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戌時。入夏後,白日便長了,是以到這個時辰,依有著朦朦天光。香儀提著一盞宮燈慢慢穿行,她今夜需去聞音閣值夜。聞音閣是宮中樂師們練習技藝之所,白日裡絲竹聲不斷頗為熱鬨,但夜裡卻是靜悄悄的,派人值夜也隻不過是要小心下火燭,反正這禁衛森嚴的王宮裡是不可能進來賊的,所以香儀並不著急。香儀年初時才滿了十五,香家雖不是大富大貴的,可開著一家米鋪,也算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人家,是以她並不願入宮,雖則侍候著的是青州地位最崇高的人,可為奴為婢又有何歡樂的。隻可惜她的父母不認同她的想法,認為可以入宮於他們家來說是無上的榮光,而且還可以親近他們青州最高貴的女王,那實在是祖上積德才可有的美差,所以在今春王宮征選宮女時便把她送進來了。香儀家世清白,樣貌秀麗,自然是通過了,如今入宮也一月有餘了,分在聞音閣裡,管著那些樂器,十分的清閒,沒有當初想象的屈辱與辛苦,隻是甚為無聊,就盼著三年快過,她便可出宮回家了。經過章華園時猛地傳來“砰!”的碎裂聲,寂靜之中便顯得格外的響,嚇得香儀身一顫,差點丟了手中宮燈。驚魂未定時,鼻端忽聞著一股酒香,顯然方才摔碎的定是酒壇,於是想這不知是哪個宮人如此膽大在偷酒喝,還這般不小心打爛了酒壇,這麼一想,便打算作不知走過。“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儘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驀然有歌聲傳來,如同古琴幽鳴,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讓人聽著心口痛眼角酸,卻又不知為何痛,卻又無淚可傾。香儀一時被歌聲中的悲愴哀涼所懾,不由呆在了原地,挪不動腳步。“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儘似猶見……哀多如更聞……”反反複複的唱著這幾句,歌聲裡充滿了悲憤淒然,唱到最後已是化歌為哭,那壓抑的悲嚎讓人聽著心生淒涼。香儀此刻已是全然忘了值夜的事,不由自主循著那聲音走去,隻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唱這麼哀傷的歌。穿過章華園,便見前方泱湖邊的亭子裡有一人歪斜著身子倚臥著,暗淡模糊的暮光裡,依稀可辨那人衣色天青,黑色的長發未綁未束,就這樣披垂而下,有的散落在欄杆外,有的蜿蜒垂地,亭外地上有著碎裂的瓷壇,濃鬱的酒香隨風飄散,顯然方才悲歌的便是此人。香儀越發的好奇了,於是提著宮燈悄悄移步過去,走過木橋,踏上台階,亭子裡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半倚半臥在亭中的欄台上,似乎已睡著了。她一步一步靠近,踏入亭子,終是走到了那人跟前,提燈一照,頓時呆在當場。燈下的那張臉,是獨得上蒼垂愛,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極儘奢美,令人一眼便屏息驚歎,天地間竟可有如此無瑕的麵容。看著這張靜靜睡去的麵容,香儀隻覺得胸口如有七、八隻小鹿在撞著,撞得她神癡魂呆,不知今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地,隻覺得看著這張臉,看著這個人,便可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不知不覺中,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張臉,想知道這是她的幻覺,還是世上真有如此美得近於神靈的男子。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就在她指尖已能感受了他皮膚的溫暖時,身後冷風襲來,然後一隻手擒住了她的手。“……”事發突然,香儀驚嚇得張口欲叫,可脖子上瞬間便按上一隻手,將她衝到喉間的喊叫聲生生扼住,然後頭暈目眩間,隻覺得身子一陣輕飄飄的後退。待到她能再看清時,便見眼前立著一名白衣女子,長眉鳳目,容如冷月,清豔豐神,卻周身一股淩厲威嚴的氣勢,香儀隻看一眼便再也不敢抬頭,膝下一軟,已拜倒在地,“奴婢拜見風王。”雖沒有見過,可完全不需要問,便可知這世間、這風王宮裡,有如此氣韻的隻有一人——青州風王風獨影!“送他回去。”聽得這聲吩咐,香儀不由抬首,這才發現風王身旁還站在一名男子,高大英挺,麵無表情,正是風王的近衛杜康,宮中之人常悄悄找說其為“風王的影子”。眼見杜康背起亭中臥睡的男子,她這才知這句話並不是對她說的,不由心頭赫然又失落。“起來。”風獨影丟下一句,看也沒看地上跪著的香儀,便抬步離去。亭裡跪著的香儀直到他們走得不見影時才起身,站起身隻覺膝下痛疼,可更疼的卻是手,方才驚亂中竟是下死力抓著燈柄,這刻醒覺,隻覺手指麻痛異常。回首看著亭中曾臥有那名男子的欄台,倏忽明了他的身份——清徽君——風王的夫婿。將久遙送回英壽宮,看著宮人服侍沉醉的他睡下,風獨影才回轉自己的鳳影宮。一路上,她沉默不語,杜康也隻是靜靜地跟隨身後。到了鳳影宮,倒臥在窗邊的軟榻上,閉上眼,隻覺漫天的疲憊襲來,刹那間甚至想著就這樣一睡不醒便好了。杜康靜悄悄的替她斟一杯熱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幾上,然後又將近旁明亮的宮燈移走,隻留丈外一盞燭台,淡淡一點昏黃,不明不暗,恰恰適於放鬆休憩。“杜康,久羅山上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他?”許久,榻上風獨影沉沉出聲。雖是離開了帝都,可到了這青州,久遙卻不曾開懷,亡族之痛殺親之仇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日日借酒澆愁,夜夜惡夢相擾,沉淪於悲痛悔恨之中不可自拔,如此以往,倒真要應了“生不如死”這話。