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想感謝亞馬遜的各位朋友在返程途中對我們的友好款待。我要特彆感謝佩尼亞羅薩先生以及所有巴西政府官員,感謝他們的幫助和特殊照顧。我還要感謝帕拉的珀雷拉先生,他早就料到我們四人歸來時的模樣一定與這文明世界格格不入,於是在小鎮裡為我們備好了衣物。可我們卻無法給予這些熱情的招待相應的回報,反而對我們的恩人撒了謊。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彆無選擇,隻能告訴人們不要企圖找到高地,任何時間和財力的投入都將是枉然。我們對地名也做了手腳,就算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反複琢磨,我敢肯定他一定連高地的邊兒都找不著。我們都以為此次旅行僅在大夥途經的南美地區引發了熱議。我可以向英格蘭的朋友們保證,那些在歐洲捕風捉影的騷動我們是真的毫不知情。直到抵達艾弗尼亞、離南安普頓隻有五百英裡時,我們才得知各大報社為獲取此次旅行的真相及結果提供了巨額賞金,電報更是一條接一條。原來,不僅科學界對我們高度關注,平民百姓也翹首以盼。大夥達成一致:由於我們是動物學協會委派的代表,首當其衝應向協會彙報;在這之前,誰也不能向媒體透露半點消息。因此,儘管南岸普敦的記者人山人海,我們一行人誰也沒有開口。正因如此,對外宣布將於十一月七日晚舉行的報告會自然而然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然而,動物學協會的報告廳(也是我們最初接受任務的地點)容不下如此海量的聽眾,於是攝政街的皇後大會廳成了不二之選。不說也知道,主辦方最先考慮的是阿爾伯特音樂廳(阿爾伯特音樂廳:位於倫敦的藝術地標,該音樂廳最眾所周知的活動是自1941年以來一年一度的夏季逍遙音樂會。自維多利亞女王在1871年為音樂廳開幕後,世界頂尖的藝術家都會在此表演。(譯注)),但還是因為場地有限作罷。大會在我們到達倫敦的第二晚才最終敲定。當然,我們四人都各有任務。我的事……暫時還不方便透露。或許待到時過境遷,我才能平心靜氣地去回想,甚至去談論這件事。一開始我就向讀者們表明了我參加此次探險的初衷,也許我應該把這事交代清楚,反正紙也包不住火。至少,這個緣由激勵了我踏上這次奇妙的旅行,我對此隻有無儘的感激。現在,就讓我為大家講述此次探險最後的尖鋒時刻。正當我冥思苦想該如何下筆時,無意間瞄見了將於十一月八日發行的《公報》。在這張自家的報紙上,我的朋友兼同事麥克唐納對此次會議進行了完整無誤的記錄。不如我還是直接轉述他撰寫的頭條和正文吧。不得不承認,報紙的版麵幾乎都被這次會議占領——畢竟報社派出了自己的記者,想必事後也急需自我吹捧。不過,其他日報也儘是對此次會議的通篇報導。我的朋友麥克唐納列了幾個小標:新世界皇後議會廳的偉大會議現場騷亂難以置信這究竟是什麼?攝政街徹夜狂歡(特彆報道)“昨晚,萬眾矚目的南美調查委員會報告大會在皇後議會廳舉行。該調查委員會由動物學研究協會去年委派前往南美洲,旨在證實查令格教授關於該大陸存在史前動物的言論。整個會議可謂震驚四座,無法忘懷,極有可能成為科學史上的一座偉大豐碑。”(噢,我的作家老兄麥克唐納,多麼霸氣的一段開篇!)“報告會的門票按慣例分發給了協會成員及其親朋好友,但後者的範圍可張可馳。