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趕到流珠殿外,已見滿院黑壓壓的都是人。點翠嘴快,一看這光景,便掩口笑道:“哎呀,真熱鬨,怕是連個蠅子都飛不進去了。”青薔笑啐她:“你要想做蠅子,自做,可彆帶累旁人。”說著已來到近前,四下一望,都是些宮女內監,三三兩兩站著,竊竊私語不休。間或雜著幾名更衣、良娣等低位份的嬪禦,各個顰眉頓足,滿臉怒色。沈青薔不聲不響走過去,那些人見是她,紛紛投來或嫉恨或畏懼的目光,卻也不由自主讓開一條路來。剛進了第一重院門,便見庭院裡垂手立著一個小宮女,遙見了她來,搶上前兩步,忽又停住,卻是杏兒。青薔大感親切,忙道:“原來是你,可……還好?”杏兒一撇嘴,答道:“回寶林娘娘的話,可好得很!”宮內皆知沈婕妤禦下極嚴,杏兒的日子恐怕並不好過。她之所以被紫薇要來,九成原因定要算到青薔頭上。沈青薔暗自歎息,卻也無奈,想說什麼,又實在無話可說。便隻好滿懷歉意地笑一笑,繼續向前去。誰料杏兒卻從後麵追上來,叫道:“姐姐……不,不,主子還是不要進去的好。”沈青薔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她:“怎麼了?”杏兒還未及回答,已聽見內裡哐啷啷一陣響,似有什麼東西打翻的樣子——然後便聽見了努力壓抑的哭聲。不一時,一個穿淺芸色宮裝的女人捂著臉哭跑出來,鬢發散亂,釵褪釧滑,口中不住咬牙罵著:“沈家的狐狸精,統統不得好死——”還未罵完,一轉頭,卻正和沈青薔麵對麵,倒把自己唬了一跳——卻是南宮的那位“病西施”韓美人。青薔笑對她,不動聲色,她愣了片刻,轉頭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急急去了。“萬幸我們來的晚了,”玲瓏在身後幽幽說道,“主子果然敏捷。”沈婕妤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把一個尚算有寵的四品美人娘娘折騰得如此狼狽。今日這件大事,眾位宮妃一並急急趕來,名為賀喜,其實不過是為了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令皇上多看自己兩眼,也好多沾些雨露罷了——但似韓美人這樣,也的確是能“印象深刻”的,隻可惜這種“印象”,怕隻會起了反效果。沈紫薇的確是沈紫薇,她若挖空心思想害你,你斷然是防不勝防的。青薔搖頭苦笑:“我哪有什麼‘敏捷’?不過懶待見她罷了……”既如此,反倒真不該進去了。青薔轉身欲走,又想到外麵雙雙眼睛看著呢。正躊躇間,突然聽見一個鮮鮮嫩嫩的聲音喊:“青薔!青薔!”——姑母隻叫她青兒,下人們叫她“主子”,董天悟叫她“喂”,沈紫薇連個“喂”字都不屑喊——從未有人這樣喚過她的名字。沈青薔乍聽之下,一時倒怔了,還未來得及反應,已有一個小小身影“忽”的一下飛奔過來,直撲進她懷裡。“……二……殿下?”她恍惚道。“天啟!我叫董天啟!”他糾正她。沈青薔隻有點頭。這小人兒雖玲瓏可愛,卻也足有十歲,分量絕不算輕,這樣掛在她身上,實在有些吃不消。她勉強挺著腰,撐著笑,說道:“二殿下,陛下在屋裡呢。”小皇子不依不饒,摟定她的脖子,撒嬌道:“青薔抱我!”沈青薔暗自叫苦,心道這龍子龍孫也未免太過嬌縱。可她卻實在不能說什麼,隻好咬緊牙關將董天啟抱起來——向內殿走去。誰料小皇子用手一指門外,命令道:“不是那邊,我們去你的住處。”青薔奇了,問:“殿下不是來看婕妤娘娘的?她便要給殿下生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小皇子道:“天啟!