杜康沉默了下,才道:“你待他已仁至義儘,他要沉淪悲痛,那是他的事,”風獨影睜開眼看著榻邊立著的杜康,片刻坐起身,搖頭無奈一笑。在杜康眼中,若全天下與她作對,那便是全天下的錯。心頭微微一暖,滿身的疲態微消,“淺碧山上的彆院建得如何了?”“半月前已道差不多快完工了。”杜康答道,“算起來現在應該是建好了,估計這兩日便有信到。”“喔。”風獨影眉頭微展,“那叫那邊早日收拾出來,然後送他去那邊吧,也省得他日日呆在仇人身邊而心魂難安。”杜康點頭,“屬下知道,我會吩咐那邊儘快準備的。”他說完轉過身,“你今日也累了,我去吩咐他們送水來,你洗漱了早些休息罷。”“暫不要。”風獨影站起身,按了按脖子,最近伏案太多,便有些僵硬酸痛之感了。“還有好多折子沒看完,哪能現在就睡。你倒是可以叫膳房備幾樣吃食,夜裡我餓了時用。”杜康看她一眼,到嘴邊的勸誡又收了回去,隻是點點頭出去了。“唉,還是以前好,有三哥、四哥在,哪用操心這麼多的事。”風獨影自言自語著走到書案前,看到案上堆著的幾疊高高的折子,隻覺得頭痛異常,隻恨不得能抱著這些回帝都去,然後丟給幾個哥哥。可是……如今再不能依靠他們了,再苦再難的事,亦隻能一己承擔,隻因她是這青州的王,是青州百姓的依靠。那夜,鳳影宮的燈又是半夜才熄。香儀最近幾天,每每經過章華園時總是放輕手腳豎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靈敏許多,隻可惜兩三日過去了,隻聞得草木花香,再不曾聞得有酒香。這一日,風王難得有閒時,便召宮中樂師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樂器之中風王獨愛笛音,連帶吹笛的樂師南喬姑娘便成了宮中的紅人,風王有時聽完笛曲後還會留她說幾句話,這可是宮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寵。今日香儀是伺奉南喬笛器的宮女,所以在風王聽完笛曲示意她們退下後,香儀便將那管紫玉笛送回聞音閣。經過章華園時,一縷酒香隱隱在鼻,她頓時心頭一跳,腳下站定。難道是……心頭隱隱升起欣喜,腳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轉過了假山,果然看見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輕了腳步,按著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無聲的踏過木橋,步上台階,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見那人抱著酒壇伏臥於石桌上,似乎又在醉夢之中。她靜靜站著,靜靜看著。那刻傍暮時分,天邊有亂雲飛渡,夕陽如火輪掛於空中,緋光豔芒將天地映染得明媚異常。可那些明光豔色似也不敢輕擾石桌上醉睡的人,隻是柔柔淡淡的籠他一身,褪去了那過人的豔光,隻餘靜謐的霞輝。如詩般雋永。如畫般憂美。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陽落下,夜幕緩降,香儀也隻是靜靜站著,忘記了身外世事。驀然,石桌上的人仿佛夢中受到了什麼驚擾,眉心皺起,口中喃喃著“大哥……二哥……久玖……”隨著這一聲聲夢囈,本是平靜的麵容頓然顯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對不起……孩子……啊!”一聲驚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頭睜開了眼睛。那一刻,望著那雙眼睛,香儀隻覺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可醒來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壇灌下大口的酒,然後仰著頭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念著:“死彆已吞聲,生彆常惻惻……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哈哈哈……大哥,二哥,你們果然是舍不得我,日日入我夢來。”一邊笑著又一邊仰頭灌下烈酒,有的濺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聲的吟著:“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念著念著,聲音又漸漸低下去,慢慢的又含著嗚咽之聲,縈著欲哭卻無淚的悲楚,“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哈哈哈……猶疑照顏色……可是你們在哪裡呢?”那吟哦與大笑聲裡滿是哀慟之情,香儀聽著,情不自禁便覺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淚來。她聽宮中人講,風王與清微君夫妻彼此間相處甚為冷淡,各自住在鳳影宮與英壽宮裡,從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時甚覺奇怪,追問為何,可宮裡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詳情,而極少知情的則諱莫如深。她甚覺惋惜,因為在她看來,風王與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對,而且從那夜可看出風王很是關心清微君的。隻是……何以清微君總是有著這滿懷的憂痛呢?久遙念著念頭,猛然起身,抬臂舉起酒壇狠狠擲出,“砰!”的巨響,酒壇碎裂於亭外。“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哈哈哈哈……都死絕了,哪還有人可照!