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其實是軍人最不願意呆的地方,在那裡每天都充滿了生離死彆;特彆是在醫院裡見到了很久沒見麵的老弟兄,但卻是最後一麵時,那種感覺能把人的心給攪碎……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一些嘈雜聲,雖然聲響不大但很淩亂,汽車馬達聲、腳步聲和各種高聲說話的聲音響成一片。(天才隻需3秒就能記住duk ank an.小 說網)在病房門口的刑龍猛然用衣袖把眼淚擦乾淨,他害怕聲音傳進屋裡會把裡頭的人驚擾了出來,不在人前,在自己深愛的人麵前流淚已經是他最後僅剩的一點點可憐的自尊。其實這樣在半夜裡忽然的騷動對於鄭州這樣的前線醫院來說並不稀奇,經常會有在火線上緊急送下來的傷員,當然,讓車直接開進特護區的情況還是不尋常,又是哪個將領受傷了?嘈雜聲中曹小民忽然就從床上彈了起來,一隻手幾乎在同時從枕頭底下抄出手槍,因為這一下猛烈動作帶動的全身一陣抽搐,牽引到的傷處讓他滿頭大汗,這很好地掩飾了他其實並不是驚醒而是早就醒來的事實。“什麼事?怎麼外邊那麼吵?”曹小民掃了一眼兩個被他嚇了一跳的女孩。這就是從火線下來的軍人!水清清這時卻在想,她雖然見過不少從前線下來舉止失常,經常反應過激的軍人,但忽然就從昏迷中醒來並且馬上到了作戰狀態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沒事,曹將軍;應該是又有重要人物受傷了,直接送進特護區……”水清清連忙用濕毛巾給曹小民擦額頭上的汗,但她停了一下把毛巾遞給了何嫣:“我還是去看看吧,小嫣已經基本上複原了,我讓她幫忙護理傷員……”一句話水清清把何嫣臉上的尷尬抹去了,後者雖然稍稍還帶著些彆扭,但已經痛快地接過毛巾……水清清推門出了病房,走廊裡已經空空如也,刑龍早離開了。他真的是剛醒來嗎?他都聽到了嗎?何嫣不知怎麼的總有種感覺曹小民已經知道她的心事,就算他真的是剛醒來,他也會在夢中聽到的。忽然,她的表現開始大方起來,不再扭扭捏捏,也不避忌什麼,一隻手輕輕托著曹小民的脖子,就開始給他的頭頸抹汗。汗水不斷流下,像要替代那本該流著的血一樣,雖然傷口已經經過處理,但是很顯然傷得太重,傷員依然很難判定生死。“裡頭還有一顆子彈,因為太貼近心臟在火線沒敢動手術……傷員失血太多,但跟來的弟兄在前線已經驗過血,可以馬上輸血……”前線軍醫一邊給德國醫生介紹著傷員的情況,一邊殷切地看著後者,他就等著這個棕紅色頭發的老外能夠對他說一句“有救”。德國醫生什麼都沒說,隻是做了個手勢,讓護士把傷員往手術台上送,等手術人員全都進去後,最後進去的他才生硬地對幾個跟在身後的士兵道:“你們不許出聲,也不要離開,隨時等著抽血,然後就進去了,把一群士兵甩在外邊的長凳上。刑龍看著送長官來動手術的幾個士兵,都是又黑又瘦又矮的滇軍士兵,看來受傷的人和自己不認識,但他還是問了一下那是誰。“咱們陶長官,活劈了土肥原!”那個士兵一句話出口便激動得哽咽起來:“長官帶著我們在東線死守;後來大反攻開始,長官說咱們不能撤,被鬼子打了那麼久、打得那麼慘,就算是為死去的弟兄多掙點功勳也要和鬼子拚了,就帶著我們一路反攻;我們昨天一口氣殺進了蘭封城,打進了鬼子司令部……長官砍下了鬼子軍官的頭舉起來大家才看見他胸口血如泉湧……”什麼!活劈了土肥原?日軍十四師團師團長土肥原!?刑龍一愣,但他忽然有些淒苦地低下了頭:活劈了天皇又怎樣?自己生死不明的……也許會好過來,但如果落下一身殘疾,大概也就和自己一樣,在配合宣傳受幾次采訪之後被放到一邊,依靠薪俸和撫恤金延續著痛苦的人生吧………,忽然院子裡又來了一輛車,守門的衛兵正在追著汽車跑,很顯然汽車是闖進來的。但是衛兵們走到車前正要講話看見車上下來的長官便都立正敬禮跑回去了,是誰有這樣的威勢?在鄭州,沒有一個人不認得這張臉,因為它隻有半張……劉青跳下車就直接跑過來了,他心急如焚,和他一起從南京撤出來的老弟兄不多了,“刀子”剛剛才殉國,現在陶明也被送進了手術室!