離會議開始(八點)還有很久,人群就早早地擠滿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不能入場的大眾憤憤不平,八點差一刻時,他們蠻橫地衝進了大門。漫長的混戰造成了好幾人負傷,H區的巡檢員斯科布在此過程中不幸摔斷了腿。這場蠻橫無理的硬闖後,每一條通道裡都是比肩擦踵,甚至還有人硬擠進了媒體專區。據估計,大約有五千人在翹首期盼探險家們的到場。當他們最終現身時,座位前的平台上早已坐滿了科學界的領軍人物。這些科學家不僅僅來自本土,更有從法國和德國遠道而來的貴賓。烏普薩拉大學著名的動物學家塞爾吉烏斯博士也代表瑞士科學界出席了本次報告會。一得知四位英雄即將入場,現場便爆發出了雷鳴的掌聲,全體觀眾起身歡呼,好幾分鐘後才恢複平靜。但細心的觀眾會發現,熱烈的掌聲中夾雜著些許異議。這次報告會顯然會是百家爭鳴而非一派和諧。而毫無疑問的是,此時此刻,現場沒人能預想到這場報告會將會有多麼的非比尋常。”“四位探險家的相貌無需多加描述,他們的照片早已被各大報刊轉載。據傳言他們曆儘了千辛萬苦,但就外表上看並無太多寫照。查令格教授的胡須好像更加雜亂了,薩姆瑞教授則更像一名苦行僧,約翰羅斯頓爵士的體態憔悴了些。與出發前相比,三人都曬黑了許多,但看起來都很健康。至於我們的媒體代表——著名的運動員兼國際橄欖球球員E.D.馬龍——看起來毫發未損。當他穿過人群時,相貌平平的憨厚臉盤上掛著愉快、滿意的笑容。”(好吧,麥克,彆讓我逮著你!)“獻給探險家們的熱烈歡呼漸漸平息,會場恢複了平靜,聽眾回到了座位,主席杜倫公爵發表了講話。他說:‘在如此盛大的集會裡,在大家拭目以待的結果即將揭曉前,我絕不會多占用一分鐘的時間。我不知道委員會代表薩姆瑞教授會說些什麼,但是,人們早已傳言,此次探險行動已戴上了勝利的桂冠。’(掌聲)‘顯然,浪漫主義仍舊風頭正勁,家的天馬行空可以在這個年代與探索真理的科學活動和平共處。在我坐下之前,我隻想再說一句。我很高興——在座的各位也很高興——這些先生們能夠從困難重重、危機四伏的任務中安然歸來。毫無疑問,若幾位探險家遭遇不測,動物學界將麵臨不可挽回的損失。’”(熱烈的掌聲響起,有人稱查令格教授也加入了其中。)“薩姆瑞教授的起身再一次點燃了觀眾的熱情,他演講中的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熱烈的歡呼。關於此次探索旅程的完整敘述將由本報特派記者親自執筆,並作為補充材料出版,因此,筆者僅在這裡就演講內容做簡要概述:薩姆瑞教授首先講述了探險的起因並向查令格教授致以崇高的敬意。接著,他為自己之前對查令格的質疑表示歉意,稱查令格教授的言論現已證實。之後,薩姆瑞教授講述了此次探索的整個過程,但是謹慎地保留了一些信息,以防有人企圖定位那片神奇的土地。接著,他大致講述了從亞馬遜乾流到峭壁崖底的探險過程。有關探險隊不斷嘗試登上高地的描述讓所有觀眾身臨其境。探險隊員們在登頂過程中曆經百般磨難,最後在拚死一搏的努力下終於成功,但兩位忠實的混血奴隸為此獻出了生命。”(為了不在會議上引起爭端,薩姆瑞編造了這個版本。)“聽眾們聽得聚精會神,仿佛感同身受。木橋墜落之時,他們也如同被孤立在了高地之上。接著,教授先生娓娓道來那片非凡土地上的奇觀與噩夢。他很少談及個人經曆,而是把重點放在了重大科學觀察成果上,如高地上那些神奇的野獸、鳥類、昆蟲以及植物。捕獲最多的是甲蟲類和鱗翅目(鱗翅目:包括蝶類與蛾類,是昆蟲綱中的第二大目。(譯注))昆蟲:在幾周的時間內分彆有四十六種和九十四種新物種被發現。但是,公眾的目光自然地聚焦在了更大的生物身上,尤其是那些本應滅絕的大型動物。