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伱作為主人,卻把兩個彼此不對付的人安排到同一席上,那就是主人的失職了。
勾當官沭文、陳楚生,公事官孟煩仙,監當官宋舒,吏曹關寧,差遺官黃四醜,一桌六人,一個雅間,推杯換盞,自得其樂。
他們已經去給張供奉敬過酒了,張供奉也來回敬過一回了,六人自可放開胸懷暢飲。
“老沈辦這壽筵,其實還是不錯的,至味堂的菜大家都清楚,蠻貴的。”
沐文笑吟吟地說著。
孟煩仙挑眉道:“反正啊,咱們沈勾當雞賊的很,這兒貴是貴了,可這酒樓是誰開的啊?內侍省押班張大璫頭的產業啊,沈勾當在這兒辦酒,可是狠狠拍了咱們張大璫頭一個馬屁了。”
眾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宋舒道:“你小子,咱們沈勾當據說可是快要升官了,你在背後調侃他,小心他到時候送你一雙小鞋兒穿。”
宋舒笑道:“不怕不怕,沈勾當豈是那麼小氣的人?你們看到了麼,廊下還擺著廣州府的十八仙和韶州府的換骨玉泉呢,可都不是便宜的酒。咱們把這壇子白雲泉喝完,便提進一壇子來嘗嘗。”
關寧醉眼朦朧,大著舌頭道:“何必等……等這壇子喝完,十八仙甘冽可口,我最喜歡不過。我……我去提一壇子進來,咱們現在就喝。”
黃四醜笑道:“你小子站都站不穩了,沒見每個雅間門口就隻有一壇麼,若是你把那酒壇給弄碎了,咱們就都沒得喝了,我去拿。”
黃四醜站起身,便拉開房門,去廊下提了一壇“十八仙”,興衝衝地又往回趕。
“啊哈,沈勾當!”
這時,黃四醜看見沈鶴正從樓下回來,便向他打聲招呼。
沈鶴走過來,笑嗬嗬地道:“四醜啊,你酒量大,替我多關照一下諸位兄弟!”
說著,他滿意地看了眼黃四醜提著的那壇美酒。
“至味堂”是張去為張公公的產業,對自己人果然很關照,給我準備的酒水檔次不低嘛。
他跟著黃四醜走到門口,正要向裡邊打聲招呼,“轟”地一聲,整座“至味堂”化成了一座火焰山。
雅間沒開窗子,但窗外突然一片火紅,映得室中頓時大放光明,誰還看不見?
雅間裡五位客人齊齊一愣,剛提著壇子走到門口的黃四醜一呆,那口壇子頓時落地,“哢”地一聲摔成四半,裡邊的“酒液”頓時四溢而出。
擺在外邊的這兩種酒,楊沅也是考慮了會不會有人提前提進雅間開壇的。
因此直送到酒桌旁的都是真酒,放在外邊的酒壇也都是上下兩層,下層是火油,中間隔開之後,上層依舊是酒。
除非有人放著室中已經擺好的同樣也是名酒的兩種酒不喝,一開始就去外邊提酒,而且此時已經喝了半壇,否則是不會發現有問題的。
但他這一摔,火油比酒水還輕,浮在上麵,氣味頓時散發了出來,黃四醜頓時就發現不對勁兒了。
他臉色突變,剛要示警,窗欞“轟”地一聲被人撞開了來,一道人影虎撲而至。
那人蒙著麵,隻露出一雙凶狠的眼睛。
他這邊撞碎了窗子,黃四醜又恰好開著門,而這“至味堂”樓閣中間又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頓時形成了穿堂風的效果。
就見一道人影挾著破碎的窗欞闖了進來,背後是熊熊烈焰,緊跟著他席卷而入。
那人挾著碎木屑和呼啦啦的烈焰,一刀揮去!
