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盜夢偵探 筒井康隆 2509 字 27天前

帕布莉卡好像事先通知過公寓管理員,能勢龍夫一到,管理員立刻就給他開了門。這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能勢穿過大廳,乘上會客室深處的電梯。剛按下十六層的按鈕,一個胖得幾乎進不了電梯門的男人跟著擠了進來,讓能勢吃了一驚。這個人肯定就是那位開發出PT儀的天才科學家。報紙上的照片分辨率不夠,沒給能勢留下什麼印象,但報道中多次提及這個人上百公斤的體型,令能勢印象深刻。這個胖子按下了十五層的按鈕,隨後以一種懷疑的眼神打量能勢。能勢臉上露出微笑,那意思是說“我知道你”,同時也是以目光示禮,然後開口說,“我叫能勢,由島所長介紹來接受帕布莉卡的治療。”胖男人似乎有點吃驚,“帕布莉卡?她又開始了?不妙啊。”接著他便愉快地笑了起來,巨大的身軀也跟著搖晃,看不出半點“不妙”的意思。這個人不但胖到如此不知收斂的地步,而且說起話來也像是個不懂人情的小孩。作為一個經營企業的重要人物,最當避免的就是與這類人扯上什麼關係。但在這時候,就算不考慮事先知道他是“天才”,能勢心中還是對他不自覺地產生出好感。無論如何,這個人的眼睛異常清澈,一塵不染。能勢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說了一聲“不妙”之後自己又笑起來。帕布莉卡的事情僅是限於記者圈中的傳言,能勢平日裡看的報紙上沒有提到過半個字,周刊之類的小道新聞上雖然會寫,但能勢對周刊的了解僅限於上下班路上看到的廣告。十五樓到了。這個人連聲招呼都沒打就下了電梯。好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真是個天真無邪的人哪,能勢以一副閱人無數的眼睛給他加上了這個標簽。十六樓的一角,裝著貓眼的1604室門前,能勢稍候了一會兒,等帕布莉卡打開門的時候,能勢看到她的臉,不由自主叫出了聲。那語氣簡直像是一位父親在訓斥自己女兒的不良行徑。“眼睛怎麼了?”“一點小麻煩,沒事。”能勢推測她是被患者打到了。“看起來不輕啊。”“是嗎?”左眼周圍烏青一片。半隻眼球都是充血狀態。“咖啡要嗎?”能勢跟著帕布莉卡走進客廳,猶豫了一下說:“唔……這次不用睡覺嗎?”“說的也是,那麼喝點酒吧。”帕布莉卡從移動台上拿起一瓶傑克丹尼(傑克丹尼(Jack Daniels),世界十大名酒之一。——譯者)威士忌,一邊倒酒加冰塊一邊說,“我還是在清晨的時候接入夢境。你喝點酒沒關係。我今天也有點累,想睡一會兒,也陪你喝一杯吧。”“啊,太好了。”今天的帕布莉卡很少見地隨便穿著一身家居服,現在又說出這樣的話,不禁讓能勢有點喜不自勝。然而一觸到帕布莉卡似乎帶有些許責備意味的眼神,能勢一下子又有些惴惴不安,趕緊垂下了頭。說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張過了。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拿她當小姑娘看了。“當然,你肯定不會喝多的。”“唔,多喝點也沒關係。”隔著玻璃桌,兩個人對麵而坐,慢慢喝完了加冰的威士忌。夜景在帕布莉卡的身後舒展。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穿著家居服的關係,房間裡充滿了家庭的氣息。能勢不禁有些陶醉。可是帕布莉卡的情緒卻很消沉,談話也相當平淡,常常會有欲言又止的模樣。能勢雖然想問,但也不知到底該不該問出口。帕布莉卡放下隻剩冰塊的杯子,站起身。不管困擾她的是什麼,看來她似乎決定不說了。“你今天也起得很早吧,累了嗎?早點睡吧。”能勢也跟著想要起身,但又不知道怎麼做才好,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含糊地點點頭。“晤,是啊。”“那去洗個澡吧。我記得你不喜歡睡衣。浴室裡有浴袍。”“好,好。”作為一個紳士,在這種場合也許應該先於女士入睡才好。能勢趕緊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儘,站了起來。真是奇怪的氣氛。醫患、父女、夫妻、甚至還有情人,種種關係混雜在一起,釀成了這一種不可思議的氛圍。既不同於醫院,也稱不上是家庭,當然更不是外遇。能勢從浴室裡出來,走進兼做診療用的臥室,借著顯示器屏幕上發出的室內唯一的亮光,在淡淡的黑暗中脫下浴袍,隻穿著內衣躺到了床上。等穿著睡袍的帕布莉卡進來,給他戴上戈耳工的帽子。能勢怎麼也睡不著……真想在這淡淡的黑暗中儘情欣賞帕布莉卡穿著睡袍的身姿啊——聽著隱約傳來的流水聲,能勢怎麼也甩不開腦中這股不可理喻的想法。帕布莉卡進來的時候,能勢正閉著眼睛胡思亂想。他微微睜開眼,卻看見帕布莉卡正站在床邊,臉帶笑容,俯視著自己。由下往上看,帕布莉卡顯得十分高大,背後照過來的藍色亮光讓她性感的乳房在睡袍中若隱若現。