教授先生列出了許多此類物種,並稱待深入探索高地後,這些動物的種類無疑會大大增加。他和其他隊員觀察到了至少十二種大型生物(大多數是遠距離觀察),它們不屬於目前科學界所知的任何一類物種。這些生物會被及時分類與研究。他例舉了一種蛇類,表皮呈深紫色,有五十一英尺長;一種白色的生物(可能是哺乳類動物),在黑暗中會發出清晰的磷光;還有一種大型黑色飛蛾,印第安人稱隻要被它咬上一口就會中毒,而且毒液殺傷力極強。除了這些全新的物種外,高地還棲息著許多早已為人知曉的史前動物,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侏羅紀早期。說到這兒,他提到了醜陋、龐大的劍龍。馬龍先生在湖畔的飲水處曾見過這種動物,第一個深入這片未知世界的美國探險家也在他的素描本上有所描繪。他還講到了禽龍和翼手龍——考察隊最先遇見的兩類神奇物種。接著,他講述了駭人的食肉恐龍,這段故事令不少在場觀眾汗毛直豎。這種恐怖生物曾多次追捕探險隊成員,是他們見過的最可怕的物種。接著,他談到了恐鶴,一種龐大凶悍的獵食鳥類,以及在山地漫步的大型麋鹿。觀眾們的熱情與專注在他講到神秘的中央湖泊時達到了高潮。這位理智、務實的教授冷靜地描繪著詭異的三眼魚蜥和棲息在那片魔幻水域中的粗壯水蛇。聚精會神的觀眾們得時不時掐一下胳膊,才能確認自己是否清醒。接下來,教授先生提到了印第安人以及類人猿的殖民地。這種類人猿比爪哇直立猿人要高級,比任何已知物種都要接近 ‘遺失的一環’的假說。最後,帶著些許調侃,他講了講查令格教授獨創的一種安全係數為零的飛行器。接著,作為這場難忘的演講的結尾,他透露了探險隊如何最終回到了文明世界。”“按原計劃,此次會議本應到此結束,接下來將由烏普薩拉大學的塞爾吉烏斯教授帶領大家表示感謝與祝賀。但顯然,這場報告會注定不會如此平靜。整個晚上,反對聲一直源源不斷。現在,愛丁堡的詹姆斯·伊林沃思博士在會場正中起身,詢問在決議之前可否進行修正。“主席:‘可以,先生,如果您認為修正環節必須進行。’“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大人,修正環節必不可少。’“主席:‘那我們即刻開始吧。’“薩姆瑞教授(突然起立):‘主席大人,請容我解釋。此人是我的死對頭,自從在科學季刊中就深水類生物的特性與本人產生分歧後便與我勢不兩立。’“主席:‘恐怕我無權涉足私人恩怨。修正繼續。’“伊林沃思博士遭到了探險隊支持者們的強烈聲討,以至於他的發言都有些聽不清楚。還有人試圖把他拽下講台。但他人高馬大,洪亮有力的聲音壓過了騷亂聲,最終完成了演講。可以看出,自他起身以來,大廳裡還是有一波和他誌同道合的朋友,雖然為數不多。絕大多數的聽眾應該是保持著中立。”“伊林沃思博士首先讚賞了查令格教授與薩姆瑞教授的科學著作,並表明如果有人在他的講話裡引申出任何個人偏見,他隻能感到非常遺憾。因為他僅僅是迫切想要了解科學真相。事實上,他此刻的角色和上次會議上的薩姆瑞教授如出一轍。上一次會議上,查令格教授的言論受到了某位同行的質疑。而現在,這位同行自己上台發表了相同的講話,卻希望這些言論不引起任何爭議,這合乎常理嗎?(‘對!’‘當然不!’,講話被觀眾們的回答聲打斷了許久,其間記者席上有人聽到查令格教授向主席請求離開片刻,好把伊林沃思博士逐出門外。)一年前,僅有一人發表了某些言論。而現在,四個人一起說了些更為荒唐的話,這就能為這種不可思議的革命性事件提供真憑實據嗎?