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娘娘的那個問題,吳良佐躊躇再三,實在無法回答,也隻有敷衍道:“事態紛亂,來時惶急,待微臣去徹查清楚,再向娘娘回報。”使一個緩兵之計,暫時將事情拖了下來。待一得空離開,便派人滿皇宮去找大皇子董天悟。可這大殿下卻是宮中第一神出鬼沒的人物,關於他的謠言多數也摻著一些精怪靈魅的成分,加之慣常穿一件顯眼的白衫,態度倨傲,是以奴才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誰都容易,可找他便難了。打發的侍衛去了不多時,便一一來回稟,均說並不見人。就連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說,無論是想賣好的還是想看熱鬨的,這宮內幾乎所有的主子都來過了,隻大皇子和昭華宮的胡昭儀始終未曾露麵。正焦急間,去建章宮尋人的侍衛也回來了,他帶來的卻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消息:那邊的人說並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宮內。“什麼叫做‘並不知道’?”吳良佐憤然,“這職是怎麼當的?”那侍衛表情古怪:“守門的太監說,殿下自住進建章宮之後,正殿不開,寢殿不住,隻窩在舊朝建的一棟藏裡,連使喚人都全數趕開,非召不得入內。誰也不知道殿下在樓中到底做什麼,自然,更不敢有人亂問。那邊的人還說,殿下今天似乎並沒有出去——但他有時明明未出門,卻又忽然從外麵回來了,所以那也說不定……”吳良佐怔然聽著,搖頭不絕,道:“算了,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建章宮雖名義上屬於外廷,但距離太極宮最近,距離西偏宮也不算遠,不一時便到了宮門前。守門的內監見是統領大人駕到,早顛顛湊了上來,添油加醋又待編排一番,吳良佐卻早打斷了他的饒舌,板著臉,道:“爺奉著敕令辦事,不愛聽你呱噪。速去通報,省得爺動馬鞭子。”那太監皺眉縮眼,猶豫好久,才道:“要不……吳大人您自己進去試試?您不知道我們殿下的脾氣,連萬歲的帳都不買呢……”吳良佐心下塞著事情,再不願和他計較,狠瞪他一眼,喝道:“當先帶路!”兩人一前一後,便進了建章宮。這裡本是“準東宮”,曆朝所居之皇子,除卻早夭的,大多後來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過皇帝禦駕親征、成年太子監國的形勢,那時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宮裡批閱奏折,接見百官。整個宮室的格局也與太極宮並無二致,隻是屋頂上用著藍色琉璃瓦,規模小了許多而已。——步入建章宮,忽有一個問題竄進了吳統領的腦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瞧皇上的樣子,似乎早已決定了要立二殿下為太子,那又為何特賜大殿下入住建章宮,令朝野內外議論紛紛?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否則便是禍亂之相。雖說……雖說已跟在萬歲身邊十五年,但他實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麼。那太監一直將他帶到藏書摟下,縮著脖子道:“就是這裡,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頭能聽見的……”吳良佐一抬頭,隻見是一座普通的三層小樓,磚石砌成,四麵牆壁都開著窗子,的確有股陰森之氣。剛要開口,卻忽然看見大殿下無聲無息在窗前出現,正俯視自己,反而唬了一跳。“殿下……微臣有急事,失儀了。”他仰頭喊道。董天悟模糊一笑:“屋裡有酒,上來吧……”身子便在窗口消失。吳良佐叫其他從人候在門外,自己噔噔噔轉上樓去。已是寒冬,樓內更是特彆的冷,四壁都是書架,卻均已搬空,一本書也未曾看見。這空蕩蕩的室內,隻燒著一尊紅泥小火爐,上麵燙著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爐邊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單薄,還是那一身素白。“殿下……”吳統領依製行禮,還未開口,已被董天啟擺手止住,他手裡把玩著一隻小小的青瓷酒杯,溫言笑道:“吳叔,來坐。”吳良佐忽覺心事翻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長歎道:“殿下,時勢不同,切莫如此了……”董天悟一笑,抬起頭來:“我幼時不是這麼叫你的麼?”董天悟不言不語,將酒吊子取下來,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頭便灌了下去,方才輕聲道:“這裡雖冷,卻有一樣好處,誰也聽不到我們說話——你直說吧,她動手了,是不是?”那一瞬間,吳良佐忽然有些恍惚,這大殿下所說的那個“她”,真的是沈淑妃麼?但現下卻不是躊躇的時候,他隻有點頭,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雖沒認,卻臉色大變,怕是沒錯的。”董天悟轉過頭去,望著窗外,表情八風不動,看不出半點波瀾。