然有人來過,那塊“明思宗殉難處”的木牌前頭,堆了個小雪人兒。兩個人一前一後順著山道慢慢爬。石階兩旁的鬆樹枝上積著雪,有的還掛著一根根閃閃的冰錐子。又繞過了兩座亭子,李天然才引著巧紅進了一座有好幾重簷的方形大亭,“上回來這兒……有八年了吧……剛開放。”巧紅微微喘氣,兩頰給凍得發紅。她站在欄杆後頭,脫了毛手套,用手暖她的臉,瞭望著下麵靜靜一片白色。“這座中峰……”李天然帶著她在亭子裡繞了一圈,“城裡就這兒最高。”北邊是那條筆直的地安門大街和過去不遠,峙立在北端的鼓樓。旁邊是那一片白的什刹前海,後海,積水潭。往南看過去,從腳底下一層層,一堆堆的宮殿,白白一片的北海,中海,南海,可以一直望到前門外。“對稱得可真好,”巧紅伸手一指,“這邊兒是太廟,那邊兒就是社稷壇……再過去,你瞧,這邊兒是天壇,那邊兒就是先農壇……”“你找得著你家嗎?”她偏過頭朝東看,“東四牌樓……下邊兒燈市口……呦!找不著……全蓋著雪,都一個樣兒了。”全蓋著雪,都一個樣兒了,連皇宮屋頂的金黃琉璃瓦,都顯不出來了。“巧紅……”天然靠著欄杆,遙望著雪地藍天交接的遠方,“有件事兒想問問你。”“你問。”“前幾天徐太太跟我說,你常去給送衣服,前拐胡同那位林姐……”“林姐?……也不常去。”“那位林姐,聽徐太太說,司機老媽子背後叫她東娘,有這回事兒嗎?”“有,也不用背後,”巧紅笑出了聲,“她自個兒有時候也這麼說著玩兒。”李天然深深吐了口氣,“這位東娘……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男人姓什麼?”“沒。”“什麼都沒提過?”“提過家裡請客什麼的……”“沒彆的了?”“沒。”“你見過那個男的沒有?”“沒……”巧紅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可是林姐有回提起,說那位龍大哥——”“什嘛?!”“怎麼了?”巧紅給他聲音嚇了一跳。“你剛才說……”“龍大哥?”“是。”天然抑止了呼吸,在等。“林姐這麼叫她男人。”李天然渾身發熱,緊抓著欄杆,深深吸了幾口氣。巧紅注意到了,伸手挽著他胳膊,有點不知所措,“你這是怎麼了?”“沒事……”他又覺得渾身一陣熱,“接著說,那位龍大哥?……”“哦……奇怪,我去幾回都沒瞧見過他,可是又聽林姐說,她那位龍大哥覺得我長得有點兒像他妹妹……”李天然心裡一急,雙手一推,“卡喳”一聲,欄杆斷了。巧紅滿臉驚愕,手縮了回去。“你這是在氣我,還是氣誰?”半天,半天,他喘過來氣才說話,“對不住……”“我沒事兒……像是你有事兒……”她瞄了天然一眼。李天然微微苦笑,“是有點兒事兒,可是我得先問清楚了東娘……”他掏了支煙點上。“問夠了嗎?”“夠了……”他朝空中吐出長長一縷煙。“好,那等你說。”巧紅在地上輕輕踏步,望著山下那一片白,“下雪天兒還沒來過。原來北平一蒙上了雪,是這個樣兒……你瞧下邊兒,全都這麼白,這麼乾淨,什麼臟也看不見了,什麼臭也聞不見了……”她偏頭瞄了一眼,“你說啊……”李天然一下子又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把半截煙彈出去老遠,摘下了墨鏡。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下麵一片白色的故宮民房,一點動靜聲音也沒有,像是在冬眠。太陽還沒西下,可是也已經過了平則門。他驚訝地發現,西山就這麼近,好像就在城牆外頭。“我本來不叫李天然……”他望著冷冰冰的太陽一點點斜下去。巧紅剛要說什麼,可是沒出聲。