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浩蕩江湖幸一逢(1 / 1)

國士無雙 喬靖夫 2125 字 2個月前

甘肅。那個狂風沙的日子裡,二匹健馬奔馳在遼廣的黃土高原上。兩騎如發瘋似地迎風怒奔,直馳至一處斷崖前方才勒然止住。雄馬驚嘶。風沙稍斂,隱約可見當先一騎上,一名壯年文士臉相英挺,背上斜掛的龍泉古劍在勁風中不住搖晃。瘦削的腰身挺得筆直,一身早給風沙染黃了的青布長衫迎風獵獵飛揚,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不屈的傲氣。一名身材健碩異常的少年騎在後頭另一匹馬上。少年眉粗目大,一張方臉紅光飽滿,然而神情不喜不怒,控馬的動靜沉著穩重,年紀輕輕,卻反比壯年文士多了一股不凡的沉靜。文士劍眉緊皺,極目遠望。黃的天。黃的風。黃的大地。嚴酷的大自然美得讓人肅然。在鋪天蓋地的黃土中,壯年文人怒嘯拔劍。他滄然淚下。——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城郭猶是,人民複非。“中國啊中國,您哪一天才醒過來?”嘯聲不止。“那個狗入的小冬在哪兒?”鋒銳的長刀劃破了吃店門前的厚棉簾。憤怒的喝問如刀鋒般直插店內。老掌櫃嚇得顫抖,手中酒瓶摔破地上。店裡頓時鴉雀無聲。坐在吃店角落的壯年文士皺眉,放下雙筷,瞧向門口。一名惡鬼似的獨臂凶漢,提著一柄長長的弧形腰刀闖進。後頭跟著那三名無賴漢亦一般打扮,腰上都掛著羊皮鞘長刀。坐在文士旁的健碩少年卻渾無所覺,兀自專心地吃著一碗膻氣撲鼻的羊肉湯麵。他咀嚼得極慢極輕,不發出半點聲音。文士收緊目光,瞄向門外。隱隱可見外頭人頭湧湧,儘是帶刀的無賴流匪,怕有三五十人之眾。文士知道:自廿多年前甘肅回族首領馬化99lib?龍起事失敗,清將左宗棠屠戮七千多回民族後,甘肅中回人勢力一蹶不振,漢人流匪則乘時而起,不斷壓迫、搶掠當地土回,不少更勾結地方官兵,肆意斂財越貨。為首的這名獨臂凶漢,似乎正是這群流匪的頭目。“老哈。”缺去左臂的凶漢獰笑盯著老掌櫃。“那個小冬呢?”掌櫃老哈立時驚得跪倒:“朋友……朋爺……我……不知道……”獨臂漢張朋怒極,晃動右掌上的長刀罵道:“不知道?他媽的臭小子,夠膽砍我一條胳膊,今天老子請來了斬哥大爺跟他較量較量,他奶奶的,開溜啦?”狠狠地一刀砍翻了一張木桌。桌上杯盆翻飛。在肉汁和酒水飛散中,店內吃客紛紛驚惶逃竄,可恨大門給張朋堵住了,隻好都縮到角落裡,眼珠兒統統睜得大大——尤其在聽聞“斬哥”這個名字後。老哈早已渾身冷汗,跪也跪不穩了。——連斬哥大爺這凶星也出山了!這回沒命啦……張朋斜目瞄見:店內隻剩一名壯士仍四平八穩地安坐。另一名健碩少年也是安靜坐著,凝神盯著麵前桌上的空碗。張朋見此二人如此紮眼,正要上前盤查一番,忽感身後一陣寒氣暗暗襲來,一驚躍開!壯年文士的位子原就正對大門,張朋一躍開,便看見門外那條怪異的身影。一名高瘦中年漢子,身上裹著一件寬闊的灰布鬥篷,臉容乾瘦醜陋,一雙利刃似的眼睛與文士雙目對視。張朋在一旁,鬆了一口氣道:“斬哥大爺,原來是您——”“怎麼樣?”斬哥的語音沙啞陰細。“找……不到……”張朋低頭怯懦道。剛才的威風像給一陣風吹散了。斬哥的凶狠目光從文士臉上移開,直視張朋。文士毫不動容,垂頭提起桌上的小酒瓶往杯子裡傾。張朋卻已被斬哥盯得心頭發毛。斬哥的沙啞聲音又問:“那小子有沒有親人?”張朋咬唇思考了一會兒才說:“不曉得……啊,這個老哈是那臭小子的老板。”說著便以刀尖一指老哈。老哈給這一指唬得向後仰倒,爬起來看看斬哥,隻見那雙厲目這回掃到自己臉上了,就像給紮了兩刀般難受。斬哥用那種看著獵物的冷酷目光盯視老哈良久,才滿懷倦意地垂首閉目:“把他綁在外頭的旗杆上。”“對!”張朋獰笑道:“把這個臭老回綁上去,那狗入的小子遠遠也看得見!