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和我說過,如果較真把我的軍功全部加起來嘉獎,我應該當師長了;但我隻是個老兵,我不知道什麼軍功要當多大的官,我隻知道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弟兄還在身邊活著就是幸福……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一夜的雨雪,大地並未變成一片雪白,相反,被一批批冒雪行進的難民踩得黑黑黃黃泥濘不堪。蘇北皖北的大地上都充斥著各地來的,到各地去的難民;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投向何方才能躲開戰火,隻知道跟著人群走,向北走。但是就在一天前,他們迎頭碰上了從濟南下來的難民,他們被告知日本人已經在山東殺過來了……天蒼蒼、雪茫茫,何處是歸途!?一條大橋邊上,一麵“xx抗日救**”的大旗在北風中發出“劈啪”的聲音翻騰著,大旗下邊是一群荷槍實彈的漢子;當中一人穿著一身水亮的貂皮襖子,留著和日本人差不多的仁丹胡,正在盯著橋頭兩邊的兩個大籮筐。蒙著紅紙的大籮筐上邊插著橫幅:抗日募捐、救國募捐;每一個要過橋的人都要往籮筐裡丟下買路錢。有的人說沒錢,竟然被幾個拿槍的人在寒風中脫了個精光,最後搜不到一個錢的持槍大漢們脫下了他們的棉襖,標上了價錢掛在橋頭出賣才把他們放了過去。就在橋邊延伸過去隻有三四百米的地方,可以看見在雪地上趴伏著零零落落的屍體;那是不願掏錢或是掏不出錢過橋,想繞道過河的人,但他們很快就發現河岸積雪掩蓋下是寸步難行的枯草爛泥。他們走不動了,他們呼叫過,但是就在幾百米外的人群卻沒人敢上前把他們拉出來,就那樣掙紮得筋疲力儘倒在地上,被冷死或者在等死。一騎快馬夾風帶雪地跑到橋頭,騎士翻身下馬三步並兩步就跑到“貂皮襖子”身前:“侯爺……侯爺,不好了,他娘的‘趙三’、‘大口’他們也扯杆子成立了‘抗日救**’,在我們前邊設了卡募捐呢……”“什麼!?”一直站著紋絲不動,讓人看上去像座山虎一樣的“貂皮襖子”忽然暴跳如雷,從遮在頭上的大傘下跳了出來:“他娘的,怪不得半天才收得那幾個錢,弟兄們,抄家夥跟我上……”“三爺!……那些丘八們來了!”在“侯爺”設卡的大橋南邊十裡不到的一處山口上,另一支“抗日救**”正在忙碌著收買路錢,聽得前哨報告正規軍來了,連忙收攤作鳥獸散……“那些什麼抗日救**,不就是在斂財嗎?你們這也不管?!”孫元良在車裡肅容盯著從滁縣過來接他們的那個軍政部副官問道:“這一路上有多少支救**!?”那個副官略帶尷尬:“回長官……這不人手不夠嗎,我們一去管他們就跑,我們剛走他們又設了卡,真的沒法管。再說,等記者會結束後,全椒和滁縣都要撤防了,後邊還得靠他們和鬼子打呢……”“唉!”長歎一聲,孫元良一副憂國憂民的憂鬱樣子隔著車窗看著那些急急忙忙跑開給汽車讓路的百姓不發一言。車窗外,昏暗的雪天,昏暗的雪地,拖兒帶女的難民把大路、大路旁的田間路壟都塞得滿滿的,一條條跌跌撞撞的人龍中充滿了婦孺的哭叫,一副天愁地慘。一條高高的田壟下,一群瑟縮的軍人互相擠在一起取暖,他們身上的衣服依然是濕透的——濕透的衣服雖然冰冷,但好歹可以防風,所以他們一直穿著。“安全!”忽然觀察哨發出一聲歡呼,田壟下縮著身子的軍人馬上動了起來,向遠處田邊那幾間泥屋子跑過去,但是站起來的人發現,就在隱蔽等待偵察消息的短短十幾分鐘裡,身邊已經有他們的弟兄停止了呼吸。身上還在瑟瑟發抖的幾個農民看著一大群軍人衝進了他們的田莊,看著這些軍人在他們的屋子裡點起了火盆烤乾衣服。他們發現這些軍人全部都是遍體鱗傷的,脫得精赤的身上一片片被水泡得發白的傷處,人人臉上都沒有一絲血色,活像從棺材裡走出來的死人。,他們就是從棺材裡出來的人,很多人都是;逃出了死亡集中營,鑽進了散發著屍臭的棺材,渡過了驚濤惡浪的長江,終於他們踏上了彼岸,心目中自己的土地。但是他們很快發現這一邊的土地同樣的寒冷:沒有遇到一支孫長官說會出現的接應他們的部隊,沒幾條槍的他們還得麵對武裝到牙齒牽著狼狗的鬼子;天上一樣的下著雨雪,地上一條條村落就和他們在南京郊外看到的一樣杳無人煙;當他們好不容易碰到了數量不多的農民時,卻被告知他們的糧食已經被其他中**隊征走了,沒有一顆米糧何以提供給他們……那些自己人在看他們的時候,眼神裡除了害怕很明顯還帶著濃濃的仇視,這是自己人嗎?