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章 禮物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六年之前的靖裕十一年,正是上元佳節時候,皇上與諸妃嬪們曆來是要開一場“家宴”的,自然是不可儘數的天家氣度,不提也罷。便是在這一日,有幾個甫入宮不足半年的閒職宮女,偷偷聚在禦苑中遠望那紫宸閣外的數十株火樹銀花。她們都是各府各道征選進來的五品以下官吏及普通鄉紳富戶之女,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燦爛的新鮮玩意兒,雖然明知道身在險地,一麵擔驚受怕著唯恐給巡更的大人們抓了去,另一麵卻也各個歡喜雀躍、不亦樂乎。她們的年紀都極小,興趣脾性也相投,雖來自四方各地,卻已在這短短數個月的宮廷生活中,親如姐妹手足了。“……當娘娘真是好,能常常看見這麼漂亮的東西。”說話的鄭盞兒那時候不過十五歲,是一行人中年紀最長的,一雙大眼,忽閃閃的,話語中不無豔慕之意。“哎呀!我們的盞兒姐姐春心動了,哈哈……”身邊的姐妹們登時起了哄,不住調侃於她,倒把這小姑娘臊了個滿臉通紅,連聲啐道:“瞎說!你們都瞎說!我不過隨口講講罷了,我才不要做娘娘,做了娘娘,可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呢!”“——我們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盞兒姐姐真的……沒能活著離開這裡……”玲瓏絮絮講著這個故事,聲音很低。也許真的是一語成讖。接下來地情節便急轉直下。總是喜歡在極儘熱鬨的時候孤身離去的靖裕帝,在園中漫步之時,偶然邂逅了一名穿著紅色衣衫、扮了“墮馬妝”的小小宮女……也許是清風皓月令人心曠神怡,又也許是那個宮女讓他想起了誰,靖裕十一年的上元夜,宮女鄭盞兒受召入了甘露殿,搖身一變。成了“鄭更衣”。“……鄭姐姐那時候得的寵愛,便像是前些時日的昭媛娘娘。實在是非比尋常。人都道她前世積德,青雲直上,誰知道……誰知道……她連第二年地上元花燈,都沒福看一眼……才兩個月,才兩個月就不明不白的……去了……”“玲瓏……”沈青薔見她仿佛難以壓抑心中地激動,屢次語竟哽咽,與一貫的沉穩凝重全然不同。也忍不住暗自歎息。玲瓏慘然一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長歎道:“我可有好多年……沒和人講起過了……一時情切,娘娘莫見怪才是。”青薔搖了搖頭,低聲道:“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是死在……姑母手裡的吧?和我一樣,喝了那有毒的符水……”玲瓏冷冷答道:“沒錯,隻可惜鄭姐姐不姓沈。隻可惜……她肚子裡的孩兒……”沈青薔已全然明了,果然如此。一個小宮女在短短數月間猛然得了寵,還懷了皇嗣,叫這滿宮的妃嬪們怎麼活?姑母縱有天大地城府,大概也寢食難安了吧……這樣想來,原來竟是六年前上元節的一場煙花。叫鄭盞兒變成了鄭更衣;又叫她終究命斷深宮。而那時淑妃娘娘毒死了鄭更衣之後,為了洗脫身上的嫌疑,所以才特意從沈家挑了自己去作“棄子”——誰也想不到,她能在自己傾心栽培的侄女兒身上下毒吧?——好計,真的是好計!隻可惜,自己沒有死,反而活了下來。“……所以我一病倒,你便猜出原委來了?”沈青薔向玲瓏問道。玲瓏搖了搖頭:“當時……我隻是嚇壞了,這些前因後果,還是很久很久之後才慢慢串在一起的……盞兒姐姐死的時候。陛下震怒。卻沒有叫我們這些身邊人去陪葬;淑妃娘娘大概是想,正好把我們三個指給了你。一來做人證再好不過;二來,即使事情出了什麼差錯,設計把罪責統統推在我們身上,也是一條後路——隻可惜,她實在沒料到,千算萬算,竟算錯了你,竟讓你活了下來……”沈青薔垂頭不語,輕輕撫著兩鬢垂下的青絲,忽然,用極低地聲音道:“玲瓏,我要是告訴你,那時候我逃過一死,其實並非運數使然,你信麼?隻不過……隻不過那些天送來的符水,我隻喝過第一次,後來,趁你們不備,都暗暗吐在袖子裡而已……”玲瓏果然大吃一驚,呆愣許久,方道:“娘娘,原來如此。看來玲瓏還真是一直小看您了……”沈青薔苦笑道:“你也無須太過高看於我,隻不過……那符水是苦的,難以下咽;而我,又恰巧從來不相信鬼神之事罷了……”青薔說完,又是一陣沉默。良久之後方聽見玲瓏在身後笑道:“原來如此,娘娘,您不愧是姓沈的。”青薔聽她竟然這樣說,忍不住以手撫額,苦笑著不住搖頭。玲瓏忽然道:“……可也不一定。