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帝方步入流珠殿內堂,便吃了一驚。鬥室內赫然竟有五個人在,三名宮女分跪兩側,捧著藥碗、妝奩以及鏡匣。沈昭媛坐在當中,垂首專心把玩著自己的手指;而她那頭又黑又密的青絲,卻正被另一個女人握在手中,用一把玳瑁梳細細梳理著——皇上明明已進了殿,可她們幾個人,竟仿佛視若無睹一般。“怎麼是你?”靖裕帝的目光落在那梳發女子的臉上,破碎的記憶忽然浮出水麵,拚湊在一起,他想起來了,原來是她。“朕記得曾給過你諭旨,叫你‘閉門思過’的——怎麼,朕的旨意你也敢違抗不成?”沈青薔緩緩將目光抬起來,直視著靖裕帝的臉;忽然輕歎一聲,將手中的梳子放在點翠捧著的鏡匣上。跪伏於地,無懈可擊地向靖裕帝三叩九拜——禮畢,方起身回答道:“啟稟萬歲,婢妾是接過諭旨,命婢妾不得私出錦粹宮,不得與錦粹宮外之人相見,不得私相授受任何東西——卻從未接過不準婢妾來探望昭媛娘娘的諭旨,婢妾駑鈍,望陛下明示。”靖裕帝望定她,一字一頓道:“你自恃聰明,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沈青薔立時斂眉答道:“婢妾不敢。”靖裕帝冷笑一聲:“不敢?你們沈家的女人,還有什麼不敢的?殺了朕,你敢不敢?奪了朕的天下,你敢不敢?”——跪在青薔身側,捧著妝奩的玲瓏的麵色,立時變了。沈青薔沉聲答:“婢妾的確不敢——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有不滅之身;故此……陛下,還請您三思。”靖裕帝身子一僵,咬牙道:“好,很好……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在朕麵前說出這樣的話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踱到青薔麵前,伸出一根手指,點住青薔的下頜,將她的臉慢慢抬起來——沈青薔的眼睛毫不避讓,燦若星辰,直直地望著他。靖裕帝忽而一笑,竟俯下身去,在青薔的唇上印下冷冷一吻,冷冷說道:“你變漂亮了呢,變得……越來越像她了……真可惜,若朕在十年之前遇見你,一定會欣賞你今日的布置應答,欣賞你的膽大包天你的毫不畏死;就像當日,朕非常欣賞沈蓮心一樣……不過……現在,朕已經累了、煩了,朕不想再和你們玩兒了,懂麼?為什麼你們不能都像昭媛這般,做個乖孩子:朕給什麼,她都高興;朕不給什麼,她就徑直哭鬨——不會騙朕,更不會害朕,甚至連朕說的話,都聽不明白——這樣可有多好!”沈青薔撇過頭去,躲開靖裕帝的手指,輕聲道:“若皇上真的認為婢妾做錯了什麼,便賜婢妾一死,那也無妨。”靖裕帝輕輕一笑,聲音竟然十分快活:“你真的想死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又怎會有你這樣的眼睛?你這種以退求進的花招兒,便真以為朕瞧不出來麼?莫要口是心非了,這一點上,比起沈蓮心,你還差得遠呢!”沈青薔神色不變,頭卻垂了下去。靖裕帝唇邊掛著笑,直起身來,微眯著眼,淡淡說道:“朕富有四海,不怕多養幾個人;朕也不是暴戾之君,不愛讓這後宮見血——何況,若你能長點眼色,朕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偶爾玩個小把戲的,明白麼?”……言畢,再也不看沈青薔,徑直走到紫薇身前,盤膝坐在她身邊,輕聲喚道:“昭媛,看看我,還認得我麼?”沈紫薇服了“安神湯”之後,整個人便沉靜下來,反應似乎也更遲鈍了。靖裕帝喚了好幾聲,她才轉過頭去,報之一笑,笑靨如花;卻不說話。靖裕帝亦對她展顏一笑,無限溫柔地道:“是我,你想我了沒有?來,乖乖躺在我腿上,我讀《黃庭經》給你聽,好不好?”