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迷宮。我們從小就聽大人說過這地方不能去。這是一片鬨鬼的詛咒之地。我們的祖先在此挖掘了幾個世紀,然而除了致命事故和貧瘠空洞之外,一無所獲。大人告訴我,這裡漆黑的巷道中,遊蕩著死去礦工的幽魂。大家隻是一笑而過。因為吉斯人並不相信鬼怪魂靈之類的事情。然而,這片黑暗之中,仍有著我所了解、我所感知的東西。感覺真是個優勢。我跟著老太太佳爾達穿過彎彎曲曲的狹窄巷道,眼前一片漆黑,時不時被樹根、石塊或者廢舊機械絆倒。佳爾達對這裡很熟悉,作為一個老人家,她走動的速度快得嚇人,連轉彎都乾脆利落。我不好意思讓她等我,隻好拚命加快腳步。“他們真是黑心爛肺!居然把你這麼個嬌嫩嫩的小姑娘,獨自丟到巨牆外自生自滅。知道嗎,他們也是這樣對我們的。”雖然佳爾達對我很好,但是她對吉斯卻極儘刻薄。我決定還是暫時不公開身份。“尼可拉斯·波拉修斯!那個假充慈悲的小人!就因為我跌了一跤,折了髖骨,就把我丟到了野地裡。”爸爸絕對不會僅僅因為彆人受了傷,就把那人驅逐出境的。“哦,我從沒聽說這事。吉斯的醫生會療傷的。這是他們的驕傲。”佳爾達嗤之以鼻:“你要是個維裡塔斯人,又過了六十歲這道坎,事情就不是這樣的了。他們會把你永久驅逐出境。知道了吧?”我還是不信。“我們都被流放了。他們肯定會對你說,我被送到了老年休養所。他們都是這樣對外宣稱的。但實際上,是把我丟掉等死。這裡的每個人都這樣。芬利考試分數太低,不配做科格內特人,彭索派爾出身維裡塔斯族有名的美人世家,但是臉上卻帶著胎記。”歐派爾家族,素來以美貌聞名,長著深棕色的杏仁眼、高挺秀雅的顴骨,優美勻稱的身段。就在我出生前,他們家的幼女不幸在出生時夭折,舉家哀慟。莫非這個嬰兒其實沒死,隻是因為臉上長著胎記而被拋棄了?佳爾達領著我穿過一片窄道。我自己走的話,肯定要迷路的。我努力往裡麵擠著,到了一個四英尺高的洞穴裡。我隻好蜷起身,免得腦袋撞到砂岩洞頂上。佳爾達從外套裡摸出一個杯子,遞給我。“喝吧,我的孩子。”我把杯子舉到唇邊,卻發現這是個過分的玩笑。杯子是空的。看著我猶豫畏縮的模樣,佳爾達哈哈大笑。“你要先盛上水才行!”她指了指洞穴的一角,我先是聽到了滴水聲,但是跟前卻一片黑暗,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這裡的光線,看到岩壁下方有一塊暗色區域。這裡竟然有一處天然泉水,真是奇跡!這座山本該沒有泉水的。我奔向那裡,用杯子抵著牆盛水。等了好一會兒,水還裝不到四分之一滿。這畢竟不是瀑布。“裝一桶水要花一整天呢,這裡的水隻夠我們幾個住在礦井裡的人不渴死。”佳爾達解釋道,“到了夏天,這裡的水隻能一滴滴流。”“謝謝您讓我喝水。”我大口喝下泉水,心裡想著,能否再要一些。“當然啦,孩子!你一定渴了,無論你是誰,我們都會讓你喝水。隻要水被人喝了,我們就不覺得是浪費。知道嗎,我們都有一脈相承的靈魂。無論殘忍對待誰,都等於在這靈魂上撕開一個口子。”哎呀,究竟是誰瘋了?為什麼我在這年頭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有人在扯靈魂、精神什麼的。“傷害他人就是傷害所有人,甚至傷害自己。隻要我們關懷那些被吉斯像丟垃圾一樣拋棄的人,就有機會壯大這個靈魂,哪怕年老、體弱、殘疾……”她仔細端詳著我,“無論你犯了什麼錯誤。看起來,你或許有頭暈發作的毛病,或者歇斯底裡的毛病?”我不知道有這些毛病的人究竟是什麼樣,但是覺得有點受辱。“不,不是這些奇怪的毛病,我保證。”我努力掩飾聲音中的怒氣。“那告訴我,孩子,他們為什麼拋棄你?”她把火炬湊近我的臉,近得令我感到火焰的熱度。我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放大鏡下的一隻蟲子。結果令她大吃一驚。“他們究竟為什麼會拋棄……艾瑟琳·波拉修斯?”我想逃跑。佳爾達把我猛地向前一推。