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外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殿內,在靖裕帝平日裡偶有獨寢時所宿之處,內廷總管、禦前首領太監王善善猶豫再四,終於還是忍不住道:“陛下,您還是快換了衣裳吧,龍體要緊哪!”靖裕帝依然還穿著那身青綢道袍,卻已被雨水澆得濕透;可他卻毫不在意,坐在椅中,一雙眼定定望著一旁禦榻上所睡之人,滿臉都是煥發的容光,以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王公公跟了陛下這麼多年,素來知道靖裕帝是個喜怒不形於色、深藏不露的人,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見他如此開心快意,竟然到無法自抑的程度。——自然,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竟然會親自抱著一個昏厥的低階嬪妾,冒著狂風驟雨,頂著電閃雷鳴,在所有人驚駭莫名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穿過整個宮廷。王善善咽了口吐沫,小聲道:“陛下,您還是先將衣裳換了吧;那個……娘娘已服了湯藥睡下了,太醫說,一時半會兒醒不來的。”靖裕帝猛然回過頭去,狠瞪王公公,怒道:“你是在詛咒翩翩麼?”王善善直給嚇得失魂落魄,連連擺手道:“不敢!奴才絕不敢!”靖裕帝“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臉望向躺在禦榻之上、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沈青薔,神色立時柔和下來。靖裕帝小心翼翼將青薔的一隻手持起,暖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無限憐惜地道:“怎麼會還這麼冰呢?翩翩,你可冷得厲害麼?”王善善哭道:“萬歲啊!您可千萬要保重龍體啊!要是娘娘醒來,見到您這樣,定然會傷心的!”靖裕帝怔然半晌,終於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朕明白了。快替朕梳頭更衣,等娘娘醒了,可不能叫她看到朕這麼一身狼狽的樣子——翩翩會笑我的,一定會笑我的……”王善善頓時喜上眉梢,忙道:“是,是……”卻忍不住又道,“陛下,吳大人候在外頭很久了,萬歲打算召見他麼?”靖裕帝不耐煩道:“不見朕忙著麼?真會添亂,不見,不見!”王善善戰戰兢兢道:“萬歲,吳大人說是……說是有關娘娘的事……要密報。”靖裕帝的動作忽然頓住,許久方道:“好,那你先替朕換過衣裳;若娘娘還沒醒,便叫吳良佐到這裡來吧。”***吳良佐站在甘露殿外的飛簷下,衣衫也已透濕,臉上更顯出一股淡淡的青氣。左臂上自擊一掌的那處傷,還在隱隱作痛。沒想到,真是沒有想到,多少人機謀巧算,太子、楊妃、自己,層層設陷,層層布局……到最後竟還是讓她逃脫——真沒想到,她竟然釜底抽薪,使出這一招來……——是王爺告訴了她當年之事的麼?難道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在裝傻?這個女人,城府太深太深,令人生畏;隻可惜,以後若想殺她,怕是難了。一名小太監從甘露殿內轉出來,畏畏縮縮忘了忘頭頂不斷被光流撕破的暗色天空,努力鎮定心神,說道:“吳大人,萬歲著您見駕。”吳良佐忙道:“有勞公公。”說著自懷中掏出小小一角銀子,塞在那人手中。那小太監訕笑著,壓低聲音道:“吳大人,您可當心些,娘娘就在裡頭睡著呢,皇上這會子,怕是歡喜得有點糊塗了。”吳良佐微微一笑:“多承公公提點。”那小太監又道:“吳大人您一直照顧小的們,小的自然給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方才王總管說話不小心帶上了娘娘一星半點兒,可險些給萬歲打出去——現下哪,真不同往日了。”吳良佐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卻忙點頭答應了,跟了那小太監,便向內裡去。靖裕帝已換了便袍,依然守在禦榻之側,太監王善善站在他身後,替他小心翼翼梳理著滿頭華發,見吳良佐進來,朝他努努嘴,又以目光示意榻上躺著的沈青薔,微微搖了搖頭。吳良佐知道,王公公還是在提點他,此時萬萬不可觸及皇上的心頭肉。便衝他點了點頭,示意知曉,方開口道:“陛下,臣吳良佐叩見。”