最近頻頻有探險者從未知世界歸來,人們對他們的故事一下子就買了帳。倫敦動物研究所也要持相同態度嗎?我承認協會成員從不人雲亦雲,但人性生來複雜。就算是大教授們也可能因抵不住‘名留青史’的誘惑而誤入歧途。我們都像飛蛾,希望飛往光明。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這樣的重磅新聞不外乎是為了蓋過彆人的小故事。記者們向來歡迎聳人聽聞的事件,稍加想象又為何不可?。協會的每一個成員都各懷鬼胎地儘可能誇大自己的成果。(‘不要臉!’‘不要臉!’)伊林沃思說他並非想有意冒犯誰。(‘你想!’,底下一陣騷動)這些奇幻故事的證明工作隻占了很小的篇幅。證據是什麼?一些照片。在這個偽造技術高超的年代,照片有可信度嗎?還有什麼?我們聽到了很多故事,什麼繩索、飛行器,卻沒有大型的樣本。故事很新穎,卻不能說服人心。約翰·羅斯頓爵士聲稱有一枚恐鶴的頭骨,本人隻想看上一眼。”“約翰·羅斯頓爵士:‘這家夥是說我滿嘴胡話嗎?’(騷動)“主席:‘肅靜!肅靜!伊林沃思博士,我要求您即刻結束發言,開始修正。’“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先生,雖然我還沒有講完,但我遵從您的決定。那麼我開始修正。感謝薩姆瑞教授妙趣橫生的演講,但是,這整件事仍是“尚未證明”,應該派出一支人數更多、更有公信力的探索隊。’”“這段提案造成的混亂難以言表,很大一部分觀眾義憤填膺,認為這是對探索家的侮辱,他們大叫著表示抗議:‘不予通過!’‘撤回!’‘讓他閉嘴!’。另一方麵,反對者們——不得不承認人數也頗為可觀——為此項修歡聲雀躍,他們叫喊著‘肅靜!’‘主席先生!’‘公平的決斷!’。後排的座位上有人扭打了起來,他們周圍的醫學院學生也肆無忌憚地打成了一團。直到幾位女士插手,氣氛才得以緩和,暴亂才沒有發生。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有人發出‘噓’的聲音,全場鴉雀無聲。查令格教授站了起來。他的外貌和舉止都出奇地奪人眼目,當他舉起一隻手要求大家肅靜時,全體觀眾都坐了下來,等他發言。”“‘我想在座的各位都還記憶猶新,’查令格教授說道,‘在上次我發言的會議上,這樣荒唐愚蠢的情景同樣出現過。那時薩姆瑞教授是領頭的造事者,雖然他已悔悟,但這種現象恐怕還是難以杜絕。今晚,剛剛坐下的那個人又發表了相似的言論,隻不過比上次更加無禮。我知道,恐怕隻有故意自我貶低才能把智商降到他那類人的水平;但我仍會傾力而為,以消除大家可能存在的合理懷疑。’(笑聲和騷動)‘無需多言,雖然薩姆瑞教授作為探索委員會的領隊是今晚的主講人,但這件事由我而起,而我也是整次探索任務的幕後功臣。我已成功地將這三位紳士引領到了我所說的地方。而且正如你們聽見的那樣,他們也都證實了我先前言論的正確性。考察隊結論一致,也不希望歸來時引發愚蠢的爭議。但是,鑒於先前的經驗,這次我帶回了些令人信服的證據。正如薩姆瑞教授所解釋的,那群猿人洗劫我們的營地時,相機被弄壞了,大多數的底片也被摧毀。’(揶揄聲,嘲笑聲,以及後方傳來的‘能說點彆的嗎?’)‘之前我提到了猿人,不得不說,現在我耳邊的聲音勾起了我對那幫家夥的回憶。’(笑聲)‘儘管許多無價的底片被毀,我們還是帶回了不少能展現高地生態的真實照片。有人譴責說這些照片是偽造的,是嗎?’(一聲‘沒錯!’傳來,接著是一陣騷亂,好幾個人被拽出了大廳。)‘這些底片將任由專家檢查。不過除此之外的其他證據?