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你……在哪兒……阿杜!”我話都說不利索了,“阿杜!阿杜!”阿杜雷跑了,我嚇得腦袋發木,恐懼和憤怒席卷而來,轉瞬將我吞沒。我的眼前一片血紅,滿耳轟鳴欲聾,鼻端灌滿泥土味道。他怎麼能把我拐下山,帶到這個噩夢般的境地裡來,然後拋下我就走呢?我整個人都要被恐懼壓垮了。終於——我的身體能動彈了。但我卻邁向了錯誤的方向,朝著巨牆和阿杜雷的方向走去。我沿著阿杜雷的腳印,爬到了殘破的巨牆前麵。橫倒的樹乾和鏽蝕的鐵索構成了一座階梯。“如果這牆真是用來阻擋什麼東西的,你不覺得應該會有人維護嗎?”阿杜的話再一次閃過我的腦海。比起屏障,這堵牆確實更像是一個象征。如果它連我都攔不住,又能攔得住誰,或者是什麼呢?我在巨牆頂端,偷看到阿杜雷追著什麼東西,急奔過樹林。“阿杜雷·哈爾加德!”他對我咧嘴一笑:“艾瑟!你好厲害!我從來沒想過你還能做獵人,但是如果你這麼想嘗試的話,我一定等著你。”“你個大壞蛋!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和你待在這兒了。快回來,我們一起回山頂界!”阿杜雷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他今天真是逼近了我們友誼的底線。我在巨牆頂上小心翼翼地踱著步子。“阿杜雷,求你了。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我要走了。我要你陪我一塊走。”居然逼我說出這麼丟臉的話,回頭一定不會輕饒他。但眼下實在害怕,又不想獨自待著,也隻好先把麵子撇到一旁。這話似乎奏效了。阿杜雷向我走來,我看到他眼中泛出同情。“哎呀,艾瑟,你都那樣說了,我怎能拒絕呢?”我向他挪去。然而樹乾早已千瘡百孔,腐朽不堪,被我一踏,一下子垮下來。短短一瞬間,我就跌落了三十英尺,心裡拔涼拔涼的。這下我死定了,害爸媽不明不白地傷心。他們一定會奇怪,我到這裡來,到底要乾什麼?他們的家教出了什麼問題?這個悲劇會對爸爸的首領身份造成什麼影響?我想要留下遺言,告訴他們這一切隻是個錯誤,千萬不要以為,我這麼死了是因為對他們的養育之恩不滿。我努力整理思緒,阿杜雷肯定也會難過,但可能不會太在意,反正他一定經常自由自在地在牆外麵跑來跳去。但是他會想我的。他會非常寂寞,一輩子都慚愧內疚。可憐的阿杜雷。他肯定會在餘生之年不斷悔恨,恨不得和我一起摔下,一起死去。我不怪他,隻希望我死了會讓他醒悟,知道要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吉斯人。我努力回想,還有誰會想念我的。特朗因·潘諾斯一定會大鬆一口氣,他個廢物。天知道我媽究竟是看上了他,還是他那心思齷齪的家人?哦,我親愛的老師貝魯巴斯,我是他畢生的心血,他最大的投入,他會一蹶不振的。我跌入一大叢厚厚的荊棘裡。雖然被刺得不輕,但是得到了緩衝,真是萬幸。我命大沒死,隻是有點擦傷。“天哪,艾瑟!真對不起。應我一聲。受傷了吧?天哪,快應我一聲。”阿杜雷朝我俯下身,眼角都濕潤了,“我從沒想過會這樣,我都來過一千次了。我發誓這裡原本很安全的。應我一聲吧,求你了。你還流血了!”我細細回味著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看著阿杜雷這樣拚命地關照我、擔心我,真想狠狠心多躺一會兒。