沈紫薇整個人便似一個美麗玩**,任人擺布,果然安安靜靜躺在靖裕帝懷中——靖裕帝笑著,如慈父般撫愛著沈紫薇披散的長發,真的自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一邊翻,一邊說道:“這是仙書,讀了之後會變成仙人的——等我成了仙,昭媛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沈紫薇極乖巧、溫順地點了點頭,眼睛慢慢闔上,竟似要睡著了——忽然,她又把眼睛睜開,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不,我不和你去!天悟來了,會找不到的。”蘭香的手臂突然一軟,手上端著的翡翠盤和盤內原本盛“安神湯”的藥碗便一古腦滑落在地,發出一聲巨大的響動。她臉色蠟黃,無聲無息委頓下去,簡直就像是周身的血液被瞬間抽乾了一般。沈青薔則顫抖著站起身來,隻覺得有什麼涼涼滑滑的東西正攀著自己的背脊,慢慢向上爬。靖裕帝的表情萬分沉靜,甚至連眼睛都不曾多眨半下。他還正值盛年,還不到四十歲,年輕時,也曾有過舉袖臨風、溫潤如玉的韶光——縱然此時業已兩鬢星星,眉間眼角溝壑叢生,但在那渾身上下一片金黃的重重圍困裡,在他青白的麵容之上,依然還能窺出幾分舊時的風采。天悟和天啟,這兩個兒子其實都像他,一雙劍眉都長得飛揚挺拔,眼睛又黑又亮……——靖裕帝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張“慈父”的麵具掛在臉上,無限溫柔地對紫薇道:“沒關係,天悟也一起去的……我們一起飛到天上,去做仙人,去找天悟的娘,昭媛,你說好不好?”沈紫薇那雙如同蒙塵的琉璃珠子一般的美目緩緩轉動,長長的眼睫不住開合,嘴角浮現出一個極豔麗又極渺然的笑容,她緩緩點了點頭,似乎十分快活地回答:“好……紫薇跟你去,紫薇一定跟你去!”靖裕帝撫著她的背,臉上笑著,幽幽歎息。麵如死灰的蘭香忽然掙紮而起,尖聲道:“陛下!陛下!不是這樣,不是——”靖裕帝身子不動,手還撫在紫薇背上,臉卻猛然轉了過來,對蘭香怒目而視;蘭香對上這樣的一雙眼,隻仿佛咽喉被人死死鎖住,張著嘴,卻隻是不住顫抖,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靖裕帝又垂下眼去,緩緩轉回頭來,目光停在沈紫薇雪白的頸項之間;那股不折不扣的戾氣,漸漸隱沒。“……沒規矩的奴才,”他的語氣依然如故,聽不出半分波瀾起伏,“嚇著了你的主子,可怎麼好?”——對這一切變故,沈紫薇統統恍若不覺,她伏在靖裕帝曲起的腿上,身子蜷成一團,便像隻極乖的小貓。起初把玩著皇上龍袍墜腳的流蘇,忽又覺得無聊,便從靖裕帝手中,把那卷書搶了過來。也不看,隻是不斷刷刷翻動書頁,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越翻越快,口中不住嘻嘻癡笑,仿佛那是世上最快樂不過的遊戲。靖裕帝一抬手,將那本《黃庭經》從沈昭媛手中猛然抽走,喝道:“不要玩了,你該睡了——往日都是乖乖的,今日怎麼憑地胡鬨?我可要生氣了。”紫薇正玩得興起,忽然手中一空,整個人勃然變色;但見靖裕帝將那本書珍而重之地合起,收回懷中,眼中當即凶光大作,便伸出手去,想要搶奪。靖裕帝冷冷望著她,一把扭住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向一旁,口中道:“昭媛,你再沒有規矩,便要吃點苦頭了。”沈紫薇伏在地上,急急喘氣,纖纖玉腕上赫然現出幾個鮮紅的指印。她卻似不怕疼,更仿佛完全聽不懂皇上在說什麼,頂著一頭紛亂的烏發,掙紮著又要起身——卻忽然被另一雙手攔住:沈青薔扶起她,從一旁的梳妝匣子裡,隨手拿出一麵菱花小鏡,遞在紫薇手中,輕聲哄道:“紫薇乖,不要鬨。給你這個玩,好不好?”——沈紫薇愣愣望著鏡中那披頭散發的陌生女人,似乎呆住,雙手握著鏡子,突然哀哀嚎哭起來。沈青薔轉頭吩咐麵色鐵青,手指死死抓著妝奩不放、直抓到指節泛白的玲瓏:“你跟著蘭香,去把昭媛娘娘的‘安神湯’再端一碗來,要煎地釅釅的,懂麼?”玲瓏恍若無聞。青薔咬牙喝道:“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玲瓏,你、還不快去!”仿佛過了一百年那麼長,玲瓏終於將手中的妝奩緩緩放在一邊,對靖裕帝叩拜,站起身來,步履穩健地走過去,將蘭香攙起,扶著她,向外間去了。