也許……也許淑妃娘娘本來也並未打算,一定要陷娘娘您於死地,隻要病到人儘皆知的地步,也就夠了——本來是死是活,都是一步棋的。”沈青薔輕輕點頭,道:“地確,死棋有死棋的用法,活棋有活棋的路數,姑母她當時也許還有更多的打算……也未可知……總之我隻是顆棋子罷了;我這顆棋子噬主自立,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莫說是彆人,連我自己,從來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玲瓏,我對你不願隱瞞什麼,我走的本也是沒有人走過的路,更不知道下一步將麵對什麼,會有怎樣的後果——也許明日,甚至也許頃刻之後,賜死的禦旨又要落在我頭上,那也未可知……所以,玲瓏。我今天明明白白問你這句話:你肯不肯真心幫我?”玲瓏顫聲道:“娘娘在說什麼?玲瓏早講過了,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地……”沈青薔不任她說完,已毫不留情地打斷:“既然如此,那你便把自己那套‘弑君’地謀劃統統收起來,一切聽我調遣——如何?”玲瓏臉白如紙,再也無話可說,手中的象牙梳子跌落在地。登時摔為兩截。沈青薔緩緩開了妝匣,支起銅鏡。壓低聲音道:“我雖不知道杏兒究竟是怎樣死地,但你的怨恨,我還能覺察不出來麼?玲瓏……我知道你恨淑妃娘娘,應該……也恨皇上,但無論前因後果如何,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切莫輕舉妄動,好麼?”玲瓏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彎下腰去,將那摔斷的牙梳撿起來,用更低的聲音問道:“娘娘,您……已有了什麼打算不成?”沈青薔悠然一笑,道:“我能有什麼打算?如往常一般,見風使舵、見招拆招罷了……隻是。無論是你還是我,性命都隻有一條,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該輕易拋卻——你明白麼?一定要活著,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在。鄭更衣已經死了,杏兒也已經死了。她們都沒能看到外麵的天空——而你是依然活著地那個人,你難道不想替她們完成心願麼?”玲瓏的一雙眼宛若冰凍,她緩緩道:“娘娘……恕玲瓏鬥膽問一句,玲瓏地心願您知道了;那麼您的心願呢?您想要的,到底又是什麼?”沈青薔對鏡莞爾一笑,從容答道:“我的心願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和死去的鄭更衣相仿佛罷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若能活著出去,還有個家可以歸;而我……卻單純的隻是想看看四方牆外地世界——怎麼樣,幫我?還是不幫?”***兩個人正說話。忽聽得外殿一陣騷動。一個粗豪的聲音隔了數層門扉傳進來:“……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殿內的青薔與玲瓏都是一驚。兩人默默對視一眼,玲瓏手上加快,使出渾身解數,片刻便將發髻梳就。又待要取飾物妝點,卻被青薔揮手製止。沈青薔站起身來,將袍袖一振,高昂著頭,大步而出。玲瓏連忙跟在身後,耳中已聽到外廂靖裕帝冷笑的聲音,依稀在說:“吳良佐,你不覺得朕的事情,你實在管得太多了麼?”沈青薔快步轉過一進碧玉屏風,還未出殿門,便已見靖裕帝身著五爪團龍朝服立在門外,怒氣勃發;腳邊則跪著侍衛總管吳良佐,正不住地以首頓地。“萬歲,您回來了……”青薔麵帶淺笑,出聲招呼。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聞青薔的聲音,臉色卻忽然霽和下來,他轉過頭,問道:“翩翩,你怎麼出來……”——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青薔所綰之“倭墮髻”上,那後半句話登時便說不下去。沈青薔見他眼中似有淚光,神情溫柔似水,隻癡癡地望著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慶幸:果然又賭對一次;卻也忽然覺得這個素來冷血無情的帝王,實在也有一二可堪憐處。沈青薔向靖裕帝一笑,說道:“吳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來一見,才不枉昔日地舊交之情……陛下,您說呢?”