靖裕帝“嗯”了一聲,目光依然不肯稍離沈青薔的睡顏,隻道:“你說吧,今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吳良佐隻覺萬分為難,躊躇半晌,方回稟道:“陛下,臣無能,實在是……頗有難以索解之處……”靖裕帝忽一笑,似有些神情恍惚,說道:“當然了,這是上天賜下的奇跡,連朕也幾乎不敢相信呢!沒關係的,朕恕你無罪,查出多少便稟報多少,無妨。”吳良佐道:“惠妃娘娘與太子殿下爭執之事,似……似全屬虛妄。而據當時平瀾殿外的侍衛們後來招認,沈……沈才人乃是去紫泉殿叩拜之時,便突然消失無蹤的——至於她是如何去往西苑,又怎會……怎會……則無人知曉。”靖裕帝冷笑道:“啟兒這孩子,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惠妃看到的屍體,也是他搞得鬼吧?”吳良佐低聲道:“這個……屬下還不敢確定。”靖裕帝道:“沒關係,朕就當不知道吧,你也當不知道好了——歸根到底,這一次翩翩能回來,啟兒也算立了大功呢。”吳良佐至此實在忍耐不住,再不顧王善善衝他呲牙咧嘴地使眼色,咬牙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實在蹊蹺,陛下還是不要妄下決斷的好!”靖裕帝的身子果然一震,猛地回過頭來,臉色僵硬如鐵,一字一頓道:“你究竟想說什麼?”吳良佐硬著頭皮道:“臣以為,白仙娘娘……既業已飛升,該不會……該不會又回轉塵世的。故……故此乃沈才人為求自保所演的大戲,還請皇上明察!”靖裕帝臉上青筋暴起,麵目扭曲,猛然站起身來。替他抓著發尾正梳理的太監王善善來不及反應,已拽痛了他。靖裕帝更是勃然大怒,一腳踹開王善善,衝吳良佐喝道:“你不要以為朕信任你,視你為心腹,就可以信口雌黃了!朕倒要問你,翩翩思念朕,她為什麼就不能回來?起初幾年,朕扶乩之時,還常能得到她隻字片語的回答,為什麼現在卻再也沒有了?因為她回來了,已回到朕身邊來了,隻是朕一直不知道罷了!……若不是翩翩,她怎會叫朕‘三郎’?若不是翩翩,她怎會知道朕寫給她的那四句詩?若不是翩翩,她又怎會在夜半無人處溝通神鬼——這不是你親口對朕說的麼?若不是翩翩,又怎麼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若不是翩翩,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西苑,出現在到那桂花樹下等朕?她一直在那裡等著朕,朕知道,朕知道……她愛朕,也恨朕殺了她;所以她無論對朕有多大的怨氣,無論想做什麼,朕都會原諒她,都會補償她,朕再也不放她走了,絕對不會放她走了!——吳良佐,你說翩翩是假的,翩翩沒有回來,那你將這一切統統解釋給朕聽啊!”吳良佐語塞,他的確無法解釋。他心中清楚明白,白翩翩絕不會附於這個女人身上,再次回到這個宮廷。她早已恨透了、心死了,她絕不會回來的——但這樣的解答,他卻實在不能講給靖裕帝聽。他怎能對陛下說,“您所有的期盼和祈禱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您這十幾年的心血,全都注定付之東流”呢?他更不能告訴靖裕帝,自己“遇鬼被傷”的事情也是假的,沈青薔之所以知道那些隱秘,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臨陽王董天悟是她的同謀,那就是……她與皇上的長子有私情……——臨陽王……天悟……無論如何,隻有天悟才是最重要的;隻有看到大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他才能死而瞑目,死而不悔。——終究是投鼠忌器,終究是被那個賤人算計,他又能做些什麼呢?——難道……難道這就是“命數”不成?甘露殿外雷聲滾滾,霹靂縱橫,雨水瓢潑而下。有那麼幾聲炸雷很低、很近,似乎就在這皇宮的上空爆開。膽小的太監宮女們,被那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劈下的雷電嚇得鬼哭神嚎,瑟瑟發抖。靖裕帝卻在那雷霆聲中悠然而立,眼紅似血,笑著道:“……蒼天,這就是你全部的威勢麼?電閃雷鳴又能怎樣?朕不怕你……朕就是要留下翩翩,無論是誰來搶、來奪,朕都絕不會再放手了!”吳良佐跪在那裡,一個念頭突然竄入腦海,令他不寒而栗:“難道陛下,在十四年之前,在白翩翩死去的那個夜晚——就已經瘋了麼?”***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十,上令,晉才人沈氏青薔為貴妃,賜住錦粹宮紫泉殿,掌後宮印信……父禮部郎中沈恪,加雙俸恩養;兄沈敦,免流徙,賜歸京師,留觀後效……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