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廿二章 貴妃(1 / 1)

青薔天 柳如煙 2332 字 3天前

廿二章 貴妃摻了龍涎的蠟燭在金鳳盞上脈脈燃燒,滿室都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奇香,靖裕帝緊閉著眼,雙唇冰涼而乾燥,不住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落在沈青薔雪白的肌膚上——那不像是親吻,倒像是一連串的傾訴和歎息。“……翩翩……翩翩,”他喚道,呼吸之間,隱隱有種腐朽的氣息。沈青薔隻覺得有這麼東西隨著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輕輕印在她的皮膚上,沁涼一片。卻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是痛悼還是懷念,是往事成空還是失而複得,靖裕帝竟然無聲垂泣、淚流滿麵。沈青薔莫名驚駭,又忽然覺得無限哀傷,她真的很想對他說:“我不是翩翩;不是那個宛若白色蝴蝶,永遠徘徊在你夢裡、徘徊在這皇宮中的美麗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帶著淚的吻幾乎令她窒息,而麵前這個流淚的男人也陌生的可怕——可是她終究沒有開口,她一定要活下去,活著離開這裡;為了活著,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著、不再做自己。於是,青薔伸出手去,輕輕撫上靖裕帝乾瘦的麵頰,緩緩摩挲著,將他眼角的淚拭去。這天下的主宰、這世間的帝皇此時簡直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甚至是一隻無助的幼獸,青薔的手落在他臉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顫,更多的淚自緊閉的雙眼下湧了出來——沈青薔歎息一聲,將靖裕帝攬在懷裡。用最輕最輕、渺然如同微風的聲音說道:“好了,好了……我在這裡……我已回來……”皇上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吧?兩鬢卻已然花白一片了。他地淚滲入她薄薄的絲衣裡,打濕她的肩胛,沈青薔忽然間,便覺得有一陣恍惚襲來。這真的是皇上嗎?真的是那個冷酷而殘忍、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個擁有一切、掌握一切,將他人的性命視若草芥地天子?帝王的眼淚,男人地眼淚。愛情的眼淚——愛情……究竟是什麼?還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經問過她:“你有愛過男人麼?……是麼?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呢……”如今娘娘已經死了。成為了史家筆下的墨點,成為了太廟中的神位,成為了皇陵裡孤零零的描金鳳槨——而沈青薔,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這一結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那個曾為她打開命運之門地人,的確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這世上真的有業報的話。若這世上真有恢恢天網,到頭來,也許誰都逃不脫的。娘娘她……也曾經愛過什麼人麼?愛過……皇上?可能是這樣,可能不是……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她的秘密,再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了;但沈淑妃的愛情,一定像是流水而不是烈火,是石縫裡攀爬地綠色藤蔓而不是參天的樹——也許靖裕帝是對的。也許青薔真的很像蓮心;也許沈青薔根本就是踩在沈蓮心的影子上向前走著;所以走得越遠,就越像她……當董天悟將跌傷的青薔橫抱在懷裡,趁著夜色和月色地掩映,在銀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時候;當沈青薔在幾近絕望之中,忽然看到案幾上憑空出現的金鐲的時候——她是真的動心了的——可是動心又能怎樣?他是她“夫君”的兒子;是她姐姐的“負心人”,在這處處鬼蜮、步步驚心的深宮之中。他們隻能做一對互相提防地盟友和對手。愛情這東西,他不配給,她也要不起。當還是一個孩子地董天啟撲在她懷裡,乞求般望著她說:“青薔,彆離開我”的時候;當依然還是一個孩子地董天啟,賭咒發誓一般喊道:“青薔,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給你看”的時候;當她依然“背叛”,天啟卻依然執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樣的計策。甚至因為她的“不領情”而悲憤交集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動容的——可是動容又能怎樣?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卻是她無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藍、無拘無礙的天空,是可以安寧地生活在這樣的天空下的靜謐歲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愛情,他願意給她,她卻不能接受。