由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眼睛上的腫脹,帕布莉卡的整個人就仿佛一座觀音的雕像,又仿佛是維納斯,又或者是鬼子母神(鬼子母神:佛經中出現的一種鬼神,原本是捕食人類小孩的惡鬼,但因佛的教化而改邪歸正,在日本被奉為安產和保護幼兒的神靈。——譯者)。在能勢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帕布莉卡低低說了一聲:“哎呀,真不好意思,”隨即躺到能勢旁邊的床上,給能勢留下一雙小麥色的小腿肚。她側身以一種彆扭的姿勢把軟盤插進枕邊的機器,又在手腕上套了一個什麼東西,然後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真的見到了讓自己輾轉反側的形象之後,能勢反而能靜下心了。當耳邊傳來帕布莉卡睡眠中的呼吸聲時,能勢也很快陷入睡夢之中。他做了幾個短暫的夢,中途醒了一次,摘下戈耳工去了一趟廁所,回來之後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帕布莉卡美麗的睡顏。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臉上一定正浮現著愚蠢的傻笑。能勢對自己苦笑了一下,帶著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再一次沉沉睡去。這一次是睡熟了。又和上次一樣,是一場荒誕無稽的冒險。能勢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意識到自己身在夢裡。他經常在夢裡經曆類似的冒險。最近很少看電影,倒是借了兒子的影碟《守護星劍士》來看,看完之後不禁對冒險電影的進步感到有些震驚,一股自少年時代便有的電影狂熱也因此而蘇醒,而且顯然一直延續到了夢裡。能勢走在密林裡。冒險還在繼續。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好像是《叢林吉姆》中約翰尼·韋斯穆勒(約翰尼·韋斯穆勒(Johnny Weissmuller),《人猿泰山》的主演。——譯者)穿的衣服。悶熱的密林中,有人在前方的灌木叢裡四處穿梭,看上去隱約像是幾個裹著破布的乞丐。而能勢扮演的角色必須要抓住其中的某個人。能勢向其中逃往灌木叢深處的一個追去。他跳進灌木叢,卻感到半點力氣都用不上,一股空虛感揪在心口。對麵那個人的臉,既像是野豬,又像是狗熊。能勢把獸人按倒在地。這家夥弱得一點也不像他長的那張獸臉。啊,這家夥是瀨川,能勢想。“不對,不是瀨川。那他是誰?是誰呢?”已經把昨天晚上做的夢□□□了,應該明白了吧?“對,他是高尾呀。”帕布莉卡的聲音像是在鼓勵。啊,瀨川原來是高尾,我在做夢。我“必須抓住”夢裡的那個□□□。是帕布莉卡讓我這麼做的。我的緊張正來自於此。那個人被按倒在地上。他的臉開始變化成模糊記憶中高尾的臉。少年以童聲介紹自己說:“我,是高尾。”能勢繼續行走在密林裡。這一次帕布莉卡也在身邊。她身穿著一貫的紅T恤和牛仔褲,也就是能勢所認為的帕布莉卡的“工作服”。這個帕布莉卡到底是本來就存在於自己夢中的,還是由外部侵入而來的,能勢分不出來。“不好意思,現在已經登人了。”帕布莉卡笑起來。啊,沒關係,不用道歉,你能來我的夢裡,我十分榮幸。能勢嘟囔著說,或者是他以為自己在說,其實隻是腦海中的意識。不管是哪一種,都即時傳給了帕布莉卡。兩個人走在沒過脖子的茂密草叢中,隻露出腦袋。周圍都是長著熊、虎、豬、狼、鬣狗的臉的獸人,對他們兩個虎視眈眈。“這些都是什麼,”帕布莉卡帶著厭惡的語氣說,“這也是《007》電影裡的嗎?”“不是,這不是《007》,這是《□□□□》。”雖然記得片名,但在夢裡怎麼也無法組織語言。“什麼?”坐在身邊的帕布莉卡追問了一句。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電影院的座位上。銀幕上播放的似乎是他們兩個主演的電影。“這部電影叫《莫羅博士島》(又譯《攔截人魔島》(The Isnd of Dr.Moreau),美國電影。——譯者),我一個人去看的電影就是這部。”“那就是說,你是把《諾博士》和《莫羅博士島》混在一起了吧。”帕布莉卡的尖銳分析就像是辣椒一樣刺激著能勢龍夫的胃囊。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是紅辣椒的音譯。——譯者)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嗎?“你一個人看的要是這部電影的話,那《諾博士》就不是你一個人去看的了吧?”能勢叫起來。原本盯著大屏幕的他的臉,轉過來扭向了身邊的座位。那個座位上似乎有個什麼他不想看到的東西。而事實也正如他的預感所示,帕布莉卡的臉變成了虎臉。