我真慶幸,身份被她拆穿的時候,自己沒有逃跑。因為這裡光線昏暗,到處都是峭壁和礦坑,企圖逃跑隻有死路一條。佳爾達和那個臉上長胎記的女人(她叫作彭索派爾·歐派爾)一起,用又粗又黑的樹根捆上了我的手腳。“安靜,波拉修斯家的丫頭!這下倒要看看,我們親愛的領主對你的故事有什麼說法!”我告訴他們,我從山頂界逃跑,是因為不認同那裡的現狀。但是佳爾達堅稱我是個奸細,要來偷他們的水。“入侵我們這群和善的人?你真不害臊!”我這麼容易被人認出來,怎麼可能適合成為奸細?她這樣對我,哪兒還能自稱和善?這有多諷刺,她自己都不覺得嗎?莫非她本來是因為智能水平測試分數太低,才被驅逐出境的?我總覺得髖骨受傷的說法很可疑。我踉蹌了一下,佳爾達更生氣了。“站都站不穩嗎,波拉修斯家的丫頭?你這麼年輕體壯,怎會這樣?我還以為隻有年老殘疾的人才會這樣呢。”佳爾達對吉斯和波拉修斯家族有著化解不開的怨恨,我正好成了她的出氣筒。我察覺到,彭索派爾對佳爾達的行為感到難堪。上帝,她真是個美人。清澈的棕色眸子,琥珀一般的顏色。高挺的顴骨,秀麗的雙唇。除了那個胎記,一切都很美。她真像哈蘿絲,她素未謀麵的妹妹。彭索派爾死後(或者被驅逐出境後),哈蘿絲出生,替代了她。不知道爸媽會不會再生一個孩子來替代我。被人替代,多可怕啊。希望彭索派爾永遠不知道哈蘿絲的事。但是有個妹妹多幸運啊!在山頂界,每戶能有一個孩子就算不錯了,多個孩子是絕對禁止的。隻有先人才有兄弟姐妹。那會是什麼樣子,我無法想象。“你真美,彭索派爾。”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事實,所以我想讚美她不會有壞處。佳爾達把我拽倒在地:“再諂媚也改變不了你的命運。親愛的領主會決定怎麼處罰你,和彭索派爾的外表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隻是覺得她應該明白這點。”彭索派爾柔聲說:“謝謝你。”“她自然知道。”佳爾達回答,打斷了彭索派爾,“你這種人不配得到感謝。都按你的意思來的話,那張漂亮臉蛋不被野獸啃掉,也會被嚴寒凍爛的。”“都按我的意思來的話,我們會成為朋友的。”這是真話。我喜歡彭索派爾,自然而然、發自真心地喜歡,我很少這樣喜歡彆人。“我還以為你在嘲笑她呢,艾瑟琳·波拉修斯。哦,我聽說過你。各種流言從山頂界飄下來,流到這深深的地下。他們說你很驕傲,總是自恃高人一等。”人們這樣說我?我的態度明明和自己的地位很相稱,哪裡會傲慢。“到了這裡,土地下麵,你也不過是陰影一團罷了。我們會讓親愛的領主決定你是不是比我們更強,聽聽他怎麼說。”我又跌倒了。彭索派爾扶我站了起來:“我沒覺得你嘲笑我。”佳爾達一路催著我們前行。“彭斯,這種人你還沒見識過呢。養大你的都是心胸開闊、慈愛和善的人。”我又一次摔倒,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沿著腿流下。我痛得咬著嘴唇,不吭一聲。佳爾達拽起我:“快走。我們就要到了。親愛的領主會主持公道的。遇到這種危機,能有他來幫我們解決,我們真是幸運。我們能擁戴他,真是太有福氣了。”我們走到了一座鏽跡斑斑的鐵門前。兩側站著守衛。他們握著長矛,直視前方,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們使勁拉開鐵門,佳爾達把我推了進去。這裡是一個和波拉修斯塔一樣高大的山洞,熊熊燃燒著三十英尺高的篝火,熱得叫人難受。鐘乳石顏色各異,交錯參差,一簇簇倒掛下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書本外見到鐘乳石呢,雖然好看,但我並不喜歡。“走上前來。”一道聲音從石頭寶座上洪亮響起。這個寶座是用沉積了幾個世紀的鈣鹽和石筍雕刻而成的。我很慶幸能走向寶座,遠離炙熱的火焰。聲音來自一個黑色的人影,他穿著黑色的鬥篷,遮住了頭和臉。左右都坐著人,一副法庭的架勢。他們或許都是顧問或者領導,身上各有各的缺損。