一個將軍,中將軍銜,很顯然那身軍裝是剛披上去當通行證用的,它沒扣上的紐扣裡是一身汗水濕透、血漬斑斑的士兵常服,頭頂的鋼盔似乎還在冒煙……看著中將從自己身邊跑過去,刑龍又是一陣的心酸欲絕:曾幾何時,這就是自己的形象,但是,現在自己已經淪為被人擦肩而過視而不見的角色了……他是劉青,刑龍認出來了,他們曾經在南京匆匆見過一麵,他見劉青更多是在報上的照片上。都是從南京殺出來的血兄弟啊,但是刑龍卻低下頭,害怕劉青認出自己,更沒打算上去相認。忽然,手術室裡衝出來了一個醫護人員,對門口守衛的衛兵道:“快,去叫曹長官;傷員忽然醒了,他就要在動手術前見一眼老長官……”難道也是從南京打出來的老弟兄?刑龍聽到衛兵的話,好奇地向手術室走去;因為他在醫院住的時間長,醫護人員和衛兵都知道他是個少將,也沒人攔他,他進去了……“曹長官來了嗎……嗬,嗬,嗬……告訴曹長官,我叫陶明,不是……不是……逃命;過了江北,我就沒逃過……”手術台上的傷員艱難地叫出他要說的話,那是他已經迷糊了,為了聽清自己的話,隻能叫出來:“新兵蛋子們被大炮一轟就亂……嗬,嗬,嗬……長官,彆用機槍射他們,嗬,嗬……打兩仗就好了……”不用動手術了,傷員已經斷氣了。在死之前,陶明唯一的遺憾是他出現在曹小民麵前時是一個舍了守城的弟兄自己逃生的怕死鬼;現在,他已經不是怕死鬼了,他在開封被圍後依然半步不退地死戰、他在洪水肆虐的時候親自帶隊反攻、他親手活劈了鬼子一個師團長……他真想老長官看見這一切!“啊嗷~~!”劉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抱著腦袋嚎啕大哭,在他身後一群跟著準備為陶明輸血的官兵也跟著大哭起來,包括刑龍,包括“老臭蟲”……陶明最後的遺言不是交待彆人照顧他的家人,隻是想叫其他長官們不要動不動用督戰隊,不要輕易處死那些害怕戰火的新兵!一個原本怯懦的百姓在戰火中成為了軍官,他以他特有的成長心路曆程和細膩關愛著手下每一個士兵;當那些剛剛在十幾天前才認識他,跟著他的滇軍士兵聽到長官的遺言時,所有人都淚流披臉,有的士兵哭得暈了過去!曹小民來了,來晚了,僅僅是慢了一步,他來到手術室的時候看見的是哭得東倒西歪的官兵。曹小民的到來就像一種訊號,官兵們開始從嚎啕大哭收斂到了低聲啜泣,最後寂然無聲。曹小民麵對著陶明的遺體,端詳了很久,什麼話也沒說,他從衣袋裡掏出了一個勳章,蔣介石在他昏迷時來看他留下的佩特種大綬的一等寶鼎勳章親手把它掛上了躺在手術台上的少校的遺體,然後後退一步一抬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在他身後,肅立了一屋子的軍人,每個人臉上都還殘留著淚痕,但是他們都已經不哭了——眼淚隻能在短暫的情感失控情況下落下,屬於軍人的,永遠是堅強,是鐵血!抬起的手一直沒放下,一屋子的軍人都在給陶明敬禮,給一個曾經在每一場戰鬥中都逃得最快的老兵敬禮。我為什麼沒在那一場戰鬥中死去!?刑龍心潮澎湃,他用左手給死者敬禮,他的手就像是定住了一樣不願意放下來;隻有在敬軍禮的一刻他才重新找到那種久違的傲氣,軍人的傲氣;他害怕隨著自己的手放下來,他的驕傲也會消失。“……國民革命軍七十四軍陶明少校,作戰身先士卒迭殲巨寇,手刃多場大屠殺元凶敵酋土肥原賢二,特授予此章予以表彰功績……”隨著曹小民的最後致辭,刑龍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一幕,那些老弟兄說的在邵家大捷後長官們脫下自己的軍裝給屍骨無全的弟兄們蓋上的一幕。刑龍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戰死,對於一個軍人來說是多麼光榮而又輕易的事情啊!難的是活著,帶著一身永不會治愈的殘疾活著;再也不能馳騁疆場,再也不能領受自己人甚至敵人的膜拜……¥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