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斐癱在沙發上,這幾年為工作雖然似一隻大猢猻滿山跑,到底也換回若乾酬勞。她賺取得自己的窩。屋裡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來了,祖斐把那盆鈴蘭小心翼翼捧出,猶疑起來,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它受不受陽光?愛惜地擱在茶幾上,花莖上還有十來個嘟嚕,過兩日都會開出來。打點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個頭。裹毛巾的時候著實籲出一口氣,隻覺輕鬆,大量灑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廳。喝一口雞湯,祖斐自覺與新人一樣。傭人進來報告:“小姐,有人送花上來。”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她忙親自啟門,果然是他,手裡捧著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潔白如雪,香氣撲鼻,形狀如一支支喇叭。祖斐伸手接過,迎他進屋,“歡迎歡迎。”靳懷剛永遠精神奕奕,神清氣朗。女傭斟茶給他,他都覺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謝。祖斐問:“要不要喝碗湯?”他看一看,隻說:“我是素食者。”啊,祖斐想,難道這股與眾不同的氣質就由此而來?她笑說:“你的花都栽在盆裡。”靳懷剛答:“切割下來,就失去生命。”祖斐覺得他有趣,頗為執著某一類事,可見藝術家自成一國,有他們的脾氣,靳氏也不例外。很明顯,靳懷剛尊重熱愛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嗬護。當下他笑說,“在家千日好。”“真的,越來越怕出差,越來越怕旅行。”這話仿佛說到他心坎裡去,馬上有反應:“我也是。”祖斐問:“莫非你到本市來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種?”他點點頭。“你沒有家庭吧?”“我單身。”祖斐放下一顆心,忍都忍不住,雙手抱著膝頭,笑吟吟,“一個人比較容易習慣新地方,靳先生沒回來有多久了?”靳懷剛說:“我還是第一次來。”原來在外國出生,是第二代僑民。“要在我們這裡逗留一段日子吧?”“兩年合同。”看樣子他不似用中文寫作,難怪沈培說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祖斐不好意思再三發問。他卻說:“這個綠茶很好。”口氣像外國人,也難怪。“你覺得我們這裡如何?”靳懷剛看祖斐一眼,欲語還休,顯然沒有太多好評。祖斐忽然維護起本家來,“你若自鄉鎮來,當然嫌這裡擠。”不料靳懷剛眨眨眼,承認:“我確是鄉下人,平日愛種花養魚。”祖斐隻得笑了。“幾時請你到舍下便飯。”“還有沒有先頭那樣的葡萄酒?”“有。”“一言為定/“你休息吧。”祖斐送他出去,經過走廊電話機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靳懷剛說:“我以為你早已丟掉。”非常驚喜。祖斐隻是笑。“為什麼不撥電話給我?”祖斐說:“隻怕冒昧。”靳懷剛溫柔地看著她,“你們之中,你是內向的一個。”祖斐一時沒有聽懂。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懷剛說的話,要費一陣思量才可以了解,這,也許亦是文人的特色。他在大門前遲疑一陣,祖斐耐心等他有什麼話要說,但沒有,他離去。祖斐回到沙發上,擁住一隻座墊,看著盛放的花出神。門鈴複響,祖斐抬起頭來。他忘了什麼?連忙站起。進門來的卻是鄭博文先生。祖斐連想都沒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熱烈招待。鄭博文一路揮著手一路說:“祖斐,唱盤怎麼可以放在陽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潰下來,我一看就知道不對勁,還有,我找不到遙控器。”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對麵,熟絡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祖斐驚奇地看著他,要責人,不如責己。就是這個人,就是他?不可思議,竟同這樣的一個人訂了婚,還差點去領取婚姻牌照。鄭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麼,輕輕晃動其中一條腿,等祖斐給他答案。祖斐細細打量他,原來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鄭博文被祖斐瞪著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認為自己活潑、時髦、能乾、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憑、家庭、品味,他全有,難怪分了手,方祖斐還那麼欣賞他,目光離不開他。鄭博文當然不曉得祖斐心裡在怪叫:這麼膚淺,這麼輕佻,如此自私虛榮,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動作猥瑣。幸虧,幸虧解除了婚約,祖斐額角冒出汗來。太驚險了。鄭博文見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個瀟灑的手勢,“祖斐,那隻遙控器呢?”“啊,我去拿。”祖斐在書房找到它,取出給鄭博文。老鄭正伸手去掐花。祖斐大叫:“住手!”鄭博文愕然抬頭縮手。祖斐厭惡地喝問:“你想乾什麼?”鄭博文不悅,“我見這花好看,想摘一朵彆襟上。”“花是給你裝飾西裝領子的嗎?”“喂,一朵花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祖斐不想與他多說,兩個人的價值觀念,相差十萬八千個光年,她大步踏到門口,拉開門,把遙控器塞進他口袋,說:“再見。”她把他推出去。鄭博文隻覺一陣涼風,大門已經關上,顏麵無存。他僵了一會兒,搜索枯腸,終於悟到真理,“女人。”他說。下了台階,他離去,發誓以後不上方家的門。鄭博文走了以後,祖斐也不知為什麼發那麼大脾氣。是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費寶貴的歲月而憤怒吧?