嗚嗚……死彆已吞聲,生彆常惻惻……“一邊念著一邊又嗚嗚悲嚎,那股抑鬱直欲人斷腸。“清……清徽君,您彆哭了。”香儀終是忍不住出聲。不妨亭中還有彆人,久遙猛然移首,看著暮色裡立於亭邊的少女,頓然吃驚,半晌不能反應。香儀看著那張麵孔上滿是淚痕,偏生還是俊美得懾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片刻,久遙看著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為何哭?”香儀聞言,頓臉紅的辯解,“我……我才沒哭!”“那你臉上是什麼?”久遙指著她道。香儀抬手撫臉,滿手溫溫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這…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擇口,可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這借口可笑,頓時低了頭再不敢抬起。久遙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說你方才掉湖裡了,這也比說下雨淋的來得可靠啊。”“我……我……”香儀窘得不知要如何應答,一抬頭,看著對麵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脫口道,“那你方才又為何而哭?”久遙神色一斂,眼中又浮起悲傷。香儀頓時後悔失口,卻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為難時,久遙卻歎了口氣,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為傷心。”“你……有何傷心的事?”香儀不由追問。看著對麵的人,如此年輕俊美,如此的尊貴不凡,又擁有風王那等絕世無雙的妻子,還有何不美滿的?久遙目光看一眼這韶華才露不識人間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隻道:“看你手執紫笛,你是這宮中的樂師嗎?”香儀忙搖頭,“我……奴婢是聞音閣的侍女,名喚香儀,今年春才入宮的。”雖然入得宮了,可香儀對這種自稱還是甚為不慣。“喔。”久遙對香儀的稱謂並不在意,目光隻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眼見他不說話了,於是香儀又道:“今日風王召南喬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將笛送回聞音閣的。”久遙聞言目光一閃,然後道:“你這笛借我一吹如何?”“當然可以。”香儀趕忙將紫玉笛送到他跟前。久遙接過竹笛,扯了衣袍輕輕擦拭,然後湊近唇邊,恍然裡,一曲《解憂曲》便破音而起。笛音流泄,如同山澗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過之處,百花爛漫,草木蔥蔥,顯得生機盎然,清曠怡神。香儀聽著,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實想不到方才滿懷悲慟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塵之音。待一曲完結,她脫口讚道:“清微君你吹得比南喬姑娘還好聽。風王那般愛聽笛,若你吹與她聽,她定然歡喜。”久遙聽得這話不由得微愣,“風王愛聽笛?”自入青州以來……其實該說自他身體大好後,他與風獨影便是極少見麵,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對方,即算是同在這王宮裡,兩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麵的,而憑以往他對她的了解,卻還真不知她喜愛笛音。“是呢,宮中那麼多樂師,獨有吹笛的南喬姑娘常得風王宣召。”香儀答道,看著久遙,心裡微有些奇怪。久遙垂眸看著手中紫笛,腦中不由想起當日東溟海邊,那時候她讚他笛音“仿佛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心頭一時怔忪,可隨即又想起了另一個吹笛人,頓時冷了眉眼。起身將笛還給香儀,“小姑娘,眼見天色晚了,你要去還笛可得快些了。”“哎呀!我又忘了!”香儀一聲驚叫,接過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首。濃濃暮色裡,亭中一人憑欄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前去。看了片刻,無由的輕輕歎了口氣,才抬步離去。四月二十一日,巳時。風獨影在紫英殿裡與群臣議事。自通了久羅山後,如何處置山的另一邊亦即碧涯海邊的山尤部族便成國中重事,今日便是就與山尤是締結綁交還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議。對於這樣的事,群臣中向來都分兩派意見,戰與和,是兩個極端,從來不可能統一。正在群臣各抒己見之時,殿外忽傳來喧鬨聲。“清徽君!清徽君!快請隨小的回去,這裡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壽宮,您走錯啦!”“走開!我喝得正開懷著,你們彆掃我的興!去去去,喚些美人來這紫英殿歌舞為我助興!”“清徽君,要看歌舞咱們回英壽宮行不?這紫英殿是議政之地,哪能進去的。”“誰說不能進的?我偏要進!快,去喚美人來!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唉呀呀,美人何處呀?莫不都是血汙遊魂歸不得呀!”