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宗的大師姐死了。

死在所有人心裡，無數人記著她，感念她的好，甚至為她重新修建了神女廟。

穆青雲看著浮世萬千，所有人都忙著悲傷或者慶幸，隻有他被排除世界之外。

他以為雲昭一直戀慕他，其實不是。

他以為自己劍術高超，天賦異稟，但修仙界天才層出不窮，除了天生劍骨，他好像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他以為穆雪愛他，其實也不是。

在他第一次看見那雙閃著精光的眸子時，他就知道，穆雪不會愛彆人勝過愛自己。

她的關心與熱切是有代價的。

愛意閃爍的眼底帶著赤裸裸的考量與算計。

可那張櫻粉色的嘴唇一張一合，脫口而出的話婉轉動聽，心念一晃，便顧不得那雙眼睛是否純粹。

有人死了，山川悲慟，萬人禱告，天地同悲。

有人死了，就像石子落海，了無痕跡。

雲昭是前者。

而穆雪，無疑是後者。

穆青雲看著修仙界或鄙棄或痛恨的眼神，心中無比明了，這裡，他待不下去了。

他看著逐漸愈合的魔淵縫隙，縱身一躍，選擇了魔界。

聽聞魔是沒有輪回的。

死去的魔會歸於魔淵，天長日久，重新化形。

他懷著自己也不懂的心思，選擇征伐魔界。

人類修士本就比呆頭呆腦的魔修聰明，穆青雲一手劍術出神入化，短短時日竟然有大批魔修追隨。

那些有的是半魔，有的妖魔混血，還有的是走火入魔散道之人。

穆青雲出現在魔界無可匹敵，更重要的是，他出手乾脆狠辣，又從不亂殺無辜，對待魔族沒有普通修士的高高在上，也沒有鄙夷嫌棄，甚至有時還有幾分心軟。

魔界其他趁亂而起的魔王，不出意料一個接著一個被收拾掉。

短短一百年，穆青雲每一日都在戰爭中接受洗禮。

他喜歡這樣浴血拚命的感覺。

就好像能忘卻前塵往事，心安理得在一群異類中當個高高在上的正常人。

也隻有奔襲在戰場上，他能用那些快意恩仇掩蓋掉對穆雪的回憶。

他中毒很深。

他想，穆雪真是狠得下心，給他下這種牽腸掛肚的毒。

哪怕他苟且偷生，餘生還要在她的折磨之中。

穆青雲收複魔界之後，當上了正兒八經的魔君，第一件事就是統計造冊，讓高階魔修管理低階魔修，低階魔修管理沒有神智的魔獸。

魔界之人，哪怕是個蒼蠅，也得有名有姓，蹤跡可查。

他與修仙界談和，兩界井水不犯河水，魔界不再覬覦修仙界的資源，修仙界定期前來監測魔淵異動，淨化地獄之炎。

他為魔修尋了正兒八經的修道方法，哪怕沒有什麼飛升成神的好處，卻能大大延長他們的壽命，降低失去意識與理智的可能性。

修成高階魔修之後，甚至還能孕育生命。

他成了魔界人人稱道的好魔君。

穆青雲發覺生命漫長無聊，想起穆雪的次數越來越多。

他想，他該解毒了。

他記得當時築盛也中了毒，雲昭好像給他吃了丹藥。

雲昭死而複生，整個修仙界的人都去雲上宗祝賀探望。

他不是讓前塵往事困住自己的人，在麵對修仙界時，總是望而卻步。

身邊的魔修看見他總是望著水雲山的方向發呆，小心翼翼問道：“君上也想去雲上宗恭賀嗎？”

雲昭能活過來讓雲上宗萬分欣喜，甚至宴請三日，甚至將曾經收服的所有大秘境放歸，從此機緣由人。

雲上宗此舉引得其他幾大宗門效仿，這段時間自動開放的大秘境不少，不少修士感悟良多，紛紛去神女殿自願供奉香火。

魔修對穆青雲是真心敬仰，對他而言，雲上宗的雲昭救了六界固然令人敬佩，可他們魔君也切切實實改變了魔界，如今他們沒有再陷入那些水深火熱，多虧了自家魔君。

他知道穆青雲原本是修仙界的親傳弟子，天賦極佳，一手劍術上天入地，在魔界也無敵手，或許是想起故人，想回去看看呢。

於是將自己探聽到的消息都一股腦告知穆青雲。

“雲上宗牽頭修仙界眾宗門齊聚玄間山，為招生事宜做準備，明日會免費替散修們義診，還會發放免費丹藥，交流丹方，六界之人都能去的。”魔修語氣恭敬對穆青雲道：“君上不若明日也帶人去看看吧。”

魔界在穆青雲的統治下風評好了不少。

那些走火入魔暴戾濫殺的魔修，不等那些修士出手，魔君便親自解決掉了。

外界之人對魔修也沒那麼多抱怨與鄙棄。

穆青雲聽見丹藥，默不作聲攏著衣袖離開。

第二日，他穿上了手下從修仙界買來的尋常衣裳，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遮掩了不少上位者的淩厲氣勢，連同眉宇間的疲憊也一掃大半。