我儘可能平穩地走上前,腳踝上還綁著可笑的樹根。“看來傳言不假。科格內特首領尼可拉斯·波拉修斯的女兒艾瑟琳·波拉修斯,原始上山先人的領袖希恩·波拉修斯的曾曾曾曾曾孫女確實來拜訪我們了。告訴我,艾瑟琳。你怎麼來到這裡,和這幫老弱病殘混到一起的?”我考慮著他的問題。我在外麵暈倒了,被帶到礦山裡麵來,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答案,我也不願給出這樣的答案。自從見到這裡的人起,我就在轉動腦筋,努力動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來編一個說法。山頂界之所以放逐那些人,是為了令吉斯更加強大。但是,看看現在!吉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衰微境地,簡直瀕臨滅亡,連這幫礦井裡的雜兵都不如。這種充滿諷刺的反差令我覺得痛快。親愛的領主不耐煩了:“你啞了嗎,艾瑟琳·波拉修斯?人人都說你能說會道,就連在不該說的時候,也管不住嘴呢。”法庭上響起一陣哄笑。被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譏笑打趣,就像親人或朋友似的,感覺好奇怪。好想再喝點水啊,我清了清乾渴的喉嚨,小心地措辭道:“如果您發現哪個地方沒有老弱病殘的,請務必告訴我。至少這裡沒有虛偽,一切都坦坦蕩蕩。在山頂界,他們把缺陷都藏在心裡。人的罪過,最壞不過是隱藏缺點。”親愛的領主低聲笑了,那笑聲真是熟悉,令我心中泛起一陣溫暖懷舊的感傷。等到理智終於趕上了情感,我卻震驚得不敢相信。他脫掉了鬥篷,微笑道:“看吧,我就說,我把她教得很好。歡迎來到礦山,艾瑟琳·波拉修斯。”貝魯巴斯——太好了,是貝魯巴斯!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一把抓住,他把我拉到懷裡,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我還故意瞄了一眼佳爾達的眼神。“你還沒喝夠吧?”貝魯巴斯拍了拍手,一個侍衛擠進了我們所在的狹小房間,這裡富麗堂皇,燈火通明。洞穴牆壁上掛著栗色的天鵝絨帷幔、藝術品和掛毯,都來自先人上山前的時期,描繪著先人喜好的主題,都是駿馬、君王、士兵什麼的。貝魯巴斯成了親愛的領主,他在這兒的房間,可比山頂界那清苦樸素的實驗屋要華麗得多了。仆人端來一個精雕細鏤的水罐,是用我從沒見過的一種金屬做成的,流光溢彩,燦爛耀眼,像夕陽的餘暉一樣金黃悅目。我伸手拿住杯子,仆人滿上了水。我喝著水,鬆了一口氣。在漆黑的礦山裡找到貝魯巴斯固然令人開心,但在最初的欣喜過去之後,我們的關係卻摻入了什麼陌生的東西,讓我覺得心裡疙疙瘩瘩。貝魯巴斯對我說著話,我心裡卻隻想讓他安靜。在此之前,貝魯巴斯的話,我是聽也聽不夠的。這真讓我感到不安。“我想你一定很驚訝,艾瑟琳,心裡有一千個問題要問。我保證好好回答,讓你滿意為止。”我不明白。以往他的聲音是令我慰藉和驚奇的源泉,但是現在,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生您的氣,貝魯巴斯。”這話脫口而出,我才回過神來。哦,那就這樣吧,“明明過著這樣的生活,卻把我蒙在鼓裡。”“我早就想告訴你了,親愛的艾瑟琳!但是萬一你告訴了你爸爸,或者更糟一點,告訴特蘭頓怎麼辦?”我想起了貝魯巴斯的另一麵。他是爸爸的敵人,還秘密統治著一個蔑視山頂界的王國。他怎麼可能一邊真心關愛我,一邊還領導這些對山頂界滿懷惡意的子民?他不能。難怪我對他生氣。“口還渴嗎?”貝魯巴斯召來了仆人,重新裝滿了我的杯子。我的前任老師太心急了。他知道我心裡煩悶,希望這是因為口渴導致的。我考慮著把水潑到地上,尋個由頭發作,但是我不能浪費水。水。等等,水!這樣一來,一切問題都能解決了。“貝魯巴斯!我們要讓爸爸知道,您找到了另一處水源!