董天啟!我叫你青薔,你叫我天啟!可不要再叫錯了——我才不希罕什麼弟弟妹妹,能不能生下來也還不一定呢。”沈青薔手上一軟,差點把董天啟扔在地上。“哎呀,我掉下去啦!”小皇子大呼小叫,“你們女人就是力氣小!”說著從青薔懷裡掙脫出來,站在地上。沈青薔勉強笑道:“殿下,彆亂說啊,這話叫你父皇聽見,該多生氣呢……”小皇子笑起來,童顏燦爛,頭搖得撥浪鼓一樣:“父皇才不管我,我這個月還沒見過他呢……”言下之意似乎全然沒有放在心上。青薔聽著,卻不禁心下惻然。“走吧,青薔,帶我去你那兒玩兒——我早就想去了,可他們總是管東管西的,”董天啟拽著她的手就向門外拉。沈青薔正想尋個因頭離了這是非之地,自然樂意這個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寶貝殿下替自己解圍,便轉臉對點翠吩咐:“去找找伺候二殿下的人,告訴他們皇子在咱們屋裡……”她話沒說完董天啟已喊道:“晚點兒再告訴,等我玩夠了!”沈青薔笑著瞟了他一眼,對點翠道:“就聽殿下的——不過伶俐些,彆給旁人抓住話柄。”青薔吩咐著,董天啟則拚命對點翠扮鬼臉;小丫頭不服氣,又不敢扮回去,便吐了吐舌頭,轉身跑了。董天啟便一路拉著青薔出了沈婕妤所在的流珠殿,一見外頭人多,他立時便沒那麼粘人了,昂首闊步,端端正正向前走,果然有幾分皇子的威儀——可一走到那沒人處,又嚷著腳疼叫人抱;而你才伸出手去,他卻當先兩步就沒影兒了。沈青薔本不愛帶太監出門,染藍又被打發了去,便隻剩下她和玲瓏、染藍追著這個小祖宗亂跑。好容易回到平瀾殿自己的院子裡,二殿下還有勁上竄下跳,她們三個已給累得慘了。“沒用!真沒用!”董天啟嘻嘻笑著,得意萬分。青薔也笑:“現在確是沒用了,小時候我比你還匪呢。”董天啟立時來了興致,緊湊過來,在沈青薔身上蹭來蹭去,不迭地問:“那你會抽猴不會?蹴鞠呢?空竹呢?”他說的都是孩子們喜愛的遊戲。例如“抽猴”,便是用一條皮鞭抽動一塊硬木刻成的陀螺,令其飛速旋轉起來——富人家的孩子玩的“猴兒”往往手工精巧,設計獨具匠心,不但能發聲、還能變色……可無論是抽猴還是蹴鞠,抑或是空竹,青薔通通不會,她隻是遠遠見沈家的少爺們玩過,從沒有人刻過“猴兒”給她。——於是,便搖了搖頭。二殿下十分掃興,嘟著嘴道:“那你會什麼?”青薔隻是笑,任這個寶貝皇子糾纏不休,就是不肯給他一個爽利答案。待染藍端了茶進來之時,二殿下已然著了惱,正怒道:“騙人,你騙人!你是大騙子!”沈青薔依然不理她,接了茶盞故意慢慢品著,半晌,方吩咐道:“染藍,去把我箱子裡的那個絲繡荷包拿來。”染藍抿著嘴隻是笑,答應了,董天啟卻“哧溜”一下滑下椅子,早搶在她前麵,喊著:“我去拿我去拿!”便向內室而去。染藍忙攔了,勸道:“殿下,主子的住處……住處……您可不能進去。”“為什麼?”二皇子怒道,“你敢攔我,我叫張淮拉你去打板子!”這個張淮原是伺候上官皇後的公公,後又貼身服侍了二皇子。他年紀很老,資曆極高,幾個管事的大公公都是他的晚輩,見了麵都要顛顛跟著伺候的——染藍果然怕了。青薔見了,笑道:“他說要娶我做貴妃的,你便讓他去吧——小孩子呢,怕什麼。”董天啟樂陶陶的進去了,不一時內裡便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以及染藍想勸卻又不敢儘勸的低語。“果是小孩兒……”青薔想,暗暗笑。好一會兒,二殿下才“得勝班師”,手中拎一個天青色平繡雲水紋的荷包——後頭跟著垂頭喪氣的“敗軍之將”染藍。董天啟一定沒少折騰,小臉上已見了汗,紅撲撲的煞是可愛。