聽著殿外久遙醉熏熏的叫嚷聲,大殿裡群臣不由緘默,目光齊齊望著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們也略有耳聞,但還不曾親眼目睹過,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來了。“清徽君,我們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遙的內侍哀求著。可久遙抱著酒壇一屁股就在階下坐著,“就會嚷著回去,可能回去哪裡呢。你沒見'萬國儘征成,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傻子,哪裡還有地方回去呢!”殿中群臣聞之卻是齊齊一愣。“清徽君,您小聲點,紫英殿裡風王與大臣們正在議事呢,可彆吵著了。”內侍小聲的勸著,想要拉起久遙,可久遙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樣,怎麼拉也不動。“哈哈哈哈……議事?議的是什麼事?議的可是殺人的事?”久遙大笑,笑聲裡儘是冷俏嘲諷,然後又朗聲吟道,“兵戈不見老策衣,歎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仿庭閣?”聽著殿外傳來的聲音,殿裡群臣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這是借醉酒吟詩譏諷朝事。各自眉頭一皺,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隻是女王麵容冷然,看不出喜怒。殿外久遙又繼續吟著:“戎馬不如歸馬遙,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儘,慟哭秋原何處村?”“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內侍哀求著,一邊小心的看著那閉合的殿門以及殿前守候的帶刀侍衛。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貴,這些侍衛自然是不敢動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個侍奉不力,命人斬了,那才是可憐。“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遙將酒壇一拋,站起身來,轉頭正麵對著紫英殿,朗朗吟道:“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苛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聲若金石,響徹大殿。殿中群臣有的動容,有的擰眉,正待反應時,玉座上的女王驀然起身,群臣不由微驚。隻見風獨影疾步走至殿門前,一把拉開殿門,便看到階前立著的久遙,黑發散亂,形容頹喪,滿身的酒氣,但站得直直的,雙目定定的看著這邊。兩人靜靜對視,各自目光冷峻。片刻,風獨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會散了,改日再議。”話落即抬步出殿,卻是不理會階前站著的久遙,徑自往前走去。可她不理久遙,久遙卻是跟著她走,一邊跟在後麵,一邊叫嚷著:“風王小心腳下,你沒看到地上躲著好多的人呢,他們一個個睜著空洞的眼睛,伸著血淋淋的雙手向你摸來呢!”風獨影不為所動,繼續前走。“唉呀!風王,你前麵好多的怨魂走來!都滿身的鮮血,他們都在說是你殺死了他們,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這些鬼魂的膽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風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換作了我,就不敢向風王索命!”久遙慘笑如哭,一路東倒西歪,可腳下卻不曾停緩,不遠不近的跟在風獨影後麵。而跟在久遙身後的內侍聽著他如此不敬的話,直嚇得膽顫心驚,卻是不敢出聲,隻能放緩腳步,遠遠跟著。眼見風獨影不理不睬,久遙又道:“風王,你慢一點走,你走這麼快難道是怕他們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這麼多的惡鬼幽魂都跟著你,你有多少條命可以還啊?隻怕是千刀萬剮也還不夠啊!”那話中的刻薄怨毒是聞者心寒。風獨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遙。久遙亦站住,無畏的又滿不在乎的看著風獨影。風獨影雪似的麵容看不出表情,隻袖中雙拳捏得緊緊的,鳳目裡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仿佛是明利的寶劍,下一瞬便要脫鞘而出,痛飲鮮血!那等冷酷戾氣已嚇得久遙身後的內侍渾身發抖,不自覺的便往後退去,可久遙卻昂首相對,冷眉冷目,毫不退讓。風獨影抬步,往久遙走來,走到離他三尺之距時停下,鳳目裡那種激烈的利光已然褪去,雙眸如同冰鏡,清晰的倒映著久遙的身影,可是再不能窺視鏡後她一分一毫心緒。“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凡是站在本王對麵的……”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抬臂,如同揮下寶劍一般決然劃下,“本王皆殺之!”話落的同時,廣袖揚起強勁罡風,拂起兩人衣發飛揚。說完那句話的風獨影全身流溢著一股浩瀚氣勢,仿佛她揮袖間便能蕩平天地,眉眼間儘是堅毅凜然,讓人一眼看著便要為這種強大而生出折服臣拜之心。可久遙毫無懼色,冷冷嗤笑:“鬼神亦可斬殺,風王好氣魄啊!”風獨影下頷微抬,冷冷看著久遙,“你若要站在本王的對麵,那儘管提刀前來!”說完,她掉轉頭大步離去。