“我爹我娘是誰,也不知道,隻知道姓李……己酉那年,也許是庚戌那年生……反正是民前了……”他偏頭看了愣在那兒的巧紅一眼,“所以屬什麼也不知道,也許屬雞,也說不定屬狗……反正我全家……後來聽我師父說是一共八口,就在五台山東邊,全叫土匪給殺了,就我一個人活命,給我師父救了出來……還沒斷奶……反正那年是庚戌……還有,那天剛好是大寒,我師父師母就這麼給我取的名兒,李大寒……”巧紅輕輕念著,“大寒……李大寒……”他沒理會,望著右邊又西沉了不少的太陽,“我師父是個練武的,你大概沒聽過,可是黃河以北,從山海關到嘉峪關,會兩下子的全都知道……我師父姓顧,叫顧劍霜,江湖上有個封號,叫‘太行劍’,是我師父照我師祖的傳授,又花了二十多年創出來的……老爺子名氣很大……”他又點了支煙,吸了兩口,“收養我的時候,師父已經不在外邊闖了……一家人,我師父顧劍霜,師母顧楊柳,二師兄顧丹心,師妹顧丹青……”他頓了頓,“還有我大師兄朱潛龍……”他兩眼直盯著巧紅,“聽過這個名字沒有?朱潛龍?”巧紅皺著眉想了會兒,搖了搖頭。“我想就是東娘的龍大哥。”“怎麼說?”巧紅驚訝之中帶著疑問,“你的大師兄,是她的龍大哥?”李天然點點頭,“為什麼這麼想,你待會兒就明白……”他抽了幾口煙,望著頭上開始變色的白雲,“反正我師父一家人,和我這位大師兄,已經在西山腳下,永定河北岸不遠的山窪子裡,開出來一個小農場,叫‘太行山莊’……說是農場,也隻是種點兒果菜什麼的,也不是靠這個過日子。我師父半輩子下來有了點兒錢,就在莊上閉門教徒……後來多了個我……”他抽了一口,彈了下煙灰,“打三歲起,我是說跟了師父師母三年之後,開始學藝,然後就沒斷過……”他又吸了兩口,輕輕把煙頭給彈了出去,望著一點火星落進了雪地,“那十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無憂無愁……什麼革命,什麼民國,都沒我的事。我最早的印象是那年聽我師父說,‘他媽的稱帝了!’,後來才知道說的是袁世凱……”巧紅靜靜聽著。天然望著天那邊快碰上了西山的太陽,“我們不常進城,每年就幾次,一進城就全家,騎馬騎駱駝,有什麼騎什麼,住上十天半個月,辦事辦貨……我師父城裡挺熟,煤市大街鏢局子裡頭的人,全都認識他……”天然的聲音有點哽塞,抬手看了看表,“人家要關門兒了,咱們換個地兒……”下山有點滑。李天然在前頭帶著巧紅的手,一步一步走,“冷嗎?”“嗯。”他們還是從北上門出的公園。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天可暗下來了,還起了點風,開始陰冷。李天然在門口叫了洋車,還叫拉車的給巧紅下了大簾擋風。“順天府”大門口的煤氣燈賊亮賊亮。街上可真冷。進了院子好多了。大火爐正燒得旺。罩棚上邊的遮簷都拉了起來。李天然說上二樓。夥計帶他們去了樓梯拐角那間大的。他記得巧紅能喝兩杯,就叫了半斤二鍋頭,一盤炒羊雜,說喝兩杯再涮。都寬了外衣。為了解寒,誰也沒說什麼就都乾了一小杯。“他很早就在外頭鬨事,先在宛平縣裡跟人打架……你想,他是師父教出來的,一身本領,誰打得過他?後來又開始賭,開始偷……縣裡地方小,沒什麼混頭,就開始往北平跑,一跑就是三天五天不回莊……彆看我師父是位大俠,太行派掌門,可是就是管不了我大師兄,也不能宰了他……就這樣,本來應該傳給他的太行派和山莊,就全給了我……”巧紅為二人斟滿了酒,“沒給你二師兄?”“沒……二師兄的功夫弱了點兒……還有,沒給大師兄掌門不說,他一直喜歡師妹……師父師母當然不答應……”“你師妹喜歡他嗎?”巧紅插了一句。“也不。”“喜歡你?”天然點點頭,“我們從小就好……”“他覺得我長得像他妹妹,說的是你們師妹?”