——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這樣問過:“你……你不愛他麼?你沒和他在一起麼?”而她似乎回答:“愛?在這宮裡談‘愛’,你就不覺得可笑?”如今,沈紫薇也瘋了。因愛而瘋,因愛癡狂,說不定那也是種幸福呢。也許……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氣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犧牲一切,不顧一切,無論傷害了誰,無論多麼痛苦也要堅持到底——她不是沈紫薇,她沒有那樣的勇氣。……懷中的人兒淚已流儘,似乎便要睡著了,沈青薔隻覺得肩上越來越沉,她扶著靖裕帝慢慢躺倒,就著燭光,凝望他蠟黃色的麵孔,終於又歎息一聲,伸手撫開他眉間緊蹙的皺紋。自她“裝神弄鬼”以來,這已是第四個夜晚,雖然夜夜同榻共眠,卻還未真正“侍寢”過。看來這****,也該算是熬過去了,沈青薔苦笑一聲,不由得長舒一口氣。扮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還要容易。也許靖裕帝實在已經期盼得太久,那個願望早已變成了執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對此有絲毫的誨慢和懷疑。即使她頗有些應對差池、言語模糊之處,他也視若無睹、聽若無聞,隻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歸根到底,她隻不過是他的浮木。她是誰、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隻要她在他身邊就夠了。他緊閉雙眼,吻著她地身體,汲取她的熱氣,卻在和自己無法改變亦無法挽回的過去交談。有這樣的一個人在,證明他十數年的煎熬沒有白費,證明白翩翩並沒有恨他。依然愛著他,這樣……也許就足夠了。沈青薔緩緩起身。理一下身上穿著的中衣,取來外袍披好,躡手躡腳下了地。夏季已近結束,夜風沁涼,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這裡是太極宮甘露殿,卻不是慣常宮妃侍寢之處。而是靖裕帝獨居的寢殿。篤信仙道之人向來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為尊,這間寢殿內便滿是青幔青帳,連四麵架上擺放地玩器也一色是千金難買的北宋汝官瓷。可是這樣地顏色,在夜裡,委實是太顯冷了,有種陰森淒涼的味道,幸好殿內四個角落中燃燒的燈燭還帶著些微暖意。總算讓這殿內有了一點活生生的氣息。——太大了,在這宮苑深處,每一間宮室都太過巨大,太過精美而死氣沉沉,太過空曠並且寂寞荒涼。沈青薔方走出第一層紗帳,轉過一道青石屏風。便看見十數名宮女太監分跪兩側,屏息俯首,黑壓壓的一片。依製,天子入寐,當有從人十二為之守更;皇後從八,妃從四,九嬪從二,沈青薔第一次看到這種架勢,心下倒是一聳。見她出現,當先兩人連忙起身、迎上前來。行動迅捷卻毫無聲響。也不知經過多久的訓練,才能到達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卻並不說話,隻是把腰躬得更低。沈青薔輕聲道:“陛下睡了……”為首的一名宮女年紀已不小了,臉上隱有紋路叢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薔一眼,道:“貴妃娘娘,萬歲並未吩咐過,您還是回去吧。”沈青薔已三天沒有出過太極宮,後宮地一切消息對她而言已全然閉鎖。玲瓏點翠她們為什麼還不出現?太子殿下究竟有沒有做出傻事?楊妃娘娘……事情本是由她提起的,此時應該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吧?還有,他……該當無恙?沈青薔左思右想,都覺得不能坐等,至少要聽到一些風聲,才好判斷接下來該怎樣做。按照她原本的計議,靖裕帝見到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驚疑不定,縱然不怎麼相信,也必不會再有殺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緩緩徐圖後計,可是沒想到……沒想到……的確是沒有的性命之憂,卻一下子……一下子勢如騎虎,真的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現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現在她站在高處,站在這後宮的頂峰,卻全無根基可言,搖搖欲墜——若從這樣高地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單單一個“死”字,就能勾銷得了的。……貴妃?沈貴妃?聽上去多像一個莫大的笑話,外麵,怕是已經鬨翻天了吧?沈青薔鎮定心神,輕聲道:“姑姑,這裡……似不是我該留宿的地方……”後宮妃嬪不是在自己的居處接駕,便是如她當年一般在專門“招幸”之處侍寢,即使貴為皇後,怕也沒在那張真正的龍床上睡過一晚吧?這個理由委實光明正大,那宮女果然語塞,頓了半晌,方道:“貴妃娘娘,請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見王總管,請一個示下來。”青薔略一點頭,早有人引她去往側廂,那裡錦被熏香、茶水細點儘數齊備,是恐皇上偶有興起,欲臨幸身邊服侍之人,特辟地下處。