現在還來得及召喚阿杜雷和他的遠征隊,在穿過雲線之前撤回來。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貝魯巴斯不自在地換了個姿勢,清了清喉嚨:“我仔細考慮過了。艾瑟琳,我們不能讓山頂界知道我們的存在。”他明知道阿杜雷和九九藏書他的遠征隊是緣木求魚,白白送死,都是為了得到清潔的水。而他正獨自坐擁這片山泉水!他寧願眼睜睜看著整個山頂界乾枯凋零,我最好的朋友被凶獸屠殺,也不願爸爸知道他的秘密。好一個貝魯巴斯,他都仔細考慮過了!看來我沒什麼好指望了。“再考慮下吧,親愛的貝魯巴斯。”我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您這決定,是要逼死所有吉斯人民啊。”“他們的決定,又何嘗不是要逼死每個住在礦山裡的人。”又來了,這個刺耳的聲音。他說的每個字,都在我耳中激起了嗡嗡的回響,就像蟲鳴一樣煩人。我隻想讓他安靜,走開。“這都是為了報複,是你以牙還牙,耍小脾氣的一個機會,對不對?”我咬住了嘴唇,不想再說更多,即使吐出了這些尖銳刻薄的話,我心中仍感到有千言萬語要說,不吐不快。貝魯巴斯有著怎樣的神經啊!坐在這麼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裡,比波拉修斯塔的任何設施都要華麗得多,也荒唐得多。看這些精雕細琢的紅木家具、光彩奪目的貴重金屬和珠玉寶石,難道他自以為是神話傳說裡的帝王嗎?他隻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可憐騙子,躲在一個自詡為王國的山洞裡,可悲地向我爸爸——山頂界的真正領袖宣戰!有誰會在發起戰爭的時候,連向對手宣告的膽量都沒有?“艾瑟琳,你自己也看到了,這口山泉隻夠住在礦山裡的五十個人喝,哪裡還能喂飽另外一百張嘴?特蘭頓和你爸爸肯定會拿著槍,開進我們的礦山,以為吉斯人民謀福的名義將其據為己有,然後把這些不幸的人再次驅逐。這些人現在尋求我的保護。但是我無力阻止特蘭頓的暴行。”我恨他,主要是因為他說得很對。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我爸爸才不會做出這樣……”我的底氣太過不足,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你爸爸未必會,但是特蘭頓肯定會。被特蘭頓知道的話,我們就全完了。”“所以,你就讓山頂界的每個男女老少統統完蛋。山頂界的人不都是像特蘭頓和塔利紐斯家的那樣,大部分都是正直誠實無辜的好人,他們對礦山居民的悲慘遭遇一無所知。”我終於能利索的說話了。“一無所知是一種選擇。”雖然我不是第一次聽到貝魯巴斯說這句話,但卻是第一次對此感到怒火中燒。“那您每天都是這樣選擇的,親愛的老師。”他哈哈大笑,多麼自以為是!仿佛當我是個嬰兒,咿咿呀呀說了傻話,逗他開心似的。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知道山上有什麼在等著我——饑渴、疲憊、恐懼,乃至於死亡。我寧願去麵對這些,也不想認清貝魯巴斯現在的樣子,或者他一貫的本色。“貝魯巴斯,感謝您的慷慨招待,但我要離開礦山。”“艾瑟琳,這隻是資源匱乏的問題,不存在誰逼死誰的問題。幾十年前,山頂界何嘗不是做出了一樣的決定。現在隻是風水輪流轉而已。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活命。但既然資源不夠,我不得不先關照自己的子民。”我開動腦筋,琢磨著他的話,覺得確實有道理。上帝啊,我才不過十七歲,人命關天的大事,無論如何都不該輪到我來思考吧。“請讓我回到地麵去。”貝魯巴斯再次歎息:“我做不到。”事實再明了不過。這個房間雖然鑲金錯玉,但仍不過是個牢房,我可能再也逃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