離得最近的勾當官陳楚生和吏曹關寧便被斬斷了頸部大動脈,“嗤嗤”地噴著鮮血,卻倒了下去。
那人卻還沒有停下,席麵被他砸倒,另一端剛剛翹起,便被他一腳踹出,迎麵撞向沐文和孟煩仙。
那人已一刀搠向宋舒。
這些人今日來此飲酒赴宴,誰也不曾攜帶兵器。
倉促之中,宋舒提起一隻錫製的酒壺,正要砸向那人。
那人刀鋒先到了,鋒利的刀鋒瞬間削去了他四根手指,痛得他放聲大叫。
還不等他的手縮回來,那人的刀已貼著他的手臂削了上去。
“噗!”
一顆大好人頭便飛了起來,正掉向沈鶴。
沈鶴下意識地伸手一托,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便掉進了懷裡,嚇得他身子一突突,頓時胯下就有點涼。
那人一刀削去宋舒的腦袋,已然合身撲向沐文和孟煩仙。
孟煩仙剛被桌麵劈麵砸來,砸得頭破血流,鼻梁骨也歪了,全無反抗之力。
他被楊沅一刀刺進心中,楊沅手腕一旋,向外一抽,一道巨大的鉤狀傷口,險險就把他的心臟從裡邊直接掏出來。
與此同時,楊沅的拳頭也到了沐文的麵前。
沐文身手更高明些,反應也更快,方才桌麵咂來,他急使雙臂搪了一下,不曾被砸破臉麵,但人也摔向後去。
後邊正有一張座椅,沐文雙膝磕在椅上,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餘力未儘,整個人向後倒翻過去。
楊沅一拳砸空,旋即就是一腳,踢得那椅子和人一起摔向牆角,後腦磕在牆上,登時暈了過去。
門口的黃四醜怪叫一聲:“沈勾當,快跑!”說完轉身就逃。
奔跑中,他沾了火油的腳底一滑,把擺在另一個雅間門口的酒壇子也撞倒了,裡邊流出的火油頓時沾了他一身。
這時,樓下的火舌,已經凶猛地向上邊竄了過來。
楊沅本要撲向暈迷的沐文,突然聽得黃四醜一喊,一個“沈”字入耳,他立即撲向了門口的沈鶴。
沈鶴怪叫一聲,把手中的人頭就砸向了楊沅。
楊沅一矮身,沈鶴隻覺胸腹之間一陣劇痛,登時有些喘不上氣兒來。
卻是楊沅急急以刀柄狠狠撞在他的腹膈處。
緊跟著,楊沅就把他撲倒在地,幾記重拳,便打得沈鶴皮開肉綻,生生痛暈了過去。
楊沅也挨了沈鶴幾拳,好在傷勢不重。
他跳起身來,提起沈鶴,一腳把那破裂的桌麵踢飛起來,撞在窗上,把那著了火的窗欞都撞飛出去。
楊沅提著沈鶴,一個箭步衝到破爛的窗口前。
楊沅把昏迷的沈鶴扔在地上,先從懷中掏出一截繩索,將他身子急急纏了幾圈,留出繩頭上的鐵質尾鉤出來。
接著,他又把肩後背著的一個布囊甩到胸前,從中掏出一個怪模怪樣的鐵器。
楊沅向遠處望了一眼,這個位置,對著的正是巾子巷後街,最是安靜清冷處。
楊沅瞄準一處位置,突然一扳卡扣,那東西“鏗”地一聲響,便有一個箭頭,帶著一條鐵索飛了出去。
鐵器上的圓環不停地旋轉著,那箭頭射入夜色中,也不知是射中了什麼,一下子停下來。
楊沅拉扯了一下那條鐵索,然後把它往窗沿上一卡,旋即就提起沈鶴,把他身上繩索的鐵鉤往那鐵索上一掛。
借著從高到低的重力作用,沈鶴的身子便向遠處飛快地滑去。
“至味堂”大火一起,一樓的食客,夥計們便紛驚叫喧鬨起來。
有人還想上樓救火,可那火一下子就把整座樓燃成了一支火炬,如何還救得了。
他們有的提著桶,從荷花缸裡打出來的那水,能打濕多大一塊地皮?
