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章 風起(下)吳良佐在席卷而過的青灰色的疾風裡穿行,夜已降臨。忽然,齊黑子提著燈,從遠處跑來,俯在他耳邊絮絮低語。統領大人的臉色立時變了,急切問道:“真的麼?你確定沒有看錯?”齊黑子道:“怎麼不是真的?這話還敢混說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瘋了吧?”吳良佐當即不複多言,轉身就要離開;卻又被齊黑子喚住:“大哥,這事……可要去通報給陛下?”吳良佐身形頓住,卻不回頭,說道:“即便不通報,難道就瞞得住麼?你去守在昭華宮外頭,若有變故,速速來報。”語畢,人影一閃,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織的暗色之中。——您也……瘋了麼?殿下?或者……在這皇宮之中,隻有瘋子才能生存下去?無論是帝皇還是後妃,無論是主子還是奴婢,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統統懷抱著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執念。隻有這份執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誰也不能相信、什麼也不能依靠的時候,給你一個支撐自己的信念,給你一個維持驕傲的緣由,給你無窮的勇氣和堅持。這份執念讓你活著,讓你麵對死亡也毫不畏懼;相對的,也迷失你的心竅,蠱惑你的神智,讓你幾近瘋狂……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頭頂的桂花已經半數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地銀白光點。他將一盞琉璃燈懸在枝葉間,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劍的劍鞘奮力掘著樹下的泥土。“……很久很久以前,我提著燈籠夜夜等你之處;掘地三尺,你的答案就在那裡。”會埋著……什麼呢?長久的疑問終於要得到解答,長久的追索終於要走到終點,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越來越覺得手腳虛浮無力,一顆心怦怦亂跳。甚至連視線,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地肋下開了一個破洞,渾身的力氣都在一點一滴地流走。沾滿泥土的劍鞘從他手中滑落,臨陽王以袖掩口,悶聲咳嗽起來。——命運就站在門的那一邊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軟弱,他已聽到。“……殿下。”吳良佐終於還是趕到了。董天悟恍若無聞。他依然咳著,卻彎下腰去,撿拾落在地上的劍鞘。“殿下!”吳統領向前一步,攔在董天悟身前。下一個瞬間,隻見燈暈下寒光一閃,一柄長劍如電般祭出,劍尖堪堪正點在吳良佐的咽喉前——臨陽王依然咳個不休,但那握劍的手卻出奇地穩定。連一絲顫動也不曾有。“彆阻止我——既然你不願意說實話,我就要用自己地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說道。吳良佐臉上的筋肉隱隱跳動,他啞聲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但‘答案’並不在這裡,並不在這皇宮之中。現下局勢動蕩不安。殿下一定要千萬謹慎才是。”董天悟手中的劍微微一抖,卻忽然向前急刺,吳良佐一驚之下急忙閃避,那劍尖卻如影隨形……在間不容發的最後一刹那,才終於偏向一邊,隻在他的脖頸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線。“那就說吧,把你知道的‘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訴我。我為了走到這一步,已做了那麼多,錯了那麼多——就不怕再錯殺一個你。”臨陽王地聲音無比的沙啞冷淡,仿佛漂浮在虛空之中。許久、許久。吳良佐方才長歎一聲。答道:“好吧,也許四年前。我就該告訴您了;若告訴了您,斷也不會叫那姓沈的賤人鑽了空子去——其實,白妃娘娘並沒有死……或者說,白妃死了,但您的母親,她卻應該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權勢熏天,娘娘身負不白之冤,被貶入洗染坊為賤役;後來,便突然在這棵樹下自縊而死了……這是宮裡素來的傳言,前麵一半是真的,後麵這一半,卻這隻是以訛傳訛罷了。娘娘地確曾在此處自縊,卻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活著走出這個宮廷……殿下,您的母妃,絕非凡庸女子。”遙想當年,美人一舞動天地,沉醉英雄百戰心。白翩翩,那樣一個騎烈馬、喝烈酒,****揮灑、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會甘心赴死?又怎會自絕生路?那些皮肉的勞苦算得了什麼?抵得住****的鞭打麼?那些世人的嘲諷又算得了什麼?她從來就是在這些嘲諷中昂首而行的,嘴角上掛著驕傲的笑容。“……吳大哥,”她總是那麼笑著,叫他。那一天趁著夜色,他去洗染坊的下處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沒有了華服美飾,頭發隻是鬆鬆挽了個髻子;可她卻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輝——從之前到之後,在整個人生的漫長歲月之中,吳良佐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美地女子,什麼上官皇後,什麼淑妃娘娘,整個皇宮中所有地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吳大哥,我已想通了。我畢竟不屬於這裡,這裡並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麼大,人生那麼短,為什麼還要將自己生生禁錮在方寸之間,無法騰挪?無處解脫?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我要離開這裡,去過屬於我地日子……吳大哥,悟兒就拜托你了。”——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曆曆在目;那番話,言猶在耳。在這十四年中,吳良佐無時無刻不在悔恨,懊惱自己為什麼那樣愚蠢,他應該持著她的手對她說,他會和她一起走,帶上悟兒,一起離開這個世上最繁華也最淒涼的地方,再也不回來。哪怕從此成為欽犯,被人追殺,日日擔驚受怕;哪怕最後死了……三個人總也能在一起,過一段快活的歲月,不是麼?——可是這些話,吳良佐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隻是點點頭,無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她是瑤池中的仙子,巾幗裡的豪傑;而他呢?隻不過是個一無所長的莽夫罷了。他憑什麼開口?他配麼?“謝謝你,吳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遠這樣任性,你也很傷腦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過無妨,我已綢繆了很久,斷然不會牽連到你——隻是……我既然離開了這個皇宮,就注定再也無法回來,悟兒,我再也無法見到他了……等悟兒長大了,他會怎樣想我這個娘親呢?他還會記得我麼?吳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兒長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時候,求你這樣對他說:‘天悟,你的娘親是個任性的女人,她也許是個不配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記得,天高海闊,無論這個女人走到哪裡,依然都會想著你,依然都會愛著你的。即使此生無法相見,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連心,這一點依然不會改變的’——求你一定告訴他,我希望悟兒……至少,他能原諒我……”——後來,沒有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縊”了。可是吳良佐心裡卻知道,她隻不過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藥,“屍遁”罷了。果然,數載之後,靖裕帝想為她移葬——打開棺木,赫然是空的。白翩翩,自此之後吳良佐再也沒有見過她。但無論過去多少年,經曆了多少風霜刀劍,她一定是不變的,一定還是那麼驕傲那麼美。——就仿佛困於繭中的蝴蝶,一旦掙紮出那封閉的殼;必然羽翼絢爛,奪了這天下的顏色。***“……殿下,一切前因後果,便是如此。眾所皆知,陛下已經……眼見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該早下決心。若您能登臨九五,和娘娘……也許還有相見之日。”“……吳叔,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便是怕我一個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不成?”“陛下一直以為娘娘已經不在人世,自然必須抵死隱瞞。隻是,原因卻不在此——微臣原打算,當殿下繼承帝位之時,再將這個秘密告知;您早些知道,實在並無裨益,可誰料……”董天悟立於銀色的桂樹之中,衣袍獵獵。風從四麵八方吹過,彙集在他周圍;那盞琉璃燈被吹得不住搖曳,將地上的影子扯著拉長、又縮短。董天悟突然低下頭去,望著腳邊那個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麼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大張。他已挖了二尺有餘,一無所獲;可沈紫薇的話卻也實在不似虛妄。——既然這才是‘答案’,那腳下埋著的,又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