吳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將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說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關於沈淑妃的密報之時,董天悟終於動容,卻沒說什麼,隻是怔了片刻,歎一口氣。吳良佐沉吟半晌,終於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為太子了。”董天悟的頭立時便轉了回來,厲聲道:“什麼?”吳良佐隻當他終於起了逐鹿的心思,連忙趁熱打鐵,說道:“殿下,您此刻應當立時往紫泉殿一行,隨機應變才是。”誰料董天悟卻苦笑一聲,搖搖頭:“吳叔,你想錯了,我隻是奇怪,父皇……難道不怕害死天啟麼?”吳良佐一愣,登時醒悟。是啊,難怪自己覺得什麼地方隱隱不對,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陰謀的目標,不想方設法守護周全,反而……反而將這個兒子推到更明顯、更讓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簡直就像……簡直就像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兒子為餌,來掉出深宮幽潭裡潛伏的那條“大魚”?不……會吧……董天悟手一緊,將酒杯用力握住,片刻,方輕聲自語:“竟會這樣……那她怎還能讓他活著……”吳良佐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殿下,此事攸關太子殿下的生死,陛下敕令微臣徹查,還望殿下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董天悟“嗤”的一笑:“你不用拿敕令來壓我,我隻告訴你,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吳統領凜然道:“怎會無關?早就有人要預謀危害二殿下——萬壽節那晚,不就鬨出了‘鬼怪’麼?即使真有鬼,可難道鬼怪也能在人的脖子上掐出痕跡來?而那個叫小暉子的太監明明交上來一隻宮眷們戴的鐲子,可殿下拿了去之後卻再無下文;我去找您討要,您卻反而交給我那裝著青丸的木盒——微臣敢問殿下,真的與您無關麼?”董天悟的眼睛一直望著吳良佐,這個本不大善於言辭的鐵血男兒在那廂侃侃而談,滿臉的正義凜然,滿臉的嫉惡如仇;自己幼時,曾坐在他肩上,去看花燈……董天悟緩緩搖頭:“什麼金鐲?我並不知道。”吳良佐登時語塞。良久良久之後,吳良佐道:“殿下……這件事關乎您親弟弟的性命……您可知道,那金鐲的主人,現下便時時刻刻守在二殿下身邊,二殿下吃的藥、喝的水,都要經她的手——二殿下的命便在她手裡,您置之不理,於心何忍?”董天悟的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是麼?她在……”吳良佐急道:“殿下!您怎能——”董天悟淡然截斷他的話:“吳叔,你隻要看你該看的,說你該說的,便好了。”吳統領憤然而起,怒發戟張,大聲道:“殿下!我吳良佐雖是個草莽出身、沒讀過書的粗人,但自問還算一條漢子,懂得人命關天,不可輕忽!雖然……雖然用種種糾葛,但畢竟事關一個孩子的生死,我今日即使拚卻了這臉麵情分,斷不能讓您隨便敷衍下去。”董天悟驟然麵色如鐵,拍案而起,厲聲喝道:“吳良佐!你既然自問是條漢子,你既然自問懂得‘人命關天’,那你便告訴我——我母親的屍首究竟在哪裡?她還活著,是不是?”滿室死寂——隻聽“喀啦”一聲,原來是大皇子手中的瓷杯,碎成了幾片。許久之後,董天悟仿佛才知道疼,他茫然攤開手,殷紅的血劃著兩條細線,順著手腕向下流淌。他看著自己被鮮血濡濕的掌紋,緩緩道:“誰都有不願意說給人聽的秘密,亦誰都有不顧一切想要做的事——雖然那也許不過是件傻事……吳叔,你一定懂得吧?”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條染著斑斑血跡的雪白鮫帕,覆在傷口上,攥住、裹緊。吳良佐垂首黯然。“……青丸既已給了惠妃娘娘,想來這次沈家那母狐狸是跑不掉的……你隻要秉公辦理,他人絕不會看出端倪——啟兒,他會沒事的。”“但是,殿下,淑妃娘娘她……”“不錯,此事並非她所做,但你以為她就是清白無辜的麼?你可知那青丸是什麼?那其實不過是尋常藥物所製,服下之後便會麵黃肌瘦、精神****,還會生些昏眩咳嗽的小疾,日日纏mian病榻,倒並不算什麼毒藥……但她之所以配了來,之所以無時無刻隨身帶著,隻是為了天天親手喂著自己的兒子吃下!”吳良佐的身子猛然一顫,不可置信地道:“您說……三殿下?!”“沒錯,那孩子據說有些……癡愚的跡象,早上學的東西晚上便忘記,若不是因為身子不好,早該去內書房了——可若去了,那還瞞得住誰?”“怎會……”“是,虎毒尚不食子——這樣的女人,難道不該死麼?”——吳良佐靜立半晌,忽然,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口稱:“殿下,良佐明白了。此次鴆案乃沈淑妃一人所為,與殿下及……錦粹宮其他的娘娘並無相乾……但良佐依然有一句話要說:殺人者恒殺之,誰是誰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殿下金尊玉貴,請千萬自矜身份,三思而後行!”言畢,起身,背轉過去,似乎便要走了。忽又停步,也不回頭,低聲道:“殿下,娘娘確實已經故去了,請您千萬不要胡思亂想……還有,臣相信,當日是非曲折,終有一天,當您真正登上那個位置的時候,必定會知道的——臣衷心期待著,期待著那一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