我們逃生時自然無法攜帶太多包裹,但薩姆瑞教授收集的蝴蝶和甲蟲標本幸免於難,涵蓋了很多新物種,這不是證據嗎?’(‘不是!’的回答紛紛傳來。)‘誰說不是?’”“伊林沃思博士(起身):‘我們的觀點是,這些標本在其他沒有史前動物生存的高地上也可以獲得。’(掌聲。)“查令格教授:‘沒錯,先生。我們不得不折服於您在科學界的權威,但我必須承認我還真沒聽說過您的大名。說完照片和昆蟲標本,我將向大家展示其他從未公布的精確信息。例如,關於翼手龍的棲息地——’(‘一派胡言!’,場麵一片混亂)——‘我想說,關於翼手龍的棲息地有很多可供交流的內容。我可以向大家展示我包裡的照片,這張照片記錄下了活生生的動物,足以讓你們相信——’”“伊林沃思博士:‘任何照片都不能讓我們相信。’“查令格教授:‘您想要見一見活物?’“伊林沃思博士:‘那還用說。’“查令格博士:‘那樣您就信服了?’“伊林沃思博士(笑著):‘那是必然。’”“就在此刻,整個夜晚的高潮來臨——它是那樣的匪夷所思,曆史上的任何科學集會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查令格教授舉手示意,我們的同事E.D.馬龍先生立即起身走向了講台後側。不一會兒,他和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一同抬著一個巨大的方形運貨箱再次現身。那箱子顯然沉極了,倆人慢慢地將箱子抬向前,放在了教授的椅子前方。觀眾鴉雀無聲,目不轉睛。查令格教授掀開了箱蓋,觀眾隻能看見一塊傾斜的木板。“他看著箱子,打了幾個響指,媒體席上的記者聽見査令格教授說著:‘過來啊,寶貝,小可愛!’不一會兒,箱子裡傳來了抓撓聲,接著,一隻麵目猙獰的生物探出了身子,伏在箱子的一側。觀眾們目瞪口呆,就連杜倫公爵在此時摔進了樂隊席也絲毫沒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恐怕隻有最天馬行空的中世紀石匠才能想象出這家夥的嘴臉,簡直是石像鬼(石像鬼:中世紀哥特式建築屋頂上的半人半獸狀滴水嘴,用於引導屋頂上的水流以保持清潔。這些怪物麵目猙獰,長著蝙蝠的翼和尾,有惡魔之姿,人們亦把它放在門口以避邪。(譯注))中的極致。它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一雙紅眼猶如燃燒的炭粒,一隻凶殘的長喙半張,滿滿當當地露出兩排和鯊魚一樣的尖牙。“這隻動物的雙肩駝起,肩頭好似搭著一條褪色的灰色紗巾,簡直就是所有人童年的夢魘。人群混亂了起來——有人尖叫;兩位前排的女士暈厥了,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講台上有人步了主席的後塵,也跌入了樂隊席。一瞬間,恐慌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大廳裡,時刻就要爆發。查令格教授舉起雙手示意大家保持鎮定,但騷動的人群讓他身後的動物警覺了起來。它詭異的披肩突然撲騰著展開——是一雙皮革般的翅膀。它的主人試圖扯住它的腿,但已經無力回天。這家夥振翅而起,在皇後議會大廳的上方慢慢盤旋,乾癟如皮革的翅膀足有十英尺長,一股腐臭隱隱撲來,充斥著整個大廳。那對發光的雙眼和凶殘的大嘴正向人群逼近,尖叫聲在走廊裡跌宕起伏。這怪物受到了刺激,越發狂暴。它越飛越快,發狂似的用翅膀拍打著牆壁和燭台。‘窗子!我的天,關上那扇窗子!’教授一聲咆哮,他的焦慮已然變成了憤怒,整個人在講台上張牙舞爪。