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所以會下山經曆這一場旅行,都是因為鬆鼠。雖然不好意思承認,但事情就是這樣。我從水泵站的工作崗位上溜掉了。林卡斯對我這麼做不太滿意,但是因為喜歡我(這種喜歡還沒強烈到讓我感覺麻煩,就像喜歡泡滿蜂蜜的橡子蛋糕,或喜歡一個風趣幽默的朋友那樣),所以他沒什麼怨言,願意幫我保密。他知道我喜歡和阿杜雷耗在一起,也知道這樣的時間過一天少一點,還招來一些不相乾的人看不慣。阿杜雷在水泵站見到我時,顯得喜不自禁,活像個身懷天大秘密的孩子,連平時拚命擺出來的一副沉穩堅忍的大人樣都拋到腦後,又變成我打小熟悉的那個小阿杜,我就喜歡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們打小就認識!誰能有這樣從出生就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真不明白為什麼彆人會覺得我們不該老湊在一起。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我問了好多次,阿杜雷就是不告訴我。他哄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們就快到了。”“那裡。”他指著一棵樹說道。這棵樹普普通通,不比彆的樹更大,也說不上哪裡更美。或許是他大驚小怪吧。“嗬嗬嗬,彆逗了,這就是棵樹而已,阿杜。”我說道。無論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看到這棵樹覺得開心,都是件滑稽的事。他翻了個白眼:“走近點看,看那下麵,就在那兒。”他湊近樹乾,在一個小樹洞前蹲下身。我一邊朝裡瞄,一邊尋思著能從這裡尋到什麼寶貝。難道是先人的金銀珠寶?無人知曉(或重見天日)的神秘生物?或者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門?結果隻看到一堆橡子。“好極了,阿杜。你要是想吃點心的話,這倒是送上門來的。”阿杜雷伸手抓起一顆橡子,湊到我眼前:“你看這個。”我緩緩轉動這個橡子,細細端詳著。突然間,我愣住了,使勁眨了眨眼。橡子的一側居然工工整整地刻著“艾瑟琳”一行字。我不禁問道:“為什麼這棵樹的橡子上會有我的名字?”阿杜雷說:“再看看彆個。”我照做了,另一個橡子上也有我的名字。這一堆橡子裡,居然每一個上麵都標著“艾瑟琳”。“我真不明白——”“噓,彆出聲!”阿杜雷把我從樹邊拉到附近的灌木叢裡。“你看那兒。”他小聲說。一隻鬆鼠從林地裡嗖地躥過,帶來了更多的標著“艾瑟琳”的橡子。它把這些寶貝堆到樹洞裡,一忽溜兒跑去搜尋更多橡子。“怎麼會……”我瞠目結舌。鬆鼠怎麼會把我的名字寫在堅果上?真是匪夷所思。“到這兒來,我帶你看!”阿杜雷喊道,直接衝下山去。山下,是我們的禁地。可我不得不跟著。山上的空氣比山下稀薄。人人都這麼說。可是我隻呼吸過山上的空氣,又沒體驗過什麼是濃厚的空氣,哪裡知道空氣是薄還是厚?說不定就像是穿過一汪清水,會感到陣陣波瀾的推阻,隻是不會被打濕?我一邊這麼胡思亂想,一邊奮力追趕阿杜雷。我發誓,這小子在鬆林裡瘋跑起來活像超獅獸一樣快。可是我,凡是在要跑、要鑽、要躲、要跳的時候,就隻是個沒出息的書呆子而已。“要拉你一把嗎?”阿杜雷回頭喊著,朝我咧嘴笑,“就幫你一小會兒?”他就喜歡戳我的痛處,我有多愛護短,他就有多愛揭短。“我上次來抽查,你的拉丁語時態還是一團糟呢。看來你偶爾也有幫得上忙的時候。”