她檢查過花朵,已經被鄭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莖上,益發生氣。客似雲來。沈培一疊聲道歉,放下公事包與手袋,立刻問:“這是什麼花?”“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沈培深呼吸,“香氣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藥療作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花。”平時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類。“有點薄荷味,你發覺沒有,使空氣清新。”祖斐點點頭。“那位靳先生在什麼地方找來各種奇花異卉?”沈培詫異。祖斐沒有答案。“看樣子追求術也日新月異,婚後沒有出來走,我落伍了。”祖斐顧左右說:“你看我,恢複得多快。”沈培端詳她,“是,氣色同好人一樣,人逢喜事,果然不同。”“你說什麼?”“人總得有個可靠的伴侶,咱們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單。”“我明白了。”“我說話可像個老太太?”“不要緊,我耳朵很舒服。”“那兩位從頭到尾沒來看你?”“我給你去斟杯茶。”沈培鑒顏辨色,不再問下去。她希望祖斐這次可以爭口氣。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悶,打電話到公司來。”祖斐知道她時間緊湊,一檔接一檔。“那一大包足夠你看一個星期。”“謝謝你。”沈培一陣風似吹走。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會兒,天色也就暗下來。女傭一走,屋裡隻剩她一個人。隔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去開燈,想找靳懷剛談談,又覺得過分,數小時之前,他才來過。百無聊賴,回到房間,也就胡亂睡下。祖斐想把真相告訴靳懷剛,對將來毫無牽涉的事可以讓它永遠埋藏,但這次手術對未來歲月有太大的影響。怎麼開口?現階段還嫌早一點,十劃沒有一撇,就討論生育問題,嚇死人。骨子裡,祖斐是個老式人。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發馥鬱,香氣直透進房去,使祖斐眼目清涼,心曠神怡,公寓中空氣如經過濾,清如水晶。祖斐再見到靳懷剛,立即問:“這花叫什麼,實在可愛。”靳懷剛但笑不語。“是你種植的?”他點點頭,“適合此處土壤生長的,隻得幾種。”“沒想到你是專家。”靳懷剛說:“很多時候想家,便栽培帶來的植物種子。”他始終沒有說出僑居在哪一個國家。異性接觸,最不舒服是這個探討階段。“交通那麼方便,來來回回不成問題,莫非工作真的那麼吃重?”靳懷剛答:“上司不批準。”一談到個人背景,他便顯得神秘,無獨有偶,祖斐也不愛說她的過去,兩個人都像決心從頭開始。靳懷剛有點憂鬱,“偶爾半夜醒來,不知是他鄉還是故鄉。”祖斐點點頭,“有一句詞,叫夢裡不知身是客。”準知靳懷剛大吃一驚,細細咀嚼起這一句話來。祖斐十分意外,靳並不是瘋狂科學家,他應當聽過這句詞。這個時候,祖斐幾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懷剛不是中文作家。他跟祖斐說:“與我一起特派在這裡工作的一組人,包括程教授在內,我想介紹給你認識。”祖斐立刻說:“這是我的榮幸。”“那我去安排。”“你們一共幾個人出來工作。”“連他們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那已經是一個研究所了。”“可不是。”靳懷剛笑。“就像我們公司一樣,同事間亦師亦友,感情很好。”“我與程教授夫婦特彆談得來。”“程家有孩子嗎?”“女兒帶了來,兒子太小,留老家讓長輩照顧。”祖斐聽著這種家常瑣事,居然感到興趣,可見談話內容並不重要,什麼人說那番話才是正經。開頭的幾天,祖斐不習慣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勞而活,白浪費了光陰。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經鬆弛下來,難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齊了八時半坐在辦公室。這幾日到了十一點她還在唉聲歎氣打嗬欠,可見由儉入奢最最容易不過。她羨慕靳懷剛的自由工作,沒有固定辦公時間,不必搞人事關係,按著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靳懷剛笑:“也不是這麼簡單的。”能夠出門的時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車子駛往郊外,一列住宅區十來間平房,前後花園,十分清雅。祖斐也有朋友喜歡住郊區,環境不過爾爾,交通上的煩惱抵不過略為新鮮的空氣。但這次祖斐一下車就覺得不一樣,這個角落與眾不同。初夏的明媚在此間儘顯顏色,簡單似小學課本上形容的一般:烏語花香,薰風微送。祖斐迷惑地轉一個身,看著一群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在樹梢掠過。隻聽得靳懷剛說:“這是我們的宿舍,那邊是辦公室與實驗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邊。祖斐深呼吸一下,隻覺心胸舒暢,許久沒有如此開懷。靳懷剛把她帶到第四間平房,“我的家。”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種滿各類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牆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飛舞,城市人早與大自然脫節,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進狄斯尼樂園其中一個機關。她的心境忽而寧靜下來,說不出的舒服。“喜歡嗎?”靳懷剛微笑問。祖斐脫口而出:“《桃花源記》。”“什麼?”祖斐不信他不知這個典故,剛欲發問,被一陣鈴聲擾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