可是上帝啊,他的警告來得太遲!一瞬間,那隻怪物就如燈罩裡的飛蛾般沿著牆壁撲打到了窗口,將它那巨大的身軀擠了出去,蹤影全無。查令格教授癱倒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觀眾們卻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災難總算結束了。“噢!該怎麼描述這一切——查令格教授的支持者歡欣鼓舞,反對者則驚歎不已。他們攜手掀起了一波激情的熱浪,震翻了整間大廳。這熱浪從後方翻滾向前,卷起所有的喧囂,掃向了樂隊席,淹沒了講台,用它的浪尖托起了四位英雄。”(好文筆,麥克!)“雖然觀眾一開始沒有給予幾位英雄相應的褒獎,但現在卻著實好好彌補了他們一番。每個人都起身,每個人都歡呼雀躍,興奮的人群將四位旅行家團團圍住。“‘把他們舉起來!把他們舉起來!’無數聲音呼喊道。四位英雄瞬間被人潮托起,他們想要掙脫卻沒能成功,而是被抬上了榮譽的最高寶座——人群如此密集,想要把他們放下來都難。‘攝政街!攝政街!’人群呐喊道。這人潮好似漩渦,又像緩流,四位英雄被高舉起來,抬向門口。大街上同樣一片喜慶,數以萬計的人群守候在外,擁擠不堪,從朗庭酒店一直延伸到了牛津街。“四位探險家剛一現身,報告廳外就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屋外刺眼的電燈下,他們被托起在人們頭頂。‘慶功!慶功!’的呼聲震耳欲聾。人山人海,萬人空巷。人群開始沿著攝政街移動,接著是蓓爾美爾街,聖詹姆斯大道,最後來到了皮卡迪利大街。倫敦的中心交通已經癱瘓,據報導,遊行者與警察、出租車司機發生了多次衝突。直至午夜過後,四位旅行者才在約翰·羅斯頓爵士阿爾巴尼街的公寓前被放了下來。喜笑顏開的人們齊聲高歌‘今天是個好日子’,最後以一曲《天佑吾王》(《天佑吾王》:英國國歌、皇室頌歌。(譯注))收尾。倫敦曆史上最瘋狂的夜晚就此落下帷幕。”以上就是麥克當納筆下的新聞,除去天花亂墜的敘述外,其餘的還算實事求是。雖然那晚的“轟動事件”對於觀眾來說莫不是天大的驚喜,但我們一行人卻並不驚訝。相信讀者們還記得我和約翰·羅斯頓爵士相遇的場景(當時他正身著奇怪的盔甲),他那時正要去給查令格教授抓他口中的“小鬼”。我也埋下了伏筆,說教授先生的包裹在我們離開高地時造成了巨大的麻煩。倘若我的文稿涉及了歸途之旅,我也許會詳細介紹大夥是如何用死魚來喂飽那位惡心的翼手龍夥伴。要是我之前沒有提及,當然,那是因為教授先生十分希望在他的敵人被駁倒前不要走漏任何無法作答的消息。至於那隻倫敦的翼手龍,隻能說迄今還沒人知曉它的下落。兩位驚魂未定的女士作證說,那隻怪物在皇後議會廳的屋頂上停留了幾個小時,像是一尊惡魔的雕塑。據第二天的晚報報導,皇家衛隊的列兵邁爾斯因為在馬堡府外執勤時未經許可擅自離崗被帶上了軍事法庭。據邁爾斯稱,他棄甲而逃的原因是在抬頭時突然看見一隻魔鬼在月光下飛行。他的這一說法雖未被法庭接受,但起碼與翼手龍的去向有一線關聯。除此之外的唯一證據就隻剩SS. Friesnd(荷蘭到美國的遊輪航線)的航海日誌。該日誌寫道,第二天早晨九點,遊輪開出十英裡後,一隻既像“飛羊”又像大蝙蝠的東西從右舷船尾飛過,以驚人的速度飛向了西南方。如果這家夥的“歸巢本能”為它指明了正確的方向,毫無疑問,在大西洋的某處,人們可以發現最後一隻來自歐洲的翼手龍。而格拉迪斯——噢,我的格拉迪斯——那神秘的格拉迪斯湖被重新命名為了中央湖泊,因為她在我的心中不再神聖不朽。