我奮力跨過一截倒下的樹木,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究竟乾嗎要穿這一身鼓囊囊的皮大衣?之前明明覺得天氣涼颼颼,這下卻熱得仿佛泡在岩漿裡,要被滾燙的餘燼吞沒了似的。我確實需要幫助,但就是嘴硬不願意承認。“你要是沒穿那身皮大衣就好了。我知道,你這會兒一定後悔得要命!”阿杜雷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想法。或者應該說,就是因為我太若無其事地拚命擦掉滑入眼睛的汗珠,被他看到了才猜中我心事的。“凡事準備周全一些總是沒有錯。我爸預想天氣很快就會轉冷的。這種事說來就來。”“你爸想得真多。”“我爸做得更多。”我和阿杜雷像往常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這個場景,就像媽媽每夜睡前為我掖好羊毛毯一樣親切,已經整整十七年了啊(因為我們隻有這麼大歲數)。我挺喜歡和他這樣伶牙俐齒地打嘴仗,但是出於各種理由,就是不願意承認。山勢漸漸往下。我從來沒下山走這麼遠過,心裡一陣陣發慌。早知道剛才就不提爸爸了。現在種種規矩禁令和不聽話的後果一股腦兒都蹦了出來。一想到可能被捉個正著,我那熱得不能再熱的臉就更加滾燙了。“你覺得大家會來找我們嗎?”阿杜雷(有些維裡塔斯的野丫頭叫他“愛——地——雷”每次都把我氣得半死)搖搖頭。我擔心成這樣,但是他卻一聲都懶得吭。“我們亂跑到這裡來,要是被捉住了,可是要動用法典……”被驅逐出境的。我怕得說不出口。我是腦子進水了嗎?為什麼不在吉斯好好待著,偏要跟著阿杜雷私自下山,跑到這裡來?驅逐出境的事情雖然少,但確實是發生過的。“哎喲,拜托!他們才不會驅逐你呢。到時候我們就說實話,都是我逼你下山的,這樣他們隻會怪罪我。”他這麼說,是想讓我好受些吧?但是沒有阿杜雷,哪怕留在吉斯,日子也過得沒意思。山下這地方,就連樹都長得不一樣。我發誓,剛剛看到了一顆熊果樹,這個樣子的樹我隻在書裡讀到過。誰都知道,隻有山上的熊果樹長得矮。真不該到這樣的地方來。“反正都怪我,是我把橡子到處丟,藏到樹洞裡,還寫上了你的名字……”就是嘛,阿杜雷,這還差不多。“嘿,那是一棵熊果樹,對不對?”我故作鎮定。但是阿杜雷太了解我了。他笑嘻嘻地斜靠著那棵油光水亮的紅色大樹,總是這麼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看到一棵熊果樹沒什麼大不了似的。至少我們還沒走到雲線下麵去。“我本來想看看,在山上藏寶的那些鬆鼠是不是要下山來采堅果,你猜怎麼著?結果還真是!”好極了,阿杜。鬆鼠下山采堅果。冒著被驅逐出境的風險,就為了證明自己心中所想是正確的,真是再值得也沒有了。“少來這套故弄玄虛的把戲了。我也可以在橡子上麵留個信,丟在這裡,讓人帶上山,就像先人的郵政係統一樣,隻不過靠的是鬆鼠,不是人類。”的確,這樣看來,確實是聰明的伎倆。我的意思是,至少還挺有意思的。“不管怎樣,我們走了多遠啦?”阿杜雷說:“哎喲,你還相信那些老掉牙的神話故事嗎?”我分不清他有沒有在開玩笑,也不知道他懂不懂這些故事,我想他對這些事情毫不上心,至少不如我在意。“這不是古老的神話故事,是曆史好嗎!這個區彆,你學也學不進去,分也分不清楚,怪不得這麼無所謂。”阿杜雷毫不在意的從熊果樹上擼了一把嫩葉,塞到嘴裡嚼了起來。但對我來說,這棵樹代表著恐懼,預示著毀滅人類的死亡威脅。阿杜雷“呸”地吐出葉渣,說道:“口渴的時候,這些葉子可是天賜的好東西。我們明明可以走出去,自己去創造曆史,為什麼還要成天埋頭研究彆人的曆史呢?”他向前跑去。