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薇一味渾渾噩噩,所答非所問,稍逼問急了,她便驟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楊惠妃搞了個焦頭爛額。無奈,她隻有命人將青薔身邊的幾名奴才們拘住,暫時關入暴室待審;卻叫蘭香扶著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問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則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禦駕。——可是左等右等,卻遲遲不見來。過了許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話,說萬歲已將全權交予太子,自己則早回碧玄宮夜祈去了。楊惠妃自然知道天啟與青薔素來親厚,心下鬱鬱不樂,正皺眉尋思:“難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筆帶過不成?”誰料那打探之人續道:“……陛下臨行有言,賜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後。”楊惠妃一驚,忙問:“什麼?真的麼?”又問,“有沒有提到沈昭媛?”那人麵有難色,搖了搖頭。楊惠妃“哦”了一聲,歎儘心中無端複雜的情緒,問道:“那太子呢?太子現在何處?”那人似乎頗為尷尬,遲疑許久,方道:“太子……暫時來不了了,他似是十分傷心,還跪在那裡哀哭不休呢……”楊惠妃冷笑一聲:“原來一國儲君,也不過就這點能耐!”那人忽然相視左右,刻意壓低了聲音,對楊惠妃說道:“娘娘,似乎皇上厲聲吩咐了,說明日日落之前,要見到沈才人的屍身——此事已著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卻……卻……娘娘您看,這機會……”楊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繼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時笑出聲來!她連忙呼喚身邊從人,目光炯炯,吩咐道:“速去平瀾殿對淩波傳本宮的話,叫她無論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條命,本宮這就過去!”——方要離去,又瞥見蘭香正哄著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楊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還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宮就不打擾了。”***蘭香終於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內殿回轉。楊妃則領著她帶來的那些從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又安靜下來。隻壁上燒著無數明燭,靜靜垂下紅淚,一滴一滴訴儘前世今生。好容易將沈紫薇連拖帶抱請入內堂,蘭香複去側廂端了“安神湯”來,喂主子服食,安頓紫薇睡下,自己又拖著那條殘腿出了門,方能長舒一口氣。又是一個夜,一個夜接著一個白天,無數影影綽綽的人形在這黑夜與白晝之間交錯而過,喧囂、寂寞、紛亂以及無常。——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陣風兒吹過,吹得兩廂懸掛的無數紗幔飄飛起來,此起彼伏,仿佛瑤池上氤氳的霧氣。蘭香佇立其間,愣愣望了半晌,回過頭來,卻看見一人正站在自己麵前。長身玉立,衣白似雪。蘭香愣住,此身猶如已在夢中。有無數錯雜的念頭在懷中激烈鳴叫,想說的、想做的,瞬間交織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她終是伸出手去,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從腮邊滾滾落了下來。董天悟對著她,微微笑了一下,不發一言。蘭香強自鎮定良久,臉上掛著淚,卻低聲笑著:“殿下,小姐睡了,我這就去!這就去叫她醒過來。”董天悟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必。”蘭香滿麵驚詫,仿佛聽不懂似的,張開口,結結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董天悟卻道:“方才楊妃在,是不是?她有沒有提到什麼?她提到……沈才人了麼?今夜之事,你們又是如何應對的?”蘭香那兩行淚疏忽止住,笑容卻依然僵在臉上,對大皇子的問話置之不理,隻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您,您去看看她吧……”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尷尬,卻咬定牙關,答道:“平瀾殿四下裡已被侍衛們圍定,我無法過去那邊,所以才到這裡來的——事態緊急,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不要再耽擱了。”蘭香慘笑一聲,兀自道:“小姐已經瘋了,她為你瘋了;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能進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說說話?你可知道她有多麼想你?她口中反反複複念得都是你,隻有你一個……殿下,蘭香求你了,去見見小姐,和她說一會兒話,就像以前那樣——蘭香也還像以前那樣替你們守著,好不好?”董天悟的臉色難看之極,卻依然還是搖了搖頭。蘭香呆住,手揣在懷中,整個人愣在當地。臉上毫無活人應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張慘白褪色的舊畫紙。