吳良佐與靖裕帝相識極早,這些緣故沈青薔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今日這番話便是明白當著他的麵做戲,一來出出自己懷中的一口惡氣;再來,更想借著靖裕帝的威勢,暗暗給他幾個釘子吃。隻希望這吳大胡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裡彆再和自己針鋒相對了——說實話,如今的沈青薔,一個朝夕相處的陛下已經疲於應付,實在不願再惹出任何麻煩來。誰料,吳良佐聽了這話麵色大變倒沒什麼,竟連靖裕帝地眼中,都轉出一道飽含深深疑問的目光來。沈青薔多少風雨過來,敏銳之處早已超乎常人,立時便已警覺,暗道“不好”;難道此事還有什麼隱情不成?難道自己的這句話,說壞了麼?萬幸,無論是吳良佐臉上的神情還是靖裕帝眼中的狐疑,都隻有轉瞬之間。皇上已再次換就那溫情脈脈的麵孔,笑著,不無寵溺地道:“翩翩,你還是這麼古靈精怪的。”沈青薔此時已大悔方才所言,不敢答話,生怕多說多錯,便報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邊。靖裕帝也不避人,當著吳良佐的麵,便持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幾乎忘了,可要送你件禮物呢——你猜猜,是什麼?”青薔依然隻是笑,搖了搖頭。吳良佐幾次想要開口,終於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首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絕,那微臣便告退了。”靖裕帝的眼中卻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幾乎欲將吳統領釘在地上似地,口中慢慢道:“吳大人,急什麼?正如貴妃娘娘所說,今日並無君臣地,咱們都是知交故舊……”沈青薔隻覺懷中那顆心猛然一跳,連忙望向吳良佐,卻見他巋然不動,麵不改色,隻是不斷口稱:“微臣不敢,微臣告退!”靖裕帝鼻內冷哼一聲,說道:“敢不敢還不是由你說的?既如此,便去吧。”吳良佐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從頭至尾,沒敢抬頭向沈青薔看一眼。沈青薔心中隱有所悟,忽然墊起腳,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錯了,你可莫要生氣……”靖裕帝反問道:“……我有什麼氣好生地?”沈青薔聽見那個“我”字出了口,心登時落下一半,愈加笑得開心暢快,竟鬥膽回答:“你為什麼生那無名氣,你自然明白的;我可怎麼知道?竟來問我?”聽聞此言,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愛憐似歎息,輕聲道:“你啊……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沈青薔暗地裡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來似乎是補上了方才的漏洞;不過半柱香的工夫,背脊上卻已滿是汗水。裝成一個鬼、還是一個她從沒有見過的鬼,委實是太過困難了一點——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可即使再難,也必須堅持下去,沈青薔已沒了退路。她鎮定心神,連忙轉移話題,問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麼?我可猜不出。”靖裕帝道:“原來你也有猜不出的時候啊?”青薔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無話可說的時候,也許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撫掌笑道:“算了,算了,還是告訴你吧。反正他們待會便‘送’來了,先告訴你,叫你高興一下,也好。”沈青薔刻意眨了眨眼,問:“什麼?”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攬著她的纖腰,湊在她耳邊說了兩個字:“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