身後,久遙定定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胸口裡激緒翻湧,卻辨不清是恨是憤是悲是痛,鬱結之下幾欲發狂,不由得狠狠抬腳一踢,直將道旁的一盆芍藥踢飛丈遠,“砰!”的花盆摔裂,那紫芍萎頓於地。身後的內侍嚇得噤若寒蟬,而久遙看著地上那株紫芍怔怔出神。許久後走過去,拾起泥土中的紫芍喃喃輕語著“對不起。”然後不顧泥汙抱著那株紫芍離去。而風獨影一路疾走,回到鳳影宮揮退那些迎上前來的宮人,直奔寢殿而去。寢殿裡,鳳痕劍靜靜的掛於床柱上,風獨影一步一步走至床前,抬手取下寶劍,坐於床榻上。手掌撫過劍鞘,停在了劍鞘上鑲嵌著的寶石上,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鮮紅如血的寶石,然後她伸臂抱劍於懷,側首相偎。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她懷抱寶劍,仿佛抱著她一生的依仗,孤煢而高傲,脆弱而堅強,如此矛盾複雜的情態卻同時在她身上顯現。殿門前,杜康靜靜的看著她,然後又靜靜的離開。走出鳳影宮,他徑往英壽宮而去。英壽宮裡,久遙抱著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階上發呆,目光怔怔的望著地上,神魂卻不知漂遊何處。感覺到身前有陰影投下,他抬頭,便見杜康立於跟前,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他看了一眼,沒有理會,繼續低頭看著青石板的地麵。“你用不著提醒她殺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劍下亡魂無數,她亦知道她死後必入煉獄。”驀然聽得杜康說話,久遙抬頭驚異的看著他。這個人是如同風獨影的影子般存在著,他的眼中從來隻有風獨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聽從風獨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會理會,是以若沒有風獨影的吩咐,他從不會去理會她以外的人與事。便是當日聽從風獨影之命照顧受傷的他時,亦就隻是本份的照顧而已,從未有一絲多餘的話與行動,而此刻他竟然會主動走來跟他說話,怎不叫他驚奇。“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憂不苦。”杜康說著這話的時候麵上沒有浮現一絲表情。久遙聞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而杜康說完了這兩句,轉過身便走了。久遙猛地站起身來,“慢著。”杜康停步,回轉身看著久遙。“你為何與我說這些?”久遙目光看著懷中的紫芍。杜康看著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著有無與他說話的必要。久遙垂著目光等待著。“我跟她是一條命,她痛她苦的時候,我也會不舒服。”等了半晌才傳來杜康平平的聲音,可就是這樣平平的不含一絲感情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久遙心頭如被生了鏽的針刺著般,又澀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軟,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麼辦,他們如何能閉眼,他們九泉之下怎能安息。“她殺人都可麵不改色,難道還受不住這樣幾句話不成。”聽了久遙的話,杜康若古井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劇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個武藝高強的將軍,強大如鐵鑄般毫無破綻。”他微微一頓,平平的聲音裡泄出一絲怒火,“可你們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軀,她還是一個女人。”久遙一震,抬頭看住杜康。杜康目光冷冷的看著他,“天下的女人這刻都在做什麼?”久遙目光一閃,沒有回答。“千百年來,天下的女人做的大體相同。她們中辛勞者或許這刻在耕織刺繡,在撫育兒女,在喂養家畜;清閒者這刻或許在撫弄琴棋,在品評香茗,在賦詞說愁。”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來卻達不到笑的效果,隻是怪異的一絲扭動。“是的,在這些女人繡著鴛鴦賞著花月之時,她拿著刀劍在殺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紮在久遙的麵上,“你以為她想要殺人?喜歡殺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長身後的弱女。可當年龔氏攻破惠城,將城中婦人、女子圈於一處以供玩樂,混亂之中九歲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隻會淒嚎慟哭時她撿起了地上半截斷劍刺中了撲向她的士兵,而後更是連刺三人,才等來了兄長的救援。亦是因此,他們八人於惠城憤然舉族,她便在九歲稚齡拿起了利劍,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九歲便執劍……”久遙瞳孔一縮。當日東溟海邊曾聽她談起往事,知她自幼艱難,可那也隻是停留於“她曾曆無數凶除”這樣說辭上,並不曾真正的了解並想象過她所曆之事,此刻聽得杜康說來,不由得心頭發緊。杜康卻無暇理會久遙的反應,繼續說道:“你唾棄殺人,也憎恨殺人,因為你是有良知而乾淨的人。你自然不會知道一個有著良知的人殺了人後所要付出的代階!讓我告訴你,殺人後那份血腥味永遠都會縈繞在身,被殺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遠都會銘刻在心,你會有很長一段時日都做著噩夢,神魂難安。