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消散不見了,我聽見石門隆隆關閉的聲音。我又一個人了。我對貝魯巴斯說過的話在腦中不斷盤旋,相互矛盾,鬥得精疲力竭。有些充滿感激、溫暖貼心,有些又充滿憤怒,令人厭煩或尷尬。他放我走,還給了我水和食物。但是他並未一開始就這樣做,而是對我進行了一場道德考驗。我雖然沒通過考驗,但是他放過了我。欺騙他,我覺得很內疚。即使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把我瞞在鼓裡,有時候用謊言來欺騙,有時候用沉默來隱瞞。明明是礦山裡的國王,卻要假扮成一個卑微的導師。究竟哪一麵才是貝魯巴斯?他是我全心信任的恩師,還是一個吝嗇水源、穿著華貴紫袍的統治者?如果兩麵都是他,那我該怎麼看他?我敬愛前者,但藐視後者。明明自己是個騙子,卻教導我不要過分采用騙術!為了生存,你或許不得不像蠕蟲一樣卑微蟄伏,但至少先要試著像雄鷹一樣光明坦蕩。哪怕暫時韜光養晦,也要時刻牢記高尚的初衷。他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山頂界,躲進地下的舒適山洞。像蠕蟲一樣的人是他,不是我。誠實從來不是波拉修斯家族信守的價值。哈爾加德家族把忠信奉為最高品德。要是阿杜雷說謊了,那是可恥的事。我是波拉修斯家族的人,我們心思活絡,頭腦機敏。我的逃跑計劃就充分體現了這點。不是挺管用的嗎?我不過是忠於自己,忠於自己的家族罷了。所以,我本可以把波拉修斯虛偽的演說和心裡的愧疚一並拋到腦後的。但是罪惡感始終揮之不去。我討厭左右兩難的感覺,就像夾在兩個毫不留情地相互搏鬥的巨人中間,沒有一寸安全的立足之地。我又困又渴,不再奔跑,抿了一小口水,又掰了一塊薯根,慢慢嚼著。饑餓和乾渴被滿足感所取代,足以令腦中的爭端停火。感激之情占了上風。我還是敬愛貝魯巴斯,這份感情始終不渝。然而這份安逸隻持續了短短幾分鐘。一陣粗嘎沙啞的喘息撕裂了樹林的夜晚。是我幻聽了嗎?現在又聽不見了。我屏聲靜氣。我隻聽到自己的心臟突突狂跳,害怕極了。又來了,這聲音聽起來充滿痛苦,就像每呼吸一口氣,都要奮力掙紮一般。但是我不覺得它可憐,隻覺得可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我在樹木間撒腿狂奔,有東西在追我。喘息聲越來越快,樹乾枝葉在我身後劈裡啪啦響成一片。不管這是什麼,它都無意收斂動靜。我本能地移動著腳步,避免向山下跑。不管這是什麼,它很可能是山下來的,到了山下,隻會更加得勢。但是我往上跑的話,又容易耗儘體力。我沿著山坡,在同一高度跑動,儘量往茂密的蒺藜叢裡鑽。聽起來,這隻喘著粗氣的野獸塊頭不小。這茂密的灌木叢,連我都鑽得很吃力,但願它完全鑽不過來。果然,那聲音變得怒氣衝衝,終於越甩越遠。我義無反顧地向前爬。身體每往前突進一寸,刺紮和擦傷就新增幾分。真希望能停下躲好,等那野獸追累了自己走開。但是我每次剛一停下,又會被那異乎尋常的嗥叫催促著往前爬。我爬到了一個地方,確信這裡沒有比兔子更大的動物來過。樹枝蒙絡搖綴,把我困在了一條死路裡。粗重的喘息聲在我背後回蕩著。我每向前一寸,這野獸就更加暴怒、執著幾分。距離越來越近了。我滿懷絕望地向前爬,枝葉和刺根交織纏繞,構成了一副惡魔般的利爪,把我深深困在裡麵。慌亂席卷了我的理智。我深吸一口氣。艾瑟琳,不能就這樣放棄。我在周圍的地麵上摸索著,努力想找到點東西派上用場,結果摸到了一些石頭。我把一個向左邊拋去。石頭飛得很遠,砸進了枝葉裡麵。那粗喘聲停住了,看來那野獸困惑了。拜托了,跟著那聲音去吧。快去快去。我屏住呼吸,找到另一顆石頭,丟了出去,發出更多響動。這調虎離山計興許管用。等待的時間如永恒般漫長。我希望能看清追逐我的東西。它一動不動。我有條不紊地看準每一根困住我的枝條,用手捂著,一條一條地折斷,希望能壓低聲音。哢嚓哢嚓哢嚓。每一絲聲響都是一個巨大的冒險。一片寂靜之中,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從夜間樹林的窸窣中分辨出來,但那聲音已經清晰可聞。這野獸正在嗅味道。不!過了這些天,我肯定自己身上的味道很明顯。接著,它又朝我移動而來。呼哧呼哧的粗重鼻息,一步一步迫近。我又朝左邊投出一個石頭,但是沒有用。那野獸認準了我的氣味,不再被聲音迷惑。我抓住另一顆石頭,使勁敲打困住我的陷阱。一條粗壯的樹枝哢嚓一聲斷開了。那野獸嗥叫著,加快了腳步。聲響雖吸引了那野獸,但也令我振奮。我雖然還被困著,但是距離自由不遠了。我猛砸另一根樹枝,把它折成兩段。可怕的聲音湊上前來,帶著一股味道。真是惡心,就像屍臭混著一股辛烈的麝香味。我努力忽略掉這臭味,按捺下隨之而來、愈演愈烈的恐懼,壓根不敢回頭看。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攔著我的樹枝上。我被困住了,不行動,就要死。一叢枯死的灌木中,有一個小洞,我死命鑽過去,被折斷的枯枝紮得遍體鱗傷。雖然感覺到那野獸追不上來,但是我不敢回頭確認。它惱羞成怒地尖叫著,在落葉堆裡翻攪纏打。我不顧一切地奔逃,它的叫聲和氣味都漸漸被越甩越遠。我鑽過濃密的灌木叢,走到了狹窄的峭壁邊緣,左右兩側亂石嶙峋。下方三十英尺左右,濃霧迷蒙,前途未卜。雖然前路看似凶險,但是我決不會回頭再去麵對那個野獸。事到如今,彆無選擇。我向下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