他對我這樣嗬護溫柔,我的怒氣早就消散了。“我還沒死呢。”他神色一鬆,緊緊攥住我的手。“我就猜你的身體比預料得要結實。”“多虧有這厚厚的灌木叢墊著。”他細細檢查我的前臂,上麵早已橫七豎八地劃滿了口子,不斷滲著血。“這裡要包紮一下。”我坐起來,身子沒有預想的疼。雖然現在沒事,誰知道等一下會怎麼樣呢。我落到巨牆外麵了。“特蘭頓會治好我的,拜托了,我們回山頂界吧。”“特蘭頓一定會追問,你是怎麼傷到的。你爸也是。兩百碼外就有蕨草,能用來療傷。”我拽住阿杜雷,怕他又丟下我。“我寧願流乾了血,也不要一個人被丟在這兒。”理智告訴我,這樣口沒遮攔,回頭肯定要後悔。但是在這種流血受傷的場合,開口隨意些,似乎也沒什麼不對。阿杜雷把我扶了起來:“我們一起去。”“但是……這可是牆外麵。”“好幾年前,我就在這捕獵了。所有的年輕獵手都這樣。山頂界範圍內的超獅獸和超熊獸越來越少。我知道這裡沒什麼可怕的。”我喜歡阿杜雷誠懇的樣子,就像現在這樣,感覺好可靠。我在他身旁,一瘸一拐地向蕨草走去。“要是山底凶獸在附近,你覺得我會讓你這樣毫無防備地跑到這來嗎?”我也覺得他不會,但是之前那幾下,真的讓我心存疑慮。“艾瑟琳,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是一點都不了解我。”到了蕨草叢,阿杜雷幫我處理傷口。我看著他用強健的手臂拽斷蕨草莖,擠出療傷的汁液,敷在我的傷口上。他小心翼翼地用葉子上下拍打著我的皮膚。“如果不想被父母問話,以後都要記得穿長袖。”我點點頭。疼痛平息之後,我才意藏書網識到自己傷得多重。“你真到這裡來打獵?!”阿杜點點頭。“經常嗎?到牆外邊來?你爸爸知道嗎?”“當然不知道啦!他也是主張老一套的死腦筋,總是相信山底有凶獸。他不會明白的。”他這麼說,顯得我會明白似的。但是我也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相信存在山底凶獸會是老一套。看來我自己也不過是個死腦筋,隻是渾然不知罷了。“即使這樣,我想你也該停下,彆再往前了。說不定之前沒事,隻是因為走運呢。”“林子裡有什麼,獵人總是一清二楚,艾瑟。潛伏在這一帶最可怕的生物,莫過於超獅獸和超熊獸——我找的就是它們。”他充滿信心地用手一按,擦好了藥。“好啦,搞定!感覺如何?”“好多了,謝謝你。”真是覺得好多了。從來不知道,阿杜雷還有這手。他明明手腳強健,醫術精湛,以前卻都沒對我做過這麼好的事。我們回頭,向巨牆走去。“阿杜雷……”我吞吞吐吐地說,絞儘腦汁地編排語句。“怎麼啦?”“以後彆再來了。你不該來這兒的,這裡就算安全,也是禁地。”“我聽見了,艾瑟琳。”他答得真是莫名其妙。管他聽見不聽見,我是叫他彆再來攀牆了,要他照我說的做。“意思是,你會照我說的做了?”“意思是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但是我又沒要你聽見我的話,我——”“你要我照你說的做。我知道。”“這不公平。好像我不是你老媽,你也不是熊孩子似的。”“可不是嘛。我很高興你這樣說。所以眼下我隻能說聽見了。你說的話,我要好好琢磨琢磨。”他注意到了什麼。“噢,亞爾溫!是亞爾溫!”這年頭,還有誰沒在巨牆外閒逛過嗎?亞爾溫也是維裡塔斯人,是除了我還有卡特蘭蒂(真是倒黴)之外,阿杜雷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真在這兒的話,那麼沒把法典當回事的獵手,他也算一個。