他往青薔身邊一坐,順手從幾上端起青薔喝了一半的茶盞,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青薔一驚,剛要攔,董天啟已喝了個精光,笑道:“我就喜歡喝你喝的茶!”沈青薔心下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她微微一笑,將桌上的茶壺茶盞等雜物移開,從荷包中掏出五六金銀小餜子灑在上麵,道:“你看好了!”董天啟果然睜大雙眼,眨也不敢眨。——但見沈青薔素手纖纖,翻轉如意,幾個餜子一個接一個被她拋向空中,又分彆用手掌、手指、手背的各個地方去接、去夾、去磕……那些餜子劃出一道道金光銀弧,眼花繚亂,卻一個都不曾掉落。莫說董天啟,連一旁伺候的染藍都看呆了。待沈青薔將所有的餜子一並拋向空中,手掌一翻,又全數撈回手心裡,笑吟吟的收進荷包……他們才反應過來:染藍全然忘了禮儀,大聲叫好;董天啟則頓時不依不饒起來。“不行!快教我!”他喝道。沈青薔著意逗他,隻道:“你學不會的,這是個仙人教我的仙法。”“仙人?”二皇子的眼睛忽閃忽閃。沈青薔忍著笑,繼續掰道:“我在家時,也有你這麼大,有一日在園子裡逛呢,突然看到一個仙人……他說我是有緣人,便教了我……”“他長什麼樣子……”“他啊……他啊……長得挺好看的……似乎很年輕,可那表情又不那麼年輕……穿一件白色袍子,風一吹,就好似要飛——”“飛?飛什麼?”董天啟追問。沈青薔手裡捏著那些餜子,沉默不語,仿佛失神。良久才反應過來,勉強笑道:“算了,我們不說仙人了……這是要時時無事練出來的,也沒什麼了不起。”二皇子道:“我不管!我要學!”沈青薔隻好由他,便真的手把手教了些簡單的法門,叫他自己練習。末了還將那些餜子連同荷包一起送給董天啟,終是連哄帶勸將這個小祖宗請出了門。他前腳方走,玲瓏便跟著進來回稟道:“適才太醫院的唐太醫來請了脈,婕妤娘娘果有了一個月的身子……”頓一頓又道,“請主子儘早準備,婕妤娘娘不能侍寢,‘宵行’的轎子也許便要抬過來了。”***那一晚,“宵行”的轎子卻沒有來,靖裕帝並未招幸任何一位妃嬪,他隻在流珠殿待了不足一個時辰,便因這突如其來的喜事又回到碧玄宮裡去告謝蒼天了。滿殿麗人,多少歡喜都白白蹉跎掉了,未免個個垂頭喪氣。第二日,沈青薔去紫泉殿例行省定之時,沈淑妃的心情果然極好,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陣子話,末了,卻歎口氣:“紫兒斷斷是個有福的……隻求她做了娘,性子能定下來,切莫任性惹事了。”青薔連忙賠笑,又說了幾句寬心體慰的話;臨彆時,沈淑妃若無心、若有意地說道:“青兒,這若是你的孩子,便好了……”從紫泉殿告辭出來,沈青薔總覺得淑妃娘娘似乎話中有話,弦外有音。在這宮中待得越久,她越是無法相信彆人;同樣的,與姑母相處得越是協和融洽,她卻越是膽戰心驚。玲瓏也說沈淑妃急切想要一個小皇子,急切到將春藥下在侄女兒侍寢時所著的羅衣之上,瞧著娘娘如今的歡喜樣子,這一點看來是確鑿無疑的。那麼,她自己的兒子呢?三殿下董天旒,據說身子骨不好,總是病著,雖養在沈淑妃膝下,就連青薔也從沒有見過……看來,傳言也有八成是真的……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倘若……是個皇子,那麼……她一定想親自撫養吧?也許還想認作自己的兒子——可沈紫薇,那“任性惹事”的沈紫薇,她肯拱手讓人,善罷甘休嗎?沈青薔不由得搖搖頭,歎息一聲——若將這整個皇宮比作一口架在火上的油鍋,那麼此時,底部的油,已經開始沸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