當天他肯為這個臭老回出頭,這次不怕他不來!”說罷即收刀回鞘,一條右臂伸出,單手抓著老哈的襟口,把他整個人提得離地。“住手!”就是這一刻。在這命定的一刻,兩把正氣充盈的洪渾怒喝聲,一自店內,一自門外遠處,同時響起!店內壯年文士也為自己這一喝竟有人應和而愕然,急欲看看外頭那個偶然跟自己同氣連心的人是誰。斬哥聽到這配合無間的暴喝,亦是心頭一震,心靈仿佛感到一股不祥之兆。斬哥緩緩轉身,淬厲的目光眺視門外。店外空地遠處,一名高大的虯髯壯漢,麵貌身材看似是北省人,身穿黑布衣屐和一件破舊的棉襖背心,辮子擱在胸前,龍行虎步直走過來。外頭四十多個帶刀流匪一一拔刀在手,卻也隻敢遠遠圍著這名赤手空拳的虯髯漢。斬哥眼見虯髯漢漸漸走近,即站直了高瘦的身軀,雙手在鬥篷下不斷聳動,仿佛胸前忽然長出了一個巨型心臟在不規則地亂跳。店內仍安坐的壯年文士隱隱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自斬哥身上壓迫而來。他知道:當高手相遇,他們的身體往往自然散發出各種不同的罡氣。他在高原裡也聽聞過斬哥的名字,據說此人五年前神秘崛起於甘陝一帶,一手刀法以快狠著稱,五載以來橫掃關中,未遇敵手;唯此人非正非邪,除在比鬥中正麵斬殺對手外,從未乾過任何劫掠勾當,隻是一直由各方流匪供奉著。匪盜們一則懾於其威,二來也借助他以壯聲勢。看來傳言非虛。這個斬哥確是一流高手。虯髯漢此時終於走近,這才看得見他那副神情竟是落拓莫名,和剛才一夫當關的步姿甚不相稱。斬哥與虯髯漢對視良久。“你就是小冬?”斬哥說話時,腐屍般的臉似在抽搐。虯髯漢無言點頭,眼神中帶著淡淡哀愁。“我是斬哥。”“久仰。”虯髯漢小冬的語音沉穩而清晰。文士聽得出,是北方的翹舌口音。“閣下此來是為了張朋?”“他?”斬哥怪笑道:“他還沒有這個份量!”站在一旁的張朋本還得意非凡,此刻卻羞慚得臉頰漲紅。斬哥繼續揶揄道:“他總算還有點兒用——我看過他的傷口。聽說是用菜刀斬的。好快的刀。我是專程來向你討教的。”小冬閉目,臉麵緊縮,似乎斬哥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創傷。“不。來這裡以前,我早就決心不再過問江湖事。”斬哥止住笑聲,怒道:“張朋呢?”小冬睜目看著張朋的斷臂:“我……那天實在不該……”——那天,不是張朋晃著刀要搶老哈的錢……——那天,手裡的菜刀竟是如此不由自主地砍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老話你不是沒有聽說過吧?”斬哥狂吼:“你現在才說不,已.經.太.遲.了!”刹那間,小冬與壯年文士同時感受到斬哥話中的濃濁殺氣!——果然太遲了。斬哥的灰布鬥篷輕輕一揚。老哈的頭顱,頓時帶著一條血尾巴呼地飛出,脫離了張朋仍提著的軀體!店內眾吃客驚呼。灑了一臉血汙的張朋呆住了,驚出一身冷汗,心底卻同時暗暗喜悅。——這仇報定了!小冬這狗雜種必死無疑!老哈的頭顱仍在半空。小冬緊捏雙拳,咯嘞作響。壯年文士站起。小冬咬破下唇。血絲滴到下巴上。壯年文士左手按著橫放桌上的劍鞘。小冬渾身發抖,閉目的臉容絞痛似地扭曲起來。壯年文士左手執鞘提起古劍,右手已握在劍柄上——“吼!”二人再次同時怒鳴。可是最先出手的卻是那個一直靜心安坐目不斜視的健碩少年!少年空中左臂一攬,牢牢接抱老哈的頭顱,隨即淩空翻身旋滾,頭下腳上,右臂一記狂拳夾著破風之聲飛劈斬哥的頂門!“鏗!”少年與斬哥二人身形甫合即分,卻震出一記金鐵交擊的巨響!少年著地,一記跪馬牢牢穩住了身軀,左手緊抱老哈血淋淋的頭,右臂橫在胸前,擺出一個如山岩伏虎般無瑕可襲的外家正宗架式。斬哥仍如先前挺立,雙手依舊隱蔵在鬥篷內,一口魔刀尤未正式露光。