阿杜雷放低了聲音:“他沒有回應,也沒有行動,一定在追蹤著什麼。跟我來。”我努力想要看清阿杜雷說的東西,但是除了茂密的樹林,什麼也沒看到。阿杜雷遊刃有餘地在灌木中潛行,動作之敏捷優雅,令我望塵莫及。而我一路磕磕絆絆的,動靜不小,到了這個分上,要是亞爾溫還沒停下追蹤,那可真是奇了怪了。等我終於追上了阿杜雷,卻看出有些不對勁。“怎麼了,阿杜?”他的聲音沒了底氣:“你該走了,艾瑟琳。快掉頭,回家吧。”他努力擋著我,不讓我看什麼東西。我循著阿杜雷不安的視線,朝一棵樹上望去,在那裡我看到了亞爾溫。他的身體用皮繩固定著,骨製長矛落在一邊,腦袋垂垂掛下,似乎睡著了。“上帝啊。”等我看清是什麼嚇壞了阿杜雷後,又一句老迷信脫口而出。亞爾溫不是睡著了。我蒙住了,這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一幕。他的胸膛,或者原本是胸膛的部分,被整個兒掏空了。就像維裡塔斯婦女做豐收餡餅,掏空一個葫蘆似的。他的內臟被吃光了,肋骨都露了出來,泛著森森寒光,像是被打磨漂白過。亞爾溫的慘狀讓我魂飛魄散,直到被阿杜雷拽住,這才回過神來。剛剛他怎麼喊我、拉我,想要把我拽到身後,我都死死盯著亞爾溫,轉也轉不開眼。“我們快走!跟著我跑!”他氣竭聲嘶地喊。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話。我全力飛奔,儘量不要他放慢腳步來拉我。這下,我也聽到了。林子裡有什麼,獵人總是一清二楚,艾瑟。這就是讓他害怕的東西?阿杜雷知道那些在灌木叢裡呼哧喘氣,步步逼近的東西嗎?難道說,這是他第一次在林子裡不知道遇上了什麼?那可就糟糕了。亞爾溫很可能在樹林裡遇上了這東西。不管這是什麼,它在追逐我們。我們跑到巨牆前,謝天謝地,從這麵爬就和從對麵爬一樣容易。阿杜雷把我向前推,確保我先爬到牆頂。鼻息呼哧呼哧,灌木稀裡唰啦,樹枝窸窸窣窣,所有可怕的聲響彙在一起,步步緊逼而來,令人心魂俱寒。一陣怪異的嗥叫傳來。我從來沒聽過類似的聲音,一心祈禱著讓它快停,然而叫聲停止後,我的心卻又懸起來,害怕再次響起。隻要能讓我忘掉這個聲音,讓我做什麼都可以。“那是什麼?阿杜?是什麼?”“噓。”他讓我安靜。尖叫聲撕裂為兩個調子,高嘯低號,爭鋒相鬥,讓我全身不安。這怪叫仿佛活活劈進了我的身體,在被心防阻隔之前,勾起了心中埋藏最深的恐懼。響尾蛇的沙沙警告,超獅獸的沉聲低吼,和這相比,都隻不過是舒緩的搖籃曲罷了。阿杜怎麼了?怎麼還不到牆頂上來。隻見他回頭凝望亞爾溫,仿佛還能幫得上自己的夥伴似的。“阿杜雷,快爬!”如果要眼睜睜看著阿杜雷像亞爾溫一樣被活活掏空,要我好好待在上麵又有什麼意思?我寧願和他一起去死。阿杜雷看起來很心痛,但還是聽了我的話。他幾下攀上牆來,我們七手八腳地翻下牆,一路上坡,朝著山頂界狂奔而去。嗥叫變成了更響亮刺耳的尖嚎,似乎非常痛苦。轟然一聲巨響後,四周陷入了沉寂。接著,沉重的巨響漸行漸遠,像是什麼東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阿杜雷,阿杜……那是什麼?”我氣喘籲籲地問。阿杜雷沒有放緩步子,似乎像我一樣迫切地返回山頂界。“我也不知道,艾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