你會覺得自己肮臟惡心,那份對自己的憎惡更是如影隨行,並且你的身體裡會烙下“殺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負罪孽,不死不休!“久遙瞪目看著杜康,說不出話來。杜康看著他,胸口堵著一股憤慨之情。因為他,風獨影忍痛與兄弟分離;為了救他,風獨影如同剮心一般舍了豐極,待他不可不謂情深義重。可這個人回報她的隻有仇恨,隻有冷漠!“我隻想告訴你,你不用瘋言瘋語去刺她,這天下間如你般認定她是仇人、恨著她的人有許許多多,可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須刀劍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著再以仇恨相加。”“啪!”久遙抱在懷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沒有感覺,隻是呆呆看著杜康。杜康說完了這些話不再看久遙一眼,轉過身便離去。“你……站住。”久遙喚著他。可杜康不於理會。“你站住!”久遙快步上前拉住他。杜康隻是輕輕一甩,便將久遙甩開,隻不過他沒有再走,而是站住看著久遙。久遙瞪著杜康,胸膛起伏,顯然是情緒激動,可叫住了杜康,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麼。杜康也不動,更不言語,隻是站著。許久,久遙回身撿起地上的紫芍,輕柔的拂過花瓣上的塵土,那動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溫柔,待一個救你性命的人卻冷言冷劍相向。”久遙手下一頓,然後繼續拂去塵土,輕輕的帶著無儘的惆悵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與她之間橫著無數冤魂,可我與她還是夫妻……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聽著久遙的話,杜康微有怔忡。看著那個茫然撫花的人,想起久羅山頂遍野的屍首與血伯,不由憤恨消失,心頭沉澀,靜默片刻,他道:“當日久羅山上她說久羅的亡是因她而起,雖她不曾殺你族人,可這一份罪孽她已背負著,她會永遠記著久羅山上的血禍。所以我隻求你,安安穩穩的過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為…”杜康說到這語氣一頓,片刻後才艱難而苦澀的道,“天下人對她的仇恨她都視若無物,能讓她痛並苦的寥寥可數,而你便是那能傷她的人。”久遙全身一震,撫著花瓣的手都不由顫栗。“她今日雖立於大東帝國的頂峰,雖受萬人臣拜,雖享富貴榮華,可在我看來,這些遠不足以償還她二十多年來所速受的痛與苦。”杜康平平無波的聲音裡終是帶出的痛惜,“若她真如外表那樣冷酷無情,或她還能過得舒坦些。”“為什麼……”久遙依舊背著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可聲音裡隱隱約約流露痛楚,“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杜康沉默。“為什麼?”久遙啞聲追問。許久,杜康才開口:“七年前的她是什麼樣的我不知道,可跟在她身邊的這七年我卻看得很清楚。每有戰事,她都身先士卒,每有危險,她都立於最前方……”久遙的手不由捏緊了花瓣。“無論是在北海還是久羅山上,她身為大將,可她總是親身涉險,而讓士兵站在她的背後。她自己或許都沒有發現她心底裡藏著的自毀之心,可我知道她是想死,而她那等個性之人又豈會自絕於世,所以唯有馬革裹屍才不愧她百戰身名!”久遙心頭一顫,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杜康,滿目驚駭,“為什麼她會想死?”“一將功成萬枯骨!到今時今日,她腳下有多少枯骨亡魂,那是數也數不清!陣前斬敵,殺孽如山之重!部眾失亡,折骨斷筋之痛!這些,有的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她卻是日積月累壓於肺腑!更何況……”杜康微微一頓,才看著他,無比艱澀的道,“當日帝都她不是已親口告訴過你,她的親哥哥死在她的劍下。”“那是……”不知為何,久遙心頭寒氣沁出,“風青冉當年乃是雍王劉善旗下的人,他與她……自是兩軍對壘之際死於戰場。”杜康搖頭,“是攻破青州,他們兄妹相認後,由她親手所殺。”久遙又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望著杜康,“既然兄妹相認了,那為何要親手殺了他?”杜康不語。可久遙作為顧雲淵時已曆紅塵已參朝政,早非不解世事之人,所以隻需往下一想,心中便已明白了。風青冉,世稱“青冉公子”,亂世裡慧冠群倫驚才絕豔的人物,雍王劉善的義子,雍王軍中的第一人。劉善與他這一對異姓父子,自始至終,父予子以信任,子回報父以忠誠,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都是一段恩義佳話。而風青冉與風獨影,自繈褓分離,十數年生死不知,可再相逢時,卻一個在雍王旗下,一個在東王陣中,血親變敵人,造化弄人,何其無情。“她曾說過,她的哥哥那麼小便以血養她以命護她……”久遙喃喃著。當日她說起時麵上一派驕傲之情,以她的哥哥為榮,那麼……當她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殺掉自己尋了十幾年、曾以血養她以命救她的親哥哥時,那該是何等痛徹心扉!想起風青冉,杜康那七情不露的麵孔上終是流露出眷懷之情。“風王的七個兄弟自然都是人中之龍,豐四更是被譽大東第一人,可在我看來,他遠不及青冉公子灑脫,青冉公子才是真真正正風標絕世之人。”聞言,久遙略感驚異,不由抬眸看著他。