她忽然慘淡一笑,絮絮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董天悟開口道:“蘭香,我對不住你家小姐,我心裡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這件事情完結之後,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會竭儘全力補償你們主仆二人的……”蘭香笑著,不住搖頭,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現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來了,請在側廂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塊點心吧。沈才人那邊的事,蘭香並不曾聽人說起,但蘭香卻可以替您問一問,還請您稍待片刻,順便……順便看看小姐,好麼?”董天悟本可以聽吳良佐的勸,早離了宮禁的,卻無論如何放不下心來,竟又偷偷回轉。待要去尋沈青薔,卻見平瀾殿四處站滿了侍衛守著,自己如果現身,無異於自投羅網——來流珠殿探問消息,本是他無奈之下的最後選擇,聽蘭香如此一說,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權衡再三,便道:“那你去打聽一下也好,若沒有消息,也即刻來回話,我便在此處候著,速去速回吧。”蘭香道:“是,是。殿下,此處恐有人經過,還是到側廂房來,那裡是專為小姐熬藥的地方,您也有一個歇腳處。”董天悟心下有愧,實在不好再駁她的話,便點頭答應,隨蘭香來到側廂房。一入屋內,已見她忙不迭的四下裡翻找茶碗茶葉,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蘭香卻毫不理會,隻是忙亂不堪。天悟見她一層架子一層架子尋找,略有不耐煩,卻又不好發作。好容易蘭香慌裡慌張斟出一碗茶來,並端來四、五塊點心擺在臨陽王麵前,滿眼期盼地盯著他看。青薔此時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卻也隻能努力壓下性子,擺出和顏悅色的樣子,說道:“蘭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問問吧。”蘭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麼?一眼就好!”董天悟沉默。蘭香端著茶碗的那雙手瑟瑟發抖,幾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險些又要流出淚來。董天悟實在無奈,長歎一聲,接過茶盞,一口飲儘。“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說道。也不知是否是懷中鬱結的緣故,隻覺滿口苦澀,毫無茶葉的香氣。蘭香怔然望著她,臉上掛著不可置信的神情。“去啊!”董天悟道。蘭香如夢方醒,連道:“是,是……”終於是跌跌撞撞出了門。董天悟又長歎一聲,在椅內坐定,閉目沉思:終於還是回到這裡了……可笑自己卻再也沒有麵目,去見……故人。***蘭香腦中亂作一團,瘋也似的奔出門去,卻不出殿尋人打探消息,而是一個轉折,便到了沈紫薇睡著的內殿中。屋內點著一隻蠟燭,經夜不息,那裡因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來,看到一片黑暗的話,定然會又哭又鬨,半個時辰也哄不回來。蘭香拖著半邊殘廢的腿,隻仿佛背後有鬼追著,進了內殿,來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軟倒,便癱在那塊血紅色的波斯毯上,嗚嗚哭著,裂肺撕心。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帳內一直聽不見響動,連個翻身的聲音都沒有。蘭香哭了一陣,忽然又笑了起來,啞聲道:“小姐,蘭香給你報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興吧?”——她一邊哭笑,一邊痙攣著攤開手心,裡麵攥著一張沾了藥粉的薄紙,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薔要這毒藥時,本隻想著預防萬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時候,好乾淨的離開這個人世。她全然沒有想到、全然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將這藥用在今天,用在這個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飲了下去,她也覺得恍若夢中……可是真的很開心,或者……並不是開心快活,而是一種巨大的釋然。就仿佛從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壓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間消失無蹤了——那樣一種令人幾乎難以承受的“釋然”感。自從小姐遇見了他,愛上了他,離開了他;自從小姐瘋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難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間統統釋放掉了。她的身體抖個不住,但背轉身子假裝抓茶葉,將那魔鬼的粉末撒進杯中的時候,手卻穩定的不可思議,仿佛那隻手根本就不屬於自己。她現在根本無法站起身來,似乎連頭腦都停止了轉動;她隻想好好睡一覺,即便從今而後長睡不醒,甚至死在夢裡也不要緊……明天,明天就會有人在流珠殿裡發現臨陽王的屍體,就會有人來責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那時候她該怎麼說?也許她什麼都不會說罷……——殺了我好了,我早已是個殘廢人,生無可戀,死無所苦,殺了我,讓我的身體化為飛灰,讓我離開這個皇宮,去往無拘無礙的天空去吧!——結束了,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便在此時,在蘭香身後,在那燭光照不到的角落裡,突然有人幽幽長歎。那歎息哀怨綿長,不像是人聲,倒似是傳說中暗夜裡的鬼哭。沈紫薇披著一件血一般顏色的長袍,赤著腳,從黑暗中姍姍走來——她走到蘭香身邊,攬住她因驚訝、恐懼、不解、歡喜而僵硬的肩膀,輕聲說道:“何必呢?為了我……你這又是何必呢?我並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麼才能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