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杜雷走著,我們放慢了腳步,很久沒有說話。看不出來他是否生氣或害怕,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情很灰暗。“阿杜雷,你的想法是——”他用一個眼神打斷了我的話,高傲地要我噤聲,我討厭這種眼神,好像他是對的,我是錯的,不管我說什麼,都隻會讓事情更遭。我收聲了,不僅是因為阿杜雷瞪了我。這裡感覺不對勁。我很害怕,不顧受傷的自尊,跟得更緊了。“怎麼了?”“我不知道。”我們向前走著。阿杜雷停下來,查看了地麵。霧氣越來越薄了,我們現在至少可以站著看到腳了。阿杜蹲下來,撿起一片紅得發亮的落葉。他抹了抹葉子,伸手給我看,上麵染了點點殷紅。是鮮血。他丟下葉子,看清了在地上曲折蜿蜒的血跡。阿杜看著我,淚水在眼圈裡打轉。我真想抱住他,希望他不要太難過。“我聽到有人在尖叫。”這句話,阿杜幾乎說不口。我覺得糟心。我們都聽到了動靜,卻讓阿杜獨自麵對恐懼。還有我陪著他。我握住了他的手。維裡塔斯人的屍體被蠻力撕扯得四分五裂,有些死去的人,生前和阿杜雷親如兄長。阿杜雷想要甩開我的手,但我死死握著不放。我們走在一片死亡之地。阿杜雷細細查看每一具屍體。我知道他在找什麼。希望他不要找到。“我本該和他們在一起的。這是我的戰鬥。”老天!難道他不覺得幸免於難很走運嗎?這分明是場屠殺,遇上就沒有活路。他掙脫了我的手。“都是你!害我錯過了戰鬥!我能力挽狂瀾的。”他要責怪我,我當然要回嘴。“這是血腥屠殺!那時候你要是和他們在一起,看到這個情形的,就隻有我一個人了。我可不想給你收屍。”“我能出力的。他們需要我。”“這種戰鬥沒有活路的,阿杜!”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我當然不是說所有人都會死,我的意思是……”但是為時已晚。阿杜雷走開了,繼續查看維裡塔斯人的屍體。他在找爸爸。希望艾克羅尼斯能夠逃脫一死,不要像其他遠征隊員一樣。但是這場戰爭太慘烈,存活的希望很渺茫。阿杜雷走近一個倒下的戰士,整個人僵住了。屍體離得太遠,我看不清是誰,但是能認得出來。阿杜雷猛撲在地,頹然泄氣。認識了他整整十七年,我第一次聽到他哭。這比之前的尖叫還叫人難過。我們應該逃離雲線。但是在情感和理智互不相讓的情況下,情感總是占據上風。雖然出於謹慎,我們知道不該在這血腥屠殺的戰場上逗留,但是阿杜雷堅持為每個犧牲的戰士舉行正統的維裡塔斯人葬禮。他們是吉斯最勇猛的戰士,卻慘遭屠戮,葬身於此。不帶任何情感地,我突然明白了,反正阿杜雷和我也離死不遠了。為什麼不讓他做自己覺得該做的事情呢?我也來搭把手,真慶幸他沒有阻止我。這是份陰森恐怖的活兒。我們撿來尖利的石頭,用來刨地。潮濕的霧氣濕潤了泥土。我們為每個維裡塔斯戰士挖了墳墓。阿杜雷對著他們的墳墓輕聲地念叨(他大概不希望我聽到,但是我能聽到),用木頭十字架標記每座墓。我們遲早會好好討論下這些迷信活動,但不是現在。要是我們在這兒待太久,說不定連談論這事的機會都沒有了。說不定,我們都是死路一條。暮色降臨,我們隻剩一個墓要挖了。艾克羅尼斯的墓。我不知道該不該走開,讓阿杜雷和他爸爸單獨在一起。我對艾克羅尼斯也很不舍,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之一。雖然不想看到艾克羅尼斯的遺容,但是我必須這麼做。雖然他的身子四分五裂,但是臉還完好,我鬆了一口氣。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莊嚴高貴。我輕輕搭上阿杜雷的肩膀。“他很偉大,是我見過最好的人,總是正直真誠。”阿杜沒有躲開。“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事要對他講。現在都太遲了,他永遠聽不到了。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詛咒了。”我爭辯道:“噢,阿杜,你的心思,他都知道。”阿杜問:“我沒說出口的話,他怎麼會知道?”“他不是造就了你嗎?他就是你想要成為的那種維裡塔斯人,從他的眼睛裡,就能看到赤誠坦率的心靈,他看你的眼神中,也充滿了驕傲和信任。看看他的為人和他對你的評價,你就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人。”這話,儘管我從未說出口,但是我了解這對父子,也喜愛這對父子。阿杜雷敬畏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每個吉斯人都知道。都寫在你們臉上哪。艾克羅尼斯也知道的,阿杜。他什麼都懂,你的感受,他也懂得。”剛開始在艾克羅尼斯身上撒土時,阿杜雷還想把我趕走,現在他不再這樣了,我覺得很感激。他精心雕琢木棍,做了一個更大的十字架,上麵裝飾著鮮花。阿杜雷把十字架插在他爸爸的墳頭,雙腿跪地。“我把您托付給所有恩賜的創造者,空氣、複活與生命的造物主,爸爸。死亡並非終結,隻是往生。安息吧。您已贏得獎賞,請悅納。我在心裡為您留下一片無垠天空,一片廣闊土地,直到與您重逢。”多美好的感懷。希望這一切是真的。淚水從我臉上滾滾落下。阿杜雷帶著沉重的傷悲站起身,在落葉和灌木叢裡翻翻找找。艾瑟琳靜靜看著,生怕驚擾到這份神聖。阿杜雷抓了一把橡子和一片花崗岩碎片。阿杜雷一邊流淚,一邊在橡子上刻字,一筆一畫,一個一個地刻好。艾瑟琳好奇他刻的是什麼,但是她不願偷看。刻好之後,阿杜雷抓起橡子,撒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