杜康這刻眼睛望著遠處,眼神中儘是追憶,顯然他的神思已飄回了昔日。“公子當年沒能回去找回風王,是因為他被亂兵欲斷了一條腿,垂死之際被當年還隻是一名百夫長的劉善所救。劉善待公子視若己出,公子亦視他如父,因此當年亂世群雄裡劉善雖是才乾最為平庸的,但有公子助他,他一個小小百夫長也變成了坐擁青、雍兩州的雄主。”久遙聽著,忍不住開口追問:“那……他們兄妹又是如何相認的?”“公子打出名聲後,曾布告天下找尋浦城失散的妹妹,風王當年隻是幼兒不知道詳情,但陛下怎會忘記,當年雖是當掉了繈褓裡的玉環和銀鏈,但一直留著繈褓,那便是相認的憑證。隻是……”杜康輕輕一歎。“隻是什麼?”久遙忍不住追問。“陛下看到布告後便將身世相告,風王思量後派南宮秀送信與公子,而公子得知親妹為當世名將,他當即大笑開懷,道”從今可放心也“便燒毀信件,再不提兄妹相認之事,是以天下間隻數人知曉他們的關係。陛下兵圍青州之際,曾私下寫信與公子,想以他們兄妹之情勸服公子,公子斷然報絕,道”生不做叛臣,死亦為雍鬼“而死守青州。爾後城破,公子不惜性命,與陛下道”汝當殺我,才可坐穩江山,才可斷雍王舊部之念“。”杜康說到此,眉目飛揚,顯是對風青冉敬仰至極。久遙聽得怔怔出神,好一會兒才歎道:“這風青冉確實瀟灑果斷,不愧為亂世英豪。”杜康聽得這話,不由轉頭看他一眼,“當年雍王帳下良將能臣寥寥可數,自是無法與陛下他們相比,不但八兄妹個個名將,其部下亦是英才濟濟,所以當年戰到最後,公子是無將可派,無人可用,青州才是城破人亡。”久遙聽到這已是明白了因果,忍不住長長歎息:“是以為免兄妹生隙,最後是她親自殺死親哥哥?”杜康點頭,目光變得沉鬱悲傷,“那日傍暮,夕陽紅得像血一樣,公子就坐在窗前,窗外有一樹梨花,白得像雪,她推開院門進來,那是他們兄妹第一次相見,亦是他們兄妹的死彆之期。她用的是鳳痕劍,公子的血濺上梨花,那時刻她的神情……就仿佛是殺死了她自己。而這些年,我恨著她,又守著她……到了今日我卻隻願她餘生能得歡愉安寧。”久遙心頭生出複雜的感覺,怔怔看著杜康。眼前的人欣長英挺,武功高強,本是一個許多人都會敬佩欣賞的優秀男兒,可他摒棄這世間的繁華與欲念,冷漠而沉默的做著一個女人的影子,一生以她之憂歡為己之憂歡。“你何以待她至此?”杜康沉默,許久後,他才沉聲道:“我自幼即被劉善選為青冉公子的死士,本是命若草芥之人,可公子待我親厚如兄弟。他死前不許我跟隨,把我托付給他的妹妹,也把他的妹妹托付給我,讓我們彼此依存。所以我與她同命,她痛我亦痛,她悲我亦悲,年年月月的累加著,若有一日她再也無法承受時,我便一劍帶她離開。”久遙震駭無語,呆呆看著杜康,心頭腦中,混亂一片,杜康轉回頭,看著久遙,那漠然的麵孔上有一雙亮如冷電的眼睛,“你刺她一劍,她麵不改色,不是她冷心冷血,而是她已習慣了世間一切的疼痛苦難。”他說完這句話後,再不理會久遙,徑自離去,轉眼間便消失了背影。英壽宮裡,久遙呆呆站立許久,然後彎腰拾起那株紫芍,又尋來了花鋤,將紫芍種在庭中的花壇裡。灑了些水,洗淨花瓣上沾著的泥塵,看著亭亭立於土中的芍藥,暗想或許到明年,這花壇裡便會開滿了紫色的花朵,隻是明年他又在哪呢?拍了拍手,他轉身走出英壽宮。穿過重重庭院宮闕,來到了鳳影宮前。抬首仰望眼前華麗氣派的宮殿,想著曾聽人說過,此宮的格局、內裡的擺設一一比照帝都皇宮裡的那座鳳影宮。其實不止風王宮,聽聞其他各州的王宮亦都是比照帝都裡各王曾經居住過的宮殿,日後史書將如何評價大東的開國之君暫還不得而知,但他待其弟妹的情義倒真是無話可說。鳳影宮前的侍衛及侍從看到階前立著的人皆是一愣,他們自然知道這是清徽君,可請徽君雖是風王的夫婿,卻從未來過鳳影宮。一時左右都還在猶疑著是先稟報風王還是直接迎他入女王宮中時,久遙已徑自跨入宮門。久遙雖是不曾來過鳳影宮,可他已聽得有鳥鳴之聲,循著聲音他徑往裡走,不一會兒便到了風獨影的寢殿前。殿前庭院裡一株高大的梧桐村,村上棲著一隻通體青碧的美麗大鳥,一雙金色的瞳眸蘊著熠熠明光,顧盼間如冷電四射。眼見著久遙前來,那青鳥張翅飛下,直撲向久遙,衝他“嘎嘎”啼鳴,極是親熱。久遙看著青鳥不由微微一笑,“想不到你我還有相見之日。”一年多的日子,已讓當日東溟海邊上的小鳥長成了大鳥,此刻身長三尺有餘,羽翼豐盈,利嘴鐵爪,已頗有猛禽風範。青鳥一邊鳴叫,一邊圍著他繞飛數圈,仿若在歡迎他。“好了,好了。”久遙笑著揮揮手,青鳥才是飛回梧桐樹上。穿過庭院,步上台階,從敞開的殿門便可看到床榻上怔坐出神的人,那抱劍而坐的孤傲姿態,瞬間灼痛了久遙的眼睛,胸勝如有無形利刃翻攪,一陣陣的撕痛,卻看不見鮮血。腳步聲驚動了風獨影,她抬首,一眼便看著了門口站著的久遙,頓時她抱劍的手緊了緊,可人依舊坐著,也沒有說話,隻是冷然看著久遙。久遙跨步入殿,緩緩走至風獨影跟前。從宮前一直跟在久遙身後的侍從悄悄往殿內望一眼,見兩人神色都平靜,想來女王不會怪責,便又悄悄退下。殿中兩人,一坐一站,一時皆無言。久遙看著風獨影懷中的寶劍,古樸的青色劍鞘上雕著一隻鳳凰,鳳凰的目中嵌一顆鮮紅如血的寶石,形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便會展翅飛去翱翔九天睥睨萬物。當日東溟海中救起她時,昏迷著她的手中依舊緊握著的此劍,想來這就是鳳痕劍。她憑此劍征戰天下,建不世功業,她亦是用此劍了結她唯一親人的性命。這是一柄殺人的劍,一柄飲無數鮮血的寶劍!而名震天下的風王,就這樣抱著她的劍,仿如抱著她的半身。久遙驀然心頭發酸,一股憐惜油然而生。“我並不恨你。”寂靜的殿中,忽然響起久遙的聲音,如同水滴深潭。風獨影微有震動,移眸看他一眼,入目的人敞開的外袍裡一角中衣雪白,眉籠哀色,顯得格外的清瘦。自醒後,他穿白穿黑穿青穿褐,但再不著紅衣,曾經他喜歡的熱情溫暖的紅,如今在他眼中大抵就是冰冷的血海。久遙的目光自鳳痕劍上移開,看著風獨影,神色平靜裡帶著深沉的苦楚,“我恨的是我自已,久羅的浩劫完全是我一手造成。”聽了久遙的話,風獨影沒有反駁與不爭辯。她並不想與他理論久羅的浩劫到底是誰造成的,在慘劇之後來說這個毫無意義。“其實我心裡也很清楚,若我們久羅族人一直盤踮久羅山上閉山鎖族,大東是容不得國中有國,總有一日會要派兵踏平了久羅山的,就如同你們征服北海一樣。”