難道我從沒在她的性格中瞥見一絲任性與自私?在我為履行她下達的任務而洋洋得意時,難道我從未發覺這段可悲的愛情可能讓我命喪黃泉?當我望向她那美麗的麵龐與靈魂時,我的內心難道從未發覺她那若隱若現的變化無常?她愛上的是高尚的英雄行為,還是因為她想不勞而獲地分享光輝的榮耀?這些都是我事後的靈光一閃。有那麼一刻,我已然憤世嫉俗。但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周,那時我們剛與約翰·羅斯頓聚了一聚——好吧,也許事情還可以再糟一些。我就簡而言之吧。我在南普頓時沒有收到任何來信和電報。那晚十點,當我回到斯特裡特姆的小彆墅時,我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她是死是活?這個男人因她的心血來潮而命懸一線,可我那日思夢想的擁抱、笑容和讚美之言在哪兒呢?我早已不再身處高崖,而是腳踏實地。但如今要是格拉迪斯能給我個好解釋,我還是會高興得飄飄然。我沿著花園小道一路狂奔,“哐哐”敲門。我聽見格拉迪斯在屋內,便一把推開呆立的女傭,大步跨進了客廳。她坐在矮沙發上,呆在鋼琴旁的落地燈投下的陰影裡。隻用了三步我便跨過了整個房間,捧起了她的雙手。“格拉迪斯!”我呼喊道,“格拉迪斯!”她抬起頭,一臉驚訝。她的身上發生了些細微的變化。生硬的眼神和雙唇看起來很陌生。她縮回了雙手。“你想做什麼?”她說。“格拉迪斯!”我大叫道。“你怎麼了?你是我的格拉迪斯,難道不是嗎?我親愛的格拉迪斯·休格頓!”“不,”她說。“我現在是格拉迪斯·波茨了。請讓我為你介紹我的丈夫。”多麼荒唐的人生!我僵硬地和一位紅發小個子鞠躬、握手。他蜷睡在曾經屬於我的扶手椅上。我們互相點頭微笑。“父親讓我們住這兒,不過我們已經有自己的房子了。”格拉迪斯說。“這真是太好了。”我說。“你在帕拉沒有收到我的信?”“沒有。”“噢,太可惜了!那封信本可以解釋清一切。”“現在已經夠清楚了。”我說。“我向威廉提過你。”她說。“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們的感情不可能走得太遠,是吧?你去了世界的另一頭,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這裡。你沒有生氣吧?”“完全沒有。我想我該走了。”“喝點兒什麼吧。”小個子說道,接著他悄悄對我說:“這就是人生,對吧?除非我們這兒允許一妻多夫,但現實正好相反,你懂的。”當我走出門時,他像個白癡似得傻笑起來。我的腳還沒跨出門,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我走回了那位獲勝的對手麵前。看到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他神情有幾分緊張。“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我問。“當然,隻要合情合理。”他說。“您究竟有什麼能耐?發現了寶藏?找到了新極點?是位經曆豐富海盜?飛過了英吉利海峽?還是什麼?您的浪漫氣息在哪兒?您又是怎麼成功的?”他無助地望著我,和顏悅色的小臉亂糟糟地寫滿了空虛。“您難道不覺得這些問題太過了?”他說。“好吧,那就隻問一個問題。”我大聲說道。“您究竟是何方神聖?您是做什麼的?”“我是律師事務所的一名職員。”他說。“強生與梅利威爾事務所的二把手,讚善裡街四十一號。”