他看著雲昭的攤位前排滿了人。

抿著唇等到日暮。

直到日暮，雲溪笑著將剩下人勸退，告知他們明日再來，眾人散去，穆青雲才站在雲昭眼前。

“雲昭，恭喜你回來。”穆青雲褪去少年時的驕傲與意氣風發，氣質反而沉穩許多，眉間攏著淡淡的愁雲，顧昭昭抬眼望去，還看見幾分糾結。

顧昭昭單刀直入，“你想要什麼丹藥？”

穆青雲一點也不驚訝顧昭昭的直接，她本就不是像穆雪那樣心思彎彎繞繞百轉千回之人。

穆青雲抿著唇，張口道：“淨化濁氣的丹藥，靜心醒神的丹藥，還有……同命連心丹的解藥。”

顧昭昭皺眉，她記得當日在魔淵下，她給築盛和穆青雲都吃了很多解藥。

築盛如今毫無影響，按理說，穆青雲也該一樣。

她斂眉思考一瞬，“你讓林風白檢查一下身體吧。”

林風白過來檢查一番，問了穆青雲幾個問題。

“吃下同命連心丹後，你感覺到身體有什麼變化嗎？比如失去理智或者丟失記憶。”

穆青雲回憶一番，搖著頭。

“隻是偶爾感受到心裡很難受，想要靠近她。”

林風白繼續問道：“你吃過多少顆同命連心丹？”

“一顆。”

“她死後，你的身體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穆青雲想起穆雪死後心上煩躁的情緒，他不知道那種情緒為何出現，隻看著林風白語氣不耐道：“還有解藥嗎？”

林風白靜靜看了他一瞬，將靈氣從他體內撤出。

“你體內完全沒有了同命連心丹的藥性。”林風白低頭思考一瞬，“你吃過半顆龍血回春丹，龍血草克製同命連心鳥的內丹中的迷情毒，時間越久，同命連心丹對你的影響越小。”

穆青雲神情恍惚地回到魔界，腦海中還在不斷回放著林風白的話。

“你對她的依戀，是因為迷情毒，但如今以你的修為，那些迷情毒對你沒有影響。”

怎麼會沒有影響……

沒有影響……

明明一直有影響，他時不時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處處都是穆雪的影響。

那些好的壞的，一幕幕無比清晰，仿佛鐫刻在腦海裡，除非將整個腦子掏空，否則他控製不住腦海裡出現的穆雪的臉。

不滿的、撒嬌的、生氣的、怨怒的，最後剩下的是那張淚流滿麵的臉，哭著喊著求著，不讓他放棄她。

穆青雲恍然間想起第一次帶她去小秘境中虐殺的同命連心鳥，恍恍惚惚間似乎聽見怨毒的詛咒穿越時空落在耳邊。

“不管世事如何輪回，都將得不到一絲真情。”

穆青雲冷笑一聲，怎麼可能。

他早已清心寡欲，怎麼會對穆雪那樣心思狠毒的女人念念不忘。

一定是因為餘毒未清的緣故。

雲昭那個劍修，又怎麼懂得丹醫之術。

還有林風白，也不是什麼出名的神醫，明明就是個大庸醫！

穆青雲捂著心口，細細密密的痛苦讓他痛不欲生，可腦海中清醒的聲音卻在折磨著他的每一寸神經。

為何來魔界？

為了再見她一麵，哪怕有一絲一毫遇見她的可能，他也不想放過。

為何將整個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條？

為了她不再因為魔族身份自覺低人一等，也為了讓她重新走上修行之路，驕傲矜貴地活著。

為何將所有魔族登記造冊？

也是為了能最快尋找到她，哪怕是記憶全失的轉世，哪怕隻是一絲相似的眉眼。

穆青雲額角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又回想起那日穆雪偷盜滄海月明珠之時的事。

他明明可以阻止她，卻偏偏放任她。

是因為對她心軟，還是因為再留她在身邊，他會控製不住愛上她？

穆雪與單瑀結成道侶那一天，他看著長老破口大罵，心上卻冰天寒地，他明明想去破壞那場盛大的婚禮，卻偏偏立在一旁看她十裡紅妝聲勢浩大邁入四海宗山門。

他提醒單瑀，小心她的用同命連心丹控製他，卻在聽到單瑀的回答後怒不可遏，卻隻能氣急敗壞地離開。

穆青雲回想起一幕幕，卻發現很多東西有跡可循。

那日單瑀看他，想必十分可笑。

穆青雲看著魔淵底下氤氳著的無數魔氣，身上乾淨潔白的布衣道袍被黑色暈染。

他笑著步步走入，笑自己醒悟太晚。

與你同墮魔道，來世能與你再續前緣嗎？

我不做高高在上的首席劍修，與你一般做普普通通的魔修，沒有天下大義橫亙不可跨越，沒有大道與你之間二選一的考驗，你不必再用同命連心丹留住誰，我早就屬於你了。

“我愛你。”

“我對你是真心的。”

“我永遠不會背叛你。”

穆雪，原來那天說了一夜的話，並非控製，而是句句真心。

黑色的魔氣將唯一的雪白徹底吞沒，他於深淵中永失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