……沈青薔一直懸著那顆信心,總算略鬆了些。她轉頭望著靖裕帝;當今天子赫然也在望著她,滿眼若有所思的目光。沈青薔猛然將頭彆了過去。——沈紫薇依然在哭。一邊哭,一邊還笑著,口中喃喃自語不休。“……陛下早就知道了?”沈青薔突然開口,問道。靖裕帝依然望著她,終於點點頭:“昭媛隻要睡著了,便會叫悟兒的名字,朕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你們不也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麼?”沈青薔輕輕一笑,再也不說什麼。靖裕帝倒頗感詫異似的,問她:“你難道不想問朕,為什麼不怪罪昭媛?”沈青薔緩緩搖了搖頭,輕聲回答:“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否則皇上也絕不會是皇上了。”靖裕帝一愕,輕哼一聲:“你倒似真有幾分聰明的。”沈青薔依然淡淡一笑,答道:“謝皇上繆讚。婢妾鬥膽,還請皇上移駕。何況……何況昭媛娘娘喝了藥,今日怕是無法侍君了。”靖裕帝微眯著眼,慢聲吩咐:“過來,扶朕起身。”青薔還未回答,早已呆若木雞的點翠卻忽然醒悟過來,連忙道:“是,奴婢這就……”靖裕帝斷喝一聲:“滾出去!”點翠身子搖晃,幾乎跌倒。青薔歎息一聲,點頭道:“點翠,不用了,你出去吧……”點翠顫抖著,哆哆嗦嗦爬起身來,東倒西歪地出了門。——殿內隻剩下沈紫薇的哭聲笑聲,剩下她旁若無人的低語聲,以及搖曳的燭火。沈青薔慢慢走了過去,躬身扶萬歲起身——卻冷不防靖裕帝忽然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拉入自己懷中。“你叫什麼?告訴朕——沈家的女人,”靖裕帝一手鉗著青薔的肩,另一隻手緊貼著她的麵頰,探入她盤疊的烏發深處,將她的整張臉扭過來,朝向自己。沈青薔隻覺被一股大力拗住頭頸,疼得她幾乎流出眼淚來。勉強維持著沉靜態度,輕聲答:“婢妾青薔。”靖裕帝笑了,笑容如鐵,像夏日裡咬著碎冰粒般反複斟酌這個名字:“青薔、青薔……朕記住你了,你是個難得的聰明女人——朕喜歡你……青薔,你有想要的東西麼?綢緞?珠玉?還是想當朕的妃子?朕今天心情很好,你可不要丟掉這個機會。”——沈青薔垂下眼,輕聲道:“若可以,請皇上放婢妾出宮吧……”靖裕帝的一雙瞳仁突然緊縮,指上加力,幾乎陷進青薔的肌膚裡,他啞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沈青薔強忍著痛,不卑不亢回答:“婢妾幼時身不由己、懵懂愚鈍;入宮絕非婢妾本意。皇上若真願意賞賜婢妾,便請賜還婢妾一個自由之身吧。”靖裕帝死盯著沈青薔,滿臉驚駭交加的神情,簡直把青薔看成了一個陰曹地府裡竄出來的鬼怪,而絕不是個活生生的美人。他粗聲喘著氣,麵孔痙攣,身子簌簌發抖……終於,咬定了一口森森白牙,厲聲喝道:“朕不準!朕絕不準!你們都想拋下朕,拋下朕一個在這鬼地方,朕絕不會叫你們稱心快意!無論你活著,還是你死,你這一輩子都注定留在這宮裡,朕不會放你去任何地方!”——說完,將青薔猛然從懷裡推開,徑自站起身來,大踏步而去。待他的腳步聲走遠,待外廂太監宮女們的喧囂越來越淺淡下去,沈青薔終於喘出一口氣,仰麵躺倒在紅氈上;隻覺渾身的力氣都已用儘,一絲也提不起來了。雖有些莫名其妙,但這一劫……似乎是度過了,隻是……隻是……方才,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滾蕩的水點兒,那究竟……是什麼呢?——珍珠簾子掀開,有人從外間走了進來,將她從波斯地毯上扶起來,卻是玲瓏。“主子……”她說,聲音哽咽。“彆哭,”青薔笑道,“若連你都哭了,我越發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們都活著,都還活著,所以還不到哭的時候……走吧,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