青薔在椅上坐定,打量眾人,擇了一個年紀最輕的小宮女,似隨口問道:“你叫什麼?”那宮女滿眼驚恐地望著她,狠命搖了搖頭,聲如蚊呐:“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白……不、不,貴妃娘娘饒命。”看來那場大戲,早已傳遍宮廷上下,這小丫頭,見到自己,倒真像見了鬼怪一般。青薔輕揮一下手,隻得作罷,那宮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氣,侍立一旁,動也不敢動一下。隻片刻工夫,那年長宮女便已回轉。身後卻跟著一個半老的公公,竟是禦前大總管王善善親自前來。“娘娘啊,您怎麼出來了!天這麼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誇張地跺腳甩手,拚命壓低了聲音,叫道。“皇上已睡下了,我不過出來透一口氣……王總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煩替我準備一個就寢之處吧。”王善善道:“娘娘。禦旨是下了,賜您入主紫泉殿,掌後宮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樣子,您也知道,總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地,您有什麼喜好,想要什麼。可要儘管跟老奴說,年輕孩子手腳雖靈便,卻沒見過什麼世麵的,老奴親自去辦,怕還妥貼些。”——不愧是頂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邊帶角,生生將話題轉到另一邊去了。沈青薔輕咬著唇。道:“那好,這裡的人我使不慣,瞧著也不順心。煩總管大人將我原先的使喚人一並調過來吧,她們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氣。”那王善善卻滿臉難色,隻道:“娘娘。您不知道,宮裡的規矩大,這太極宮裡的人,斷和外頭地不一樣,等閒是撥不到禦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儘管吩咐她們就是,斷能辦得好好地,絕無差錯。”沈青薔聽他竟然還是推托,思忖著外頭地風聲一定有變,心下不由一急。卻依然不動聲色。隻轉過臉去。慢聲向方才那小宮女吩咐道:“你叫什麼?給……本宮報上名來。”那宮女渾身一個哆嗦,已跪倒在地。顫聲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奴婢露兒……”青薔頷首道:“好,露兒,去傳香湯,伺候本宮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務繁忙,本宮今夜便在此間就寢便是。”露兒一愣,還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萬萬不可!您不回去,萬歲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來!”青薔微微一笑,道:“怎麼,王總管,您對陛下似乎頗有微詞啊?”王善善的臉立時慘白一片,連連擺手道:“沒有,絕沒有!老奴怎麼敢!”沈青薔輕笑道:“此處是太極宮,本宮自矜其位,不願憯越;您卻處處設阻,百般刁難,既不是衝著陛下,難道卻是對本宮頗有微詞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成法規矩’可言,不足一曬?”這話說得更重,王總管總不能自陳壞了“成法規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勢利導、被逼無奈吧?百般權衡之下終於屈服,苦著臉道:“娘娘,您還是和十多年前一個樣子,唉,憑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過您的份上,給老奴留一條命在吧。”沈青薔心下一驚,玲瓏她們果然陷在了楊惠妃那裡;卻又聽他提到“十多年前”雲雲,倒認真打量了這個老太監兩眼,唯恐是試探之計,因此便不置可否,隻點頭道:“王總管,那可有勞你了。”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臉,搖頭道:“娘娘您快請回去吧!一切交給老奴,你可以放心……”沈青薔無端覺得可笑,卻又不禁隱隱擔憂。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個“號令六宮、莫敢不從”地人物;可憂的卻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後再無寧日。身居人下,處處受製受氣受苦,斷然是場劫難;可這樣的劫難與此時相比,又已不算什麼。貴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數,隨扈如雲,說什麼、做什麼,多少眼睛看著,多少耳朵聽著,隻要她犯下半個錯處,那些躲藏在暗夜裡血紅著雙眼的惡鬼們,定然一齊撲上,咬住她的喉嚨,叫她萬劫不複……——隻求自保、不願****的自己,卻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遙遠的湛藍色蒼空下、那美好的幻夢,已注定……永遠都隻是一個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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