“晚安!”說罷,我消失在了夜幕中,就像所有憂鬱心碎的英雄,悲痛與憤怒伴著苦笑在我的心中沸騰。隻消再寫一幕,我的作品便大功告成了。昨晚大夥都聚在約翰·羅斯頓爵士的房裡吃晚餐,之後,我們幾個好戰友坐在一起抽煙,暢談我們的曆險。同樣的麵孔同樣的身影,但在不同的環境裡看起來有些讓人不習慣。查令格胡須噴張的臉頰上依然掛著自傲的微笑,眼皮耷拉著,目中無人,碩大的胸脯在對著薩姆瑞頤氣指使時一起一伏。而薩姆瑞的煙鬥晃蕩在他那稀疏的胡須與灰色的山羊胡間,麵容消瘦的他在同查令格激烈爭辯時神情扭曲。最後是我們的款待人,他皮膚粗糙,神情如鷹,冷酷的藍色雙眼下閃著冷酷與幽默的光芒。這就是他們在我腦海中留下的最後形象。晚飯後,羅斯頓在他的私人房間裡——粉紅色的燈光照耀著數不勝數的戰利品——說自己還有話要講。約翰爵士從櫥櫃裡拿出一個陳年的雪茄盒,放在了麵前的桌子上。“有一件事,”他說。“也許我之前就應該說,不過那時我想要多了解一下我們的處境,沒有必要把希望點燃又撲滅。但現在,這已經是事實而不是希望了。大夥也許記得我們發現的翼手沼澤。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許你們沒有注意到,我就現在告訴你們吧。那是一個滿是藍色陶土的火山坑。”兩位教授點了點頭。“據我所知,這世上唯一有藍色陶土火山坑的地方,是在金伯利偉大的戴比爾斯(戴比爾斯:全球最大的鑽石開采公司。(譯注))鑽石礦場——我當時就想到了鑽石。我設計了一個奇妙的裝置來防禦那些惡臭的翼手龍,之後便拿著小鋤頭在那裡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就是我想說的。”他打開了雪茄盒,從裡麵倒出了二三十個粗糙的石頭,有的如豆粒大小,有的則跟栗子差不多。“也許你們覺得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們。我確實應該,不過還是小心為妙,這些寶石可能小得可憐,也可能打磨出來後毫無價值。於是,我把它們帶了回來,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去了趟斯賓克(斯賓克:國際首屈一指的錢幣、郵品、金幣、紙幣、債券、股票及簽名拍賣行辦事處設於倫敦、新加坡、紐約及達拉斯。(譯注)),讓店員切開一粒石頭並估了價。”他從兜裡拿出了個藥盒,打開後,一顆美麗的鑽石閃閃發光,幾乎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寶石。“就是這樣。”他說。“他的估價很高,至少二十萬英鎊。彆的什麼都彆說,我們當然要平分。好了,查令格,你會拿這五萬英鎊做什麼?”“如果你真要如此慷慨,”查令格教授說。“我會建一個私人博物館,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你呢,薩姆瑞?”“我想我會提早退休,不再教書了,騰出時間來分類白堊(白堊:一種微細的碳酸鈣的沉積物。(譯注))化石。”“我會用我的錢來組一支更好的探險隊,”約翰·羅斯頓爵士說。“然後再次拜訪我們的老朋友。你呢,年輕人,我猜你肯定要把這筆錢用作婚禮費用。”“時機未到呢,”我一臉苦笑。“我想,要是您肯要我的話,我倒是願意和您一路。”羅斯頓爵士什麼也沒說,隻是從桌子那頭伸來了一隻古銅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