久遙眼中的苦楚越發深重,“可是……山尤部族就仿佛是另一個久羅族,本是無憂無慮,偏偏禍從天降。”風獨影垂目默然。“我的族人本隻是單純的想不受乾擾的生活在山上,可一夜之間,便血淹青山,屍填碧湖……”久遙說到此處忍不住抬手捂目,“我不能忘那一夜的久羅山,忘不了山上那些死去的族人……我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是你的兄弟殺死了我的族人,是我讓大哥撤去了霧障才釀成慘禍!我看著臣民對你的山呼跪拜,我就會想起這金璧輝皇的王宮全是鮮血與屍骨堆徹!無論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我眼前,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親人的冤屈聲總是縈繞在耳!”風獨影靜靜的聽著,靜靜的維持著抱劍而坐的姿態。“我恨著我自己,我想救我的族人,可最後害了族人的卻就是我!”久遙放開手,眸中蘊著深沉的痛楚,偏又是一片清明。風獨影抬眸。兩人靜靜對視,彼此眼中的悲涼疲憊一目了然。顧雲淵與風獨影可以無忌相交,易三與風獨影可以坦承相待,可如今隔著血海深仇,交纏著恩義情怨,無論是身與心都已不複當初。他與她,是久遙與風獨影,是世上最近又最遠的人——夫妻。許久,風獨影道:“淺碧山的風景不錯,你去那邊休養一陣吧。”久遙一笑,淡淡的辯不出喜憂,“好。”爾後,兩人又是沉默。又過得片刻,風獨影起身,將懷中寶劍掛回原處。久遙目光看著鳳目上那如同泣血的紅寶石。“我若要找你的兄弟報仇,你會殺我嗎?”“會。”“你殺了我可會傷心?”“會。”“我死了你會哭嗎?”“不會。”一問一答,如此乾脆,可隔著一丈之距相對而立的兩人心頭早已是百轉千回歡痛交夾。“傷心了為什麼不哭?”久遙麵上有著淡淡的笑,看著對麵清姿素影的女子,一顆心如泡在鹽水裡,又軟又酸,還夾著陣陣火燎似的疼痛。“本王不哭。”風獨影下頷微抬,自然流露出傲氣。“傻瓜,你不哭彆人怎知你傷心。”久遙輕歎,歎息裡縈著脈脈憐愛之情。那樣的語氣與目光令得風獨影微有怔愣,可還不及領悟,久遙又一聲深深的歎息傳來:“可就是這樣的你才讓我心痛難禁。”刹時,風獨影呆立當場,滿目驚愕的看著久遙。可久遙卻已轉身離去,悵悵幽幽的吟道:“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殿中風獨影呆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心頭亂緒紛紛,正是理不清,剪還亂。元鼎五年五月初,清徽君舊疾複發,前往淺碧山休養。及至後世,風氏王族將淺碧山彆院又作添建,這淺碧山便成曆代王族休養之行宮。久遙走後的第二日,風獨影於含辰殿處理政事時,內侍來報,國相徐史求見。“宣。”不一會兒,徐史便到了,“臣徐史拜見風王。”“國相免禮。”七州國相裡,徐史是最年輕的一位,現年三十六歲,為人端方持重,頗有君子之儀。“臣謝風王。”徐史起身。“國相何事求見?”風獨影看著階下的臣子問道。“臣今日來,是為勸諫風王勿要出兵征伐山尤。”徐史抬首望著風獨影道。“嗯?”風獨影挑眉看著他。那日紫英殿裡商議之際,徐史作為國相,卻一直不曾發言。“是征伐山尤還是締結邦交,臣也一直猶疑難決,及至昨夜收到清徽君的信後,臣才是憂然大悟。”徐史一邊說道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上。風獨影聞言不由一怔,久遙給國相寫了信?而一旁侍候著的內侍早是上前接過徐史手中的書信,然後走至王座前呈給她。取過信紙,凝眸看去,所謂的信,其實不過就兩字:王、將。看著這兩字,風獨影正疑惑,徐史卻已開口:“將者,需能兵善戰,為的是護國拓邊;王者,需仁德賢明,為的是百姓安康。”風獨影心頭一動,凝眸看著信不語。“風王此刻是青州之主,一州百姓皆仰望於風王,百姓所求者莫過於衣食豐足,一家平安。而戰事一起,必然是要征糧征兵。征糧,即從百姓口中奪食;征兵,戰場刀劍無眼,必令百姓痛失親人。此皆非王者之德也。”徐史慷然而道。風獨影抬眸看向徐史,瞬間,腦中忽然掠過昔日金殿上侃侃而談的顧雲淵,那時是何等意氣風發。若是……沒有久羅山上的血禍,那麼此刻向她敘說王將之分的必然是久遙,一時神思怔忡。徐史一番長論後,卻見風王隻是怔坐不語,倒有些費解,他垂首再道:“臣若言語衝撞風王,還請風王恕罪。臣為青州的百姓請命,請風王體恤百姓之艱難,一票一兵,皆為百姓之命。況且征伐山尤,乃是對外用兵,須得請旨於陛下,即算陛下允旨,朝中亦少不得”君逾臣伐“之論。”聽得最後一句,風獨影一驚,思及了帝都的那些彈劾。誠然,此刻確實不宜出兵山尤,無論是朝局還是她自身……默默歎一聲,她道:“本王允你所諫。”聞言,徐史側是愣了愣,他素知風獨影之稟性,決非如此容易勸說之人,可抬首目光掠過她手中的信,心下倒有些明了。“王與將,各司其職,而本王則要棄將為王,如此論調……”風獨影微頓,然後淡笑搖頭,“雖是新鮮卻也有理。”徐史聽得,放下心來,拜倒於地,“臣為青州百姓叩謝風王。”風獨影起壽步下玉階,伸手扶他,“其實該是本王替青州的百姓謝謝你這位賢相才是。”“不敢。”徐史不敢真讓她相扶,忙自起身。“自至青州以來,本王肩上便擔下了一州重擔,幸而有國相在,本王肩上的重擔才是卸了一半。”風獨影道。這徐史當初於朝中任職侍中之時,亦常見他進諫於皇帝,隻當他是嚴玄那樣剛正不阿的直臣,如今至青州一年,倒是見識了這位國相的出色才具,堪當賢相。聞得如此誠言,徐史心頭震動,可麵上卻力持平靜,躬身垂首道:“臣能輔佐風王,乃是臣之幸。”風獨影移步走回王座,“國相便替本王上書奏請陛下,於久羅山南麵設置邊城。既然此城對著碧涯海,有道是‘碧血丹心化忠魂',它守護的是我大東的邊疆,便叫’丹城‘吧。”“是。”徐史垂首應道。“你去吧。”“臣告退。”送往帝都的奏折很快便批下來了,皇帝允風王所請,於是久羅山南麵坡地而起修建了一座城池,爾後又遷萬戶過去,此城便為丹城,及至後世果然起到護邊守疆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