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侍衛統領吳良佐終還是隨了陛下來到錦粹宮,自己便立在禦階前,心中一團亂麻。還未及拆理清楚,忽又見手下侍衛齊黑子急急跑了過來。吳統領暗罵:“一群報憂不報喜的東西!”卻也無奈,總之事情是交付在自己手上了,隻有打點精神應對一途。果然,齊黑子道:“吳爺,咱們兄弟快撐不住了,您好歹給想想辦法,娘娘鬨得厲害呢!”吳良佐與這般兄弟都是過命的交情,當下也不避諱,小聲恨恨罵道:“連個娘們兒都搞不定,要你們吃白飯啊?”卻也不敢怠慢,隨著齊黑子,向淑妃娘娘鳳駕所在之處而去。***一個半時辰之前,沈蓮心見董天啟中毒倒地,急忙趕到二殿下身邊,推開驚急慌亂的青薔,俯下身看時,滿眼恐懼。淑妃娘娘難得在人前失儀,此時竟然毫不顧忌地尖聲呼叫起來:“傳太醫!快傳太醫!”門外候著的人還未及回答,沈淑妃已回過頭來,一把揪住青薔的衣襟,對她喝道:“快說!你搞的什麼鬼?”沈青薔奮力掙紮,怒道:“我怎會害他!”沈淑妃鬆了手,後退兩步,坐倒在一張紫檀木椅中,右手的三隻帶了玳瑁雕花甲套的手指,不住磕著椅子的扶手,“叩叩”有聲。“不是你,不是……”她不斷自言自語,“怎會呢?絕不可能這樣的……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忽然,淑妃娘娘猛一抬眼,口中不可置信地吐出兩個字:“……紫兒?”沈淑妃再次從椅中立起,喊道:“瓊琳!瓊琳!”她的貼身宮女急忙忙從外間進來,忙問:“娘娘何事吩咐?”沈淑妃道:“紫兒人呢?”瓊琳回稟:“婕妤娘娘說要午寐,早已回流珠殿去了。”淑妃又問:“可有人跟著?”瓊琳低聲回答:“與往日一樣的。”淑妃靜立片刻,道:“你遣個人……不,你親去一次流珠殿,即刻把珊瑚叫來,我有話問她——莫驚動紫兒。還有,出去時把德安叫進來,快點!太醫傳去了麼?再派人催!”瓊琳連忙一一答應,小跑著出去了,不多時,錦粹宮總管德安便進了殿。“哎呀!小主子怎的……”德安一進門,便哭天喊地起來。淑妃嫌惡地瞪了他一眼,他立時便止住了聲音,尷尬道:“娘娘有何吩咐?”淑妃道:“你速帶人到後廚下,將今天午膳時伺候的一乾人都鎖拿起來,等我問話,莫要等前頭的不懷好意的人來了,那就晚了。”張德安諂媚著不住點頭,答應去了。種種布置結束,殿內終於安靜下來,淑妃又跌坐回椅內,垂首沉思。忽然,轉過頭對沈青薔道:“青兒,你可知道什麼?”沈青薔忽想起那日月光下董天啟受傷幼獸般的眼睛,便沉著地搖了搖頭。淑妃仍不死心,追問道:“青兒,你若知道什麼,千萬不要瞞著姑母。你可知道,毒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我們沈家百年的基業就要毀於這一劫了!”青薔見她方才吩咐瓊琳的話,已知她確實在自己姐妹身邊安插了耳目,那玲瓏所言“若不是我替你隱瞞”雲雲,或者業是真的……垂頭見天啟痛苦模樣,再聽她此時依然不忘提到“沈家基業”,胸口一陣氣窒,憤然道:“沈家又與我何乾?”——這話她實在已憋了太久,此時脫口而出,隻覺說不出的痛快。而淑妃娘娘聽聞,立時柳眉倒豎,險些咬碎銀牙,罵道:“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手一甩,就要向青薔臉上打來。所幸沈青薔見事快,躲開了姑母飽含怒氣的一掌。這一下愈加激起了她的性子,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問題,終於衝口而出:“若沈家的男人,隻能靠女人的獻身才能在朝堂上立足——那麼這樣的沈家,又有什麼值得維護?若是沈家的女人,隻有把自己變成厲鬼才能維持麵上的風光榮耀——那麼這樣的沈家,滅掉也罷!毫不足惜!”沈淑妃的麵色又青又白;懸在半空中的那隻手不住顫抖,卻始終沒有再甩下來。終於,她搖著頭,仰天長歎,說了八個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吳良佐跟著齊黑子,來到錦粹宮外圍的一間偏僻宮室,門外站著的兩名侍衛,一見他們,統統苦著臉。吳良佐走過去,一人腦袋上賞了一個爆栗,直打得二人呲牙咧嘴。“娘娘呢?”吳統領問。兩個侍衛齊齊用手指著門內,不住擠眉弄眼。內裡突然傳來一聲嗬斥:“吳良佐麼?快給本宮滾進來!”吳統領滿麵尷尬無奈,齊黑子則低聲道:“沈娘娘耳音可真好啊。”這本是上更值夜的宮人歇宿之處,頗為狹小陰暗,淑妃坐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木椅上,身邊站著兩個小丫頭,替她打著翟扇,略作遮擋。“微臣問淑妃娘娘安好。”吳良佐恭敬行禮。“安好?”淑妃道,“你犯上作亂,私自將本宮扣在這裡,竟然還談什麼‘安好’?你這賊子,究竟意欲何為?”“微臣不敢。