眾人無奈,又紛紛向外逃去,饒是他們本來就在一樓,逃得迅速,也有人淋了火油,被引燃了衣袍。
好在其他逃出去的人幫忙,七手八腳的總算是幫他們把火撲滅了。
二三樓的國信所官員役卒可就慘了。
他們在混亂逃竄中,將廊下的酒壇幾乎都給踢碎撞碎了,大廳裡本來隻有零星的火苗,這一下頓時竄連成了一片火海。
火勢蔓延的太快了,還夾雜著濃煙,這“至味堂”一樓舉架又高,猶如一座佛寺一般,一樓的舉架比普通兩層樓還要高些。
很多被大火驚動,逃離座位的國信所役卒在烈火和濃煙之中,找不到也來不及找那樓梯,情急之下就從樓上跳了下來。
將近兩層半高的樓高距,又看不清底下情形,摔下去的人很少有能囫圇無恙的。
那些隻是磕了碰了的國信所役卒,爬起來就往外跑,哪裡還顧得上搭救同僚。
那些不慎摔斷了腿的,就隻能慘叫掙紮,努力地往外爬了。
而三樓的那些人,全都是國信所的官員,分彆安排在一處處雅間裡。
等他們逃出來時,處處濃煙烈火,已經難以辨識道路。
混亂中,有些放在樓廊下的火油罐子就被踢破了,撞倒了,結果樓廊下燃起的火,一點也不比外邊的火勢小。
一個個著了火的人在火海濃煙裡,四處逃竄叫喊著。
很多人不等烈火燒到他的身上,便被濃煙熏得暈厥過去。
楊沅蒙麵的是一塊打濕的毛巾,有這玩意兒擋著,這濃煙烈火給他造成的影響便相對小一些,能讓他支撐更多時間。
他本想放下沈鶴之後,再去追殺一番,然後再離開。
但是就連他也沒有料到,這火竟然燒得這麼快、這麼大。
雖然他臉上蒙了濕巾,暫時能抗濃煙,但那烈火燃起時炙麵欲烈的痛感卻是抵擋不了的。
楊沅馬上放棄了這個打算,眼見沈鶴滑進一片黑暗,他又再等了兩三息的功夫,便一躍而出,扣著虎爪的手也搭上了鐵索,向著後街黑暗處滑去。
“春風樓“這邊,烈焰已經燃儘,隻有一束最微弱的光,將玉腰奴朦朧的輪廓顯現在舞台上。
伴奏的樂器也全都停了,隻有玉腰奴婉轉淒涼的歌聲,近乎昵喃地唱出了最後的歌詞。
“情字難落墨,她唱須以血來和。”
“戲幕起,戲幕落,終是客……“”
而春風樓一樓的客人,已經被隔壁“至味堂”突發的衝霄大火所驚動,紛紛衝出了樓去,驚駭地望向那根……大火炬。
郭緒之本來就是候命以維持“春風堂”秩序的名義,策應“至味堂”那邊兄弟們的行動的。
這時一見火起,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立即一聲大喝,留下一部分人迅速上樓,護住劉副指揮,而他自己帶亮出皇城司官服,帶著一群皇城卒,呐喊著衝向“至味堂”。
“至味堂”這邊,袁成舉帶著幾個扮成酒保小二的皇城卒,早就逃到了院子裡。
忽然間,袁成舉察覺頭頂有動靜,猛抬頭,就見夜空中,一溜火花閃耀,滑向遠方。
那是楊沅手中的虎爪與鐵索摩擦而出的火花。
隱隱約約的,似乎一個人形輪廓,卻更像一隻夜飛的蝙蝠。
袁成舉精神一振,立即亮出了暗藏的兵器,大喝道:“那個方向,給我追!”
幾個便衣皇城卒紛紛亮出兵器,就要追向空中那一溜兒火花。
這亮出兵器的一幕,卻被十幾個熏得小鬼兒似的剛逃出“至味堂”的國信所役卒看見了。
“他們在這裡,不要讓歹人跑了!”
國信所的役卒們手中沒有兵器,就從已經放棄救火的小二、酒保們手中搶過水桶、掃把一類的東西,嗚嗚渣渣地衝向了幾個便衣皇城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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