我猜他覺得我隻要這樣就好。有時候,我會禁不住覺得他天生就是用另一種材料做成的。我隻有鼓囊囊、蓬鬆鬆、熱乎乎的尋常血肉,而他卻能忽悠悠、輕飄飄地飄浮滑翔,仿佛再容易不過。我剛剛才知道,鳥兒是因為有了中空輕盈的骨骼,才能展翅飛翔,我猜阿杜雷也是這樣。但是我的骨子裡卻密密實實的,填的全是石頭、金屬之類沉重的東西。“我已經見識過那些橡子了,為什麼我們還要下山?”我跟在他後麵,簡直精疲力竭。“噢,反正你都到這裡來了,再看看這個也沒關係嘛。”“看什麼?”他轉過頭盯著我:“艾瑟琳,我在說什麼,你懂的。”我恨不得自己不懂。“你親眼看到了?不是圖片,不是插畫……阿杜,你真的看到了?這怎麼可能?”他又跑開了。“忘了圖片和插畫吧,親眼所見才是最好的。”他回過頭,對我微微一笑,“反正,卡特蘭蒂很喜歡下山看這裡的風景。”提卡特蘭蒂做什麼?他肯定知道我會糾結。是他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要給我添堵?或者隻是開朗到沒心沒肺?媽媽總說,阿杜雷生來眼裡就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華,無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最好都乖乖記著。我假裝對卡特蘭蒂的事情毫不介懷,而且知道她肯定追不上阿杜雷的步伐。我一個科格內特人,對於身為維裡塔斯人的卡特蘭蒂,本不該心懷向往,也沒什麼好欣賞的,但是她那柔軟輕盈的美腿和骨肉勻停的玉臂,很難令我不感到羨慕。無論多不應該,單憑她被許配給阿杜雷,我就已經覺得夠嫉妒了。為什麼阿杜雷會和卡特蘭蒂單獨待在一塊?他們明明隻有十七歲!在他的婚約落地之前,我們還有好幾年可以玩在一起。阿杜雷肯定知道,整天卿卿我我,情意綿綿,和先人的庸俗言情裡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角色一樣,是件多麼惡心的事。光是想象他們在林子裡出雙入對,嬉笑追逐,我就惡心得想吐。實在想不通,阿杜雷居然會做這種事情,我真想去死一死。這種事情,就是太早了呀,我們隻不過是孩子哪。阿杜雷放慢了速度,在我忙著躲開矮樹叢的枝枝杈杈,免得劃傷皮膚的時候,乘機偷瞄了我幾眼。“上這兒來,艾瑟,我看到它了。”我停下腳步,整個人僵住了。“我們到底走了多遠?”我問道,這下子終於知道,濃密的空氣是怎麼一回事了。就像整片天空朝我壓下來,把我往下擠壓,動彈不得。如果能把空氣切成一片片,呼吸起來應該會更容易些。就像和我的鼻孔不登對似的,我感覺不到空氣在往我的肺裡鑽。阿杜雷轉回來,握住了我的手。要不是被濃厚空氣嗆得手忙腳亂,我應該會覺察到的。我們很少觸碰對方,因為這是不合規矩的。但是嘛,既然下山也是不合規矩的,我們這下可就完全進入阿杜雷無法無天的境界了。不行,我要完蛋了。“我們應該回頭——”“艾瑟!都走了這麼遠,沒法回頭了。來嘛。”他拉著我,力道之大,令我震驚。輕盈靈動,天然強悍,像隻公牛一樣強大,這就是阿杜雷。順便說一下,公牛是一種強壯的哺乳動物,先人在耕田時用它來乾活,然後殺了吃掉。這是我在貝魯巴斯的藏書房裡讀到的。明明被嚇壞了,腦子裡還能胡想這些東西,是不是很神奇?我們擠進一片濃密的灌木叢,阿杜雷突然停下了。我不確定,他停下是因為這沉重的空氣,這令人精疲力竭的一路,還是因為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喘不上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