“呃……”天然頓了頓,“我想是。”“後來?”“後來那年,民國十八年……夏天,師父就把大師兄趕出了師門……第二年,六月六號,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莊……還跟丹青結了婚……然後九月底出的事……”他說不下去了,乾了酒。巧紅也陪他乾了。院裡有了聲音。他們從二樓窗口看下去,像是來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櫃的讓進了西屋。出事的經過,他說得很簡單,比他在店裡跟師叔說得還簡單。本來能說的也不多。幾分鐘,什麼全完了。巧紅一直靜靜坐在那兒,隻是偶爾問一句,“開槍的就他們兩個?”李天然沒立刻回答,叫她慢慢聽。他其實不很記得是怎麼從山莊爬到公路邊上去的。他隻是說昏倒在路邊,給開車經過的馬大夫給救了。“你聽過‘西山孤兒院’沒有?”“沒聽過。”“美國教會辦的,為了河南水災……我去的時候,有五百多個小孩兒……”李天然說他半年就養好了傷,又在孤兒院躲了一年多。這些話她都能懂,隻是不明白為什麼去了美國,而且一去五年。他耐心解釋,說隻有美國有這種外科大夫,可以把燒疤給去掉。“倒是看不出來……”“那你沒看過我以前什麼樣兒……反正是為這個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這個機會去美國念念書,好忘掉這邊的恩恩怨怨……他說,這種仇報來報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幾輩子也報不完。”巧紅輕輕歎氣,“話當然是這麼說……可是,像我……一大一小兩條命,想報仇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找誰……”掌櫃的領著小夥計給他們上了涮鍋,又招呼著弄佐料兒,自我介紹說姓石。陝西口音,半臉胡子。巧紅喝得臉有點兒紅,暖和起來,脫了絲綿袍兒,“馬大夫那個閨女兒?叫什麼來著?馬姬?……她小你幾歲?”“小我兩歲吧。”“劉嬸兒提起來過……說她滿嘴中國話。”“一口京片子,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他邊涮邊說,隻是沒再提馬姬了。樓上一下子來了不少客人,熱鬨了起來。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們這間坐了兩桌,有說有笑。天然把聲音放低,“我回來第二天就在西四見著了羽田……這是命吧!”“這麼些年?一眼就認了出來?”他點點頭。“那張圓臉?那是我最後的印象……後來又在卓府堂會上碰見了,還有人給我們介紹……麵對麵。”“他沒認出你?”“沒認出來……我又長了,臉也變了點兒樣……”他摸著額頭。巧紅真是餓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調了一碗。天然也又調了一碗。桌邊台架上摞著好幾十個空碟子。他們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鍋頭,和四個燒餅。羽田的死,他沒細說,隻說他確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斃了他。“那首詩上說的是你?”她的聲音又驚訝,又興奮。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菜場上都在聊,好些人都說燕子李三根本沒死,在牢裡就飛了……後來給拉去菜市口刑場的是個替死鬼。”