不過娘娘應該知道,微臣從不害怕任何指摘;娘娘若堅持認為微臣忤逆,儘可奏請萬歲處置。”吳統領的這句話答得不卑不亢,卻令沈淑妃再也無法發作。人儘皆知,吳良佐不僅在萬歲未入京前便已從龍,且二人之間更是頗有私誼;假若靖裕帝在這個宮裡還相信某個人,那這個人也絕對是他,而絕對不是某一位妃子或皇子。吳良佐見淑妃娘娘氣勢少餒,便道:“其實微臣隻想請問娘娘兩句話,因而請娘娘略作羈留而已。隻要娘娘賜微臣答案,微臣即刻恭送娘娘回宮,至於冒犯之處,任憑娘娘責罰。”沈淑妃冷哼一聲,良久,說道:“好,你問吧,本宮先聽聽看。”吳良佐猛然抬起頭來,大聲道:“微臣想問的是:其一,太子殿下為何在娘娘的錦粹宮遭鴆?其二,太子殿下遭鴆,微臣趕去之時,娘娘為何帶著人急急外出?”沈淑妃一時之間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愣了半晌,方問道:“你說誰?”吳良佐道:“適才微臣在錦粹宮伴駕時,皇上已下旨親封二殿下為太子了。”兩柄翟扇交叉遮疊,橫於其間,吳良佐看不見淑妃娘娘的玉顏,隻感覺這陋室中的氣息仿佛突然凝固,無論是聲音、光線、還是這周遭的一切都已被無情隔絕,沈蓮心坐在那裡,沉寂如死,靜到不可思議。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她問道:“……是麼?”吳統領答:“千真萬確。”沈淑妃笑了——若此時青薔也在,聽到她的如此笑聲,也許會立時想起沈紫薇:“一個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小鬼,竟然是什麼‘太子殿下’?太也荒誕了吧!”吳統領臉色一變,正色道:“太子殿下自然洪福齊天,請娘娘言語謹慎!”沈淑妃“嘩”的一下站起身來,一把揮開翟扇,兩步走到吳良佐跟前,大聲道:“謹慎?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對本宮指手畫腳?本宮現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你,二殿下遭奸人鴆殺,與本宮無關!本宮方才是想去迎接陛下,稟報一切,本宮做錯了麼?”吳良佐深深垂著頭,唯恐目光與沈蓮心的身子相觸。適才自己帶人將淑妃娘娘硬“請”到這裡,其間也發生了數次的“變故”,以至於沈淑妃此時雲鬢撒亂,宮花凋萎,水紅色的闊袖上更扯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渾身上下狼狽不堪……終於,吳統領將手伸進懷中,取出一隻小小木匣,高舉過頭頂,問道:“微臣請問淑妃娘娘,可認得此物?”——木匣打開,裡麵是一小粒青色藥丸。沈淑妃的臉色刹那間變了,幾乎死白一片。她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搶奪匣中之物。但吳良佐早有防備,手略一抖,便將匣子收回懷內。“這是微臣……的屬下在錦粹宮的後廚房內找到的,看來娘娘是識得了。據說娘娘還有更多同樣的藥,況且總是隨身攜帶……”沈淑妃向後退了兩步,喝道:“吳良佐,你想做什麼?”吳統領再拜,恭順答道:“微臣不敢。萬歲已下令‘徹查’,待禦使前來之後,自有分教……”他的話音還沒落,門外便有人接上,是個溫柔嬌媚的女音,語尾稍稍上揚,萬分動聽:“勞姐姐久等,本宮已來了!”——楊惠妃到了。吳良佐一見是她,心下便一凜,登時明了。皇上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竟似已認定了沈淑妃的死罪——否則,為何特意將她的對頭遣了來主審?莫說淑妃娘娘的確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她完全清白無辜,在這位出奇伶俐敏銳的南偏宮惠妃娘娘的“問詢”下,隻怕也會立時生出千萬條罪狀來。“吳統領,辛苦了。”楊惠妃對他一笑,“萬歲已遣了本宮來,此地便交卸給本宮吧。”吳良佐隻有躬身答應。剛要告退,冷不妨卻又被沈淑妃叫住。他本來猜測淑妃娘娘恐怕是請自己不要離開,或托自己向皇上求情,誰料沈蓮心卻道:“慢著,吳統領,你不是說從本宮的小廚房內找到了一丸藥麼?怎麼不一並交予惠妃娘娘?”吳良佐完全愣住,怎會如此?看沈淑妃方才的急切表情,這青丸中定然有古怪的。她為什麼當著楊惠妃的麵提起,難道還嫌自己此時的處境不夠險惡不成?果然,惠妃娘娘問:“什麼丸藥,哪裡得來的?拿給本宮一看。”吳良佐隻有回答道:“是微臣的屬下在錦粹宮小廚房內找到的……”說著從懷中拿出那個木匣。惠妃又問:“你的屬下?究竟姓甚名誰,報予本宮聽聽?又是在小廚房的何處尋得?”吳良佐語塞,他根本無法回答,因為這青丸並不是來自侍衛的搜查,而是來自大皇子董天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