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能勢正從某個日式旅館的房間向窗外眺望。田野仿佛是能勢故鄉的景色。田地裡有一個男子正在向許多遊客兜售地裡的作物。“那是誰?”能勢回頭一看,帕布莉卡正站在身後。她已經不是剛才那張老虎臉了。帕布莉卡走近能勢身邊,在窗邊的藤椅上坐下去。“那個人怎麼看怎麼像難波。”能勢不明白難波為什麼會在田裡賣菜。房間外麵的走廊上喧鬨起來。帕布莉卡苦笑著說,“說是有老虎闖進來了,全都慌了。”“好像是啊。”能勢意識到自己正把雙眼瞪得溜圓,“老虎進了旅館可就糟了。”“會到這兒來嗎?”終究會來的吧。已經不想再像小孩子一樣打架了,能勢厭倦地想。“對了,為什麼我是老虎?”能勢無法回答帕布莉卡的問題。他覺得自己的舌頭僵住了。四五歲大的兒子拉開門走了進來。他身上穿著浴衣(浴衣是一種夏天用的日式傳統服裝,樣子類似長睡袍。——譯者)。這是全家一起去溫泉旅行的記憶。“這孩子真是你的兒子?”帕布莉卡驚訝地站起身,“就是前麵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啊,就是他。這是十年前的樣子。”能勢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說起來,這孩子的名字叫寅夫,雖然不是虎字(日語中,“寅”與“虎”的讀音相同。——譯者)。”四五歲的寅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帕布莉卡坐回藤椅上,陷入沉思。場景又自顧自地跳轉了。這次是一處大廈的一樓大廳。一個人也沒有。這是能勢公司的大廈。大門是自動玻璃門。能勢站在大廳裡,身邊的帕布莉卡正在不斷提問。兩個人正注視著自動門。“為什麼會給孩子取名寅夫?”“我覺得這個名字挺不錯。因為,也就是說……”門開了。資延騎著紅色自行車進來了。“嗯,這人不是資延,不是資延。”“對,”帕布莉卡說,“他是秋重吧,那個經常欺負人的混世魔王。”資延變成了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混世魔王秋重。他在大廳的一角停下自行車,開始和站在那邊的另一個孩子說話。“那是誰?”“筱原,秋重的一個跟班。”能勢一邊回答一邊邁開腿,“唔,剛才問的那個問題,我以前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名字叫虎竹,我想我大概就是照著他的名字給兒子取名寅夫的。”不知道什麼緣故,能勢匆忙走出了大廈。好像是不想讓帕布莉卡看見某個場景,借口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而離開現場一樣。帕布莉卡當然也感覺到了,不過她裝作不知道。能勢也明白這一點。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完全不像是在夢裡,倒有點像是想要早點睜開眼睛似的。恐怕他也就快醒了吧,不然也沒辦法說得這麼清晰。“那個虎竹經常和我一起看電影。《諾博士》也是和他一起去看的。他們家裡經營著一家大旅館,虎竹自己對電影很熱衷。我們彼此都會說自己的夢想。我想做電影導演,他想當攝影師。我們約好以後一起拍電影。”帕布莉卡像是很早就知道這些事情一樣,和能勢並排走出大廈,沿著人行道左轉,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周圍的景色。忽然,她停在大廈拐角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指著大廈的拐角大聲說,“煙酒店就在這裡。剛才秋重和筱原說話的地方就在這個後麵,也就是‘煙酒店的後門’,對吧?”場景立刻又切換到昨夜夢裡看到的小河岸旁了。就是那家煙酒店後門麵前的小片空地。“□□□!”能勢喊出了一個自己都聽不懂的詞,變換了場景,一個平日最能帶給他平靜的地方。那是大學時候常去的一家日式鐵板燒店。雖然自己喜歡賴在鐵板燒店角落裡的事情讓人知道了有些難堪,但事關緊急,顧不得這許多了。可是帕布莉卡作為出現在同一夢境中的人物,拒絕了這次場景變換。肯定是她在半睡半醒之間用手指敲下了返回鍵,場景又回到了煙酒店的後門。“混世魔王”秋重正和高尾、筱原一起欺負難波。難波倒在地上,三個欺負人的孩子正在用力踢他。“那不是難波,對吧?那是誰?”帕布莉卡毫不容情的質問讓能勢悲號起來。他又逃去了鐵板燒店。又一次返回。煙酒店的後門。這次被欺負的是能勢的兒子。四五歲大的寅夫倒在地上,三個人當中的筱原騎在他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住手!”能勢大喊道,衝上去想要揍筱原,“啊,怎麼不是寅夫,是虎竹。”能勢龍夫醒了,他在床上坐起來。頭上滿是汗珠。他哭了。向著麵朝采集器畫麵的帕布莉卡,他說:“是的,虎竹死了。殺死他的人,是我。”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