這裡是自己的地方嗎?“真的要說我們是血戰渡江回來的嗎?讓我們以後怎樣麵對兩千多死裡逃生的弟兄…….”“怎麼?這時還猶豫什麼?我們就是血戰渡江回來的!天黑,為了保密所以我們沒讓弟兄們知道我們就在他們中間,這不是很合理嗎?”“可……曹長官他們不是知道嗎?以後要是還有機會見到麵,我都不好意思在人家麵前把頭抬起來……”“他會理解的,所有掩護我們的弟兄們都會理解的,因為我們必須要為情報機關和國際友人打掩護,不得不編造出這樣的說辭……小民我了解,他會理解的,他所有弟兄都會理解的……聽,外邊的主持人已經在呼喚英雄了,該我們上場了……”會堂主席台後間的布幕被掀了起來,三個一身筆挺軍服的軍官魚貫而出,頓時全場被淹沒在掌聲中,無數激動的聲音在高呼著英雄……英雄!英雄!……炮竹聲聲,沿路夾道的群眾,一個個在高呼著英雄,揮舞著手中的彩旗和花球、喜慶的紅飄帶……弟兄們終於贏得了他們應得的榮譽!曹小民熱淚盈眶,看著弟兄們一張張同樣激動的臉,一張張洋溢著幸福和滿足的臉,他笑了……然後他笑醒了。映入眼中的的那一片紅,那聲聲的炮竹來自正燒得劈啪作響的一堆火,他向著火堆的臉被烤得發燙,還是自己在發燒?曹小民自己都分不清。幾乎就是在醒來的一刹那,曹小民就清醒地意識到哪一邊才是現實,他一手就往自己腰間抄過去……槍拿到了手裡,那支謝晉元交給他的大口徑m1911a,心裡的踏實感終於回來了。“我們這是在哪?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曹小民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張臉:“東北佬”!“……我們那邊天寒地凍的,很少人會水,但一旦會水的大概都比你們南方人強,那都是在黑龍江的冰天雪地大風大浪中煉出來的……看到長官落水後我就跳到水裡撈長官,可下去了幾趟都沒找到,我想完了這回;可沒想到長官原來也是故意落水的,已經浮上來攀著棺木了……”救了曹小民一命的又是“東北佬”,因為相信隻有曹小民才能給六十七軍的上萬弟兄申冤,“東北佬”一直盯緊著曹小民,他要保證曹長官的安全。他本來就是吳克仁的警衛出身,和大多數南方人相比,這個在黑龍江邊長大的漢子要耐寒得多;他在水裡脫掉了上衣摟著曹小民的頭,硬是用自己的體溫保持著曹小民的一絲生機,終於撐到上了岸。……有人和我說過,如果較真把我的軍功全部加起來嘉獎,我應該當師長了;但我隻是個老兵,我不知道什麼軍功要當多大的官,我隻知道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弟兄還在身邊活著就是幸福……幸福,對老兵來說就那麼簡單,曹小民就和當年的祖爺爺一樣,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活著的弟兄,救了他的弟兄,那就是他現在的幸福。至於什麼軍功,什麼師長軍長職位,去一邊吧!虛弱的曹小民又睡過去了……該怎麼跟長官說呢?看著睡過去的長官,“東北佬”愁眉苦臉地護理著浸過水的槍支彈藥;他不忍心告訴長官,他們在水裡漂了那麼久但並沒有漂到西岸,他們被江水帶到了南京城外他們曾經血戰過的草鞋峽對開的八卦洲,他們幾乎被帶回了原地!“……我們就是這樣,弟兄們曆儘艱辛渡過了長江,到了滁縣……”滁縣縣政府禮堂裡掌聲和歡呼繼續響起,山呼海嘯般。在九死一生渡江的戰士們瑟縮在破房子裡餓著肚子烤火,在救俘的勇士曹小民正在火堆旁發著燒半昏迷地睡著的時候,三戰區顧祝同長官親自趕到了滁縣給從南京“血戰渡江”回來的三位“勇士”頒發雲麾勳章,給“勇冠三軍”的原南京城防司令孫元良加上將銜……(作者:關於本章開頭抗日救**一段,都是有親身經曆的老人說的,抗戰初期各地紛湧而起的各種抗日救**絕大部分是沿路勒索搶劫難民的貨色;那位親曆皖北逃難的老人說他們有時一天要碰到這樣的救**上十支,不光是錢財,連衣物口糧都被洗劫一空……那樣的國難,那樣的人……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