斬哥牢盯少年右臂上一條半分深淺的白色溝痕,冷笑道:“好一手鐵布——”斬哥忽地感到背後有一股狂流熱氣滾滾襲來,匆忙躍起,身體翻飛旋轉,鬥篷舞起如傘蓋,銀光在鬥篷下颯颯暗湧!斬哥運刀一回,方覺身後的小冬原來未移半步,並無乘機攻來。斬哥站定下來,臉上不由赤紅。卻見小冬雖未動半分,剛才一臉的頹唐卻已化為惡煞似的憤怒,厲目瞪視斬哥,全身散發出灼熱無比的罡氣!斬哥一驚:低估了他!小冬的怒意雖已溢於形容,聲音卻仍是沉靜不燥:“你要找的是我吧。好。我跟你比試。公.平.比.試!”壯年文士不禁暗地喝采:好一條怒而不慍的鐵漢子!斬哥麵對如此勁敵,亦激起了爭勝雄心,剛才的狼狽心情早拋腦後,身體再次挺胸傲立,恢複了絕代刀客的氣度。“你的刀呢?”斬哥看看小冬空空的雙拳。小冬無聲冷笑,走到吃店內弄麵食的櫃枱前,拔起了一柄釘在砧板上的切菜刀。一旁的張朋早放下了老哈的無頭屍身,剛抹去臉上的鮮血,此刻再次瞧見這柄菜刀,心底一寒。小冬握刀的右手輕輕垂下,雙足自然直立。如此隨便一站,看在斬哥眼中,卻正是一個氣勢法度俱皆井然的姿勢。斬哥亦不再打話,雙手又在鬥篷下狂亂蠕動,渾身隱透一陣詭異陰氣。二人相距七尺對峙,四足紋風不動,之間卻暗中有無數股冷熱氣流互相激蕩!壯年文士看得額際冒汗。那個會“鐵布衫”的少年卻似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對決毫不關心,自顧自抱起了地上老哈的屍身,安放到地上,把手中頭顱接上去。店內鴉雀無聲。對決二人不動。斬哥動了。他的雙腳如昆蟲般向前緩緩爬行,一點一滴地拉近了與小冬的距離。兩股罡氣相迫的壓力亦因而漸增。斬哥臉上有一絲笑意。小冬怒容不變。斬哥鬥篷下雙手的活動轉急。小冬雙手不動。斬哥的鬥篷無風自揚。小冬閉目。斬哥迅疾跳出一步!一股風沙自門外卷進——漫天風沙散去。殺氣消於無形。壯年文士歎息。“嗆啷”一聲。小冬右手的菜刀跌到地上。菜刀在地上撲撲翻震了幾回,終於靜止,方見刀鋒上那一抹殷紅。“好刀!”斬哥笑道。眉心的鮮血流瀉到那張苦笑的嘴巴上。斬哥乾瘦的軀體漸漸喪失生命力,最後終於頹然伏倒。小冬急步上前,緊緊扶著斬哥奄奄一息的弱軀。斬哥瀕死的眼神凝視小冬。“謝……”斬哥的眼睛緩緩閉上。壯年文士最終還是決定折返。當他和少年牽著坐騎,走回那所孤零殘破的吃店,看見店後空地上新堆的兩座土墳時,深覺實在不枉耽誤了一天行程。一條孤寂的身影,獨坐墳前。壯年文士感動莫名。——對死者遺體尊敬,也是重視生命的尊嚴。二人二馬步近。“您最後還是放了張朋?”小冬苦笑,凝視眼前的空氣。“兩位不是要趕路的嗎?”壯年文士拱手說:“閣下名喚小冬?”“這兒沒有投棧的地方。”“好刀法。更好的是氣度!”“今夜冷得很。”“苦寒之地,難棲蛟龍。”“我的廬子裡總還有個火。”“國難正多!”小冬霍然站起,正眼凝視文士。“兩位賞光到舍下喝一杯暖酒?”文士笑了。“我沒有看錯。”小冬挺胸拱手:“山東佟潛。未請教?”壯年文士迎風傲立,瘦削的身軀勝似臨風不屈的青翠竹乾。“晚生湖南瀏陽譚嗣同,彆號壯飛。”“二十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外患深矣,海軍熸矣,要害扼矣,堂奧入矣,利權奪矣,財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懸矣,國與教與種將偕亡矣,惟變法可以救之!”“誌士仁人,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聖人之驅除,死無憾焉;若其機無可乘,則莫若為任俠,亦足以伸民氣,倡勇敢之風,是亦撥亂之具也。”譚嗣同《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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