“不是替死鬼,就是他……”天然心中念著燕子李三,默祝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乾了一杯,“我在牆上留下了三爺的大名,是為了叫辦案的人明白,這不是一般的謀財害命,是江湖上的事,順便警告他們彆亂冤枉好人……也叫偵緝隊、便衣組、朱潛龍這幫子人,瞎忙胡猜一下……”他有點後悔用“謀財害命”這句話,可是沒再解釋,也沒提那幾根金條。小夥計過來給加了兩三根兒木炭,添了點兒湯,上了一小碗兒熟麵條兒。“你九叔呢?”巧紅為二人倒酒。“師叔?不知道哪兒去了。”“挺老實的。”“可彆惹了他。”“你說的這些,都有他一份兒?”李天然下了麵,“一塊兒放的火,一塊兒殺的人……”他一邊攪著鍋裡的麵,一邊注意看對桌的巧紅,發現她並不震驚,還伸筷子幫他攪。他撈了小半碗麵,澆上湯,撩了點兒白菜粉絲凍豆腐,遞給巧紅,“是我師叔先交上了個小警察,我也見了,是這小子說他們便衣組的朱潛龍,在東城有個姘頭,叫東娘。”巧紅停了筷子,“就憑這麼一句話?”“這句,跟你在煤山上說的,東娘管她男人叫龍大哥……一個巧夠難了,兩個巧?”裡邊桌上客人開始劃拳。聲音很吵。“差不多了吧?”他點了支煙。“等我上個茅房。”巧紅站起來,披上了絲綿袍兒,下了樓。李天然叫夥計上茶算賬。結果是石掌櫃的親自送來的,說他記起來了,個把月前吧,跟個外國人來這兒吃烤肉。還不到八點,北新橋一帶已經沒人了。幾杆路燈把地上的雪照得白中帶點黃。兩個人吃得喝得很暖和,在冰涼清爽的黑夜中踩著雪走著,都不想說話。拐上了東四北大街,天然望著那條直伸到看不見儘頭的馬路,問了聲,“能走回去嗎?”“幾點了?不能叫老奶奶等門兒。”“八點了。”“走走吧……挺舒服。”電車都不見了,隻是偶爾過來部散座兒,問了一聲,“要車嗎?”“我還以為就我命苦……”他沒接下去。大街上靜靜的,就他們腳下喳喳踩雪聲。“你冤有頭,債有主,還能報仇解恨……我呢?”他隻能在心中歎氣,還是接不下去,無話可說。過了鐵獅子胡同,口兒上兩個站崗的在閣子裡盯了他們半天。“冷不冷?”雪地裡走了會兒,渾身熱氣也散得差不多了。她搖搖頭,沒言語。一輛黑汽車在朝陽門大街上呼呼地飛駛過去。“你沒說怎麼改了名兒。”李天然跟她說了。又一輛汽車呼呼過去,按了聲喇叭。“我給你熬了鍋臘八兒粥。”“不是說不用了嗎?”“還是熬了。”“我也不過節。”“那你臘九喝。”她故意賭氣。他笑了。她也笑了。他們在內務部街過的馬路。“東娘的事兒,可不能跟人說。”“我知道。”“再去前拐胡同,也得像沒事兒似的。”“唉……我又不是小孩兒!”他們拐進了煙袋胡同。李天然一腳踩進了半尺來厚的雪,“這兒就沒人掃。”“掃了……又下了。”木門虛掩著。巧紅輕輕推開,又輕輕說,“都熬好了,回去熱熱就行。”他邁進了院子。裡邊一片黑。巧紅隨手上了大門。他們摸黑進了西屋。隻是泥爐上頭閃著一小團紅光。“哢”一聲,巧紅拉了吊九九藏書網下來的開關。房間刺眼地一亮。她脫了大衣,褪了手套,解了圍巾……“回來啦?”北屋傳來老奶奶的喊聲。巧紅轉身到了房門口,扶著門把,朝著北屋也喊了聲,“回來啦!”“大門兒上啦?”“上了!”“早點兒睡吧。”巧紅關了房門,回到他站的那兒。頭頂上的燈泡兒照著她緋紅的臉。她伸出來左手,抓住了天然的右手,按到她胸脯上,微微羞笑,“大門兒都上了,你也回不去了……”再伸右手一拉,“卡”一聲,關上了頭頂上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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