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重重迷霧 鬆本清張 2292 字 2個月前

一出隧道,撲麵便是灌木叢生的密林。一條白色的公路,在這片密林與山坡之間向前方伸延。一輛賽車超越了久美子乘坐的汽車,朝前馳去。林木一片枯黃。大海平鋪在眼前。一艘掛著美國星條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進,就連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一清二楚。“離燈塔那兒還遠嗎?”久美子問司機。“繞過那個海角就是。”司機回答。夏季作為海濱浴場的痕跡還依稀可見。更衣小房支離破碎,空汽水瓶、空罐頭盒還堆在那裡。道路繞過直插海中的海角,遇到一個不大的空地。公共汽車、私人汽車、出租汽車等等一字兒排列在停車場上。旁邊有一家十分典雅的西餐館。海闊天空,出乎久美子的預料。“請下車,由這兒走進去。”司機打開車門說;“到燈塔還要走十二、三分鐘。”道路驟然變窄,更加貼近海岸。由於天晴氣爽,遊人如織。久美子朝前走著,一路上遇見了好多男女。那些年輕的,都脫去了上衣,露出白襯衫來。真正是日麗風和,走幾步就直想出汗。海風送來一陣陣潮水的氣息。眼前的山崖上,有一個青少年旅遊招待所。白色的柵欄內,萬年青鬱鬱蔥蔥。房屋是紅瓦蓋頂,正與這海灘風景融成了一體。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來這裡真不冤枉。撲鼻而來的空氣都帶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灘,使她分外快活起來。燈塔遲遲還未入目。又是一條必須繞過海角的小路,再向前,坡度就變緩了。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樹林。舉目望去,隻見樹上藤蘿纏繞。風藤葛、真葛、柯樹等亞熱帶植物芸芸叢生,十分繁茂。下到坡底,一座燈塔突兀地赫然躍入眼簾。它座落在緊靠大海的山崖上麵,那白色的塔基沐浴著陽光,在湛藍色天宇的映襯下顯得耀眼奪目。腳下就是海岸,裸露著一塊塊被海水侵蝕成了茶褐色的岩石,仿佛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錯的板子似地伸進海中。久美子在那裡佇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來,幾乎所有遊人都會在此處感慨不已。她的身後又有人停下腳來。要說有人,就連那貼近水麵的礁石上,那帽沿般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倆倆的,一條小道繞過燈塔下的山崖,彎向更深處。小道上也有成群結夥的青年人信步而行!久美子邁步向水邊走去。前方是房州的連綿群山,然而,卻並不覺得竟是隔海相對,仿佛與環抱燈塔下麵那海角的土地連在一起。雲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巔冉冉飄動。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被海水侵蝕的岩石上,觸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海水湧來,流入岩石之間。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倒流入海。螃蟹橫行,潮水洶湧。久美子驀地感到有人正在什麼地方注視著她,不是自己對麵的岩石,那上麵有兩個青年正在交替拍照。她移動視線。一個身穿玄色衣服的高個婦女站在遠處。一頭金發映照著燦爛的秋陽。久美子不禁一愣。一眼看出,正是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國夫人。對方顯然也認出了自己,正以一種異國人所特有的姿勢,用力揮著手臂。久美子走過去。法國夫人的背後,是建有燈塔的峭壁。峭壁上麵也繁茂地長滿了各種樹木。這濃鬱得發暗的顏色,更突出了夫人那一頭金發。“小姐,您好!”夫人首先搭話。她笑容滿麵,一對蘭眼珠直望著久美子。“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語回問,“您什麼時候離開京都到這裡的?”“四五天以前。”夫人眉開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齊的牙齒,柔美的秀發被海風微微吹動,“沒想到在這兒會遇到小姐,真是太好了。”“我也是啊。”久美子回想起這位夫人在苔寺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鋪展在她身後青楓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綠瑩瑩地浮現在眼前。“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愛它,要作為旅日的最好紀念。”“能為夫人做點事,我也很高興。”“真是奇遇呀!記得在南禪寺也見過麵,苔寺以後是M賓館。今天,想不到在這兒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話般的奇遇。”夫人的情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質樸無華。在衣服色彩方麵,也與外國人的風習不同,或者說更近乎日本人的愛好,是用柔和的中間顏色諧調起來的。“小姐來這兒是一個人嗎?”“嗯,是的。”“也是來看這大海的嗎?”“是的。聽人家說風景很美呀。”“真是風景如畫呀!京都也很美,這裡就更美了!”夫人一雙蘭眸轉向大海。此時,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貨輪循著航道緩緩駛來。陽光射在房州山脈的部分峰巒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燈光似地顏色鮮明。“我和丈夫一道來的。”法國夫人在一旁說。“嗯?”抬頭一看,隻見夫人那薔薇色的麵頰上現出十分開心的微笑。“我給您介紹一下,小姐。”不等攔擋,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經由她身旁走出了兩三步。她知道,這是為了向後麵傳遞信息。久美子看見,一位戴墨鏡的老年紳士緩步朝她走過來,他滿頭銀發,臉型卻酷肖日本人。唉呀,要說這副麵容,她在南禪寺倒也見過。他曾與這位夫人並肩坐在方丈寬闊的套廊下,欣賞庭院的點景石。當場還有其他外國遊客,而這位老人的側影卻顯得對庭院之美如醉如癡。久美子曾以為麵前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而此刻,當她看到紳士朝自己身邊走來的身影,心裡明白:他分明是個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會有這種從容不迫、鬱鬱寡歡的表情的。不過,當老人來到久美子的麵前時,卻從墨鏡後麵投過來一股和藹慈祥的目光。夫人不知何故並未將久美子介紹給她的丈夫。久美子有點不知所措地向老人問好:“您好,小姐!”老人回問,發音十分準確,“法語講得蠻流利啊。”老人笑容可掬地緊挨久美子身邊站下,就是剛才夫人所站之處。夫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丈夫小聲說了幾句。久美子聽出了夫人在說:她要到燈塔上去一下。丈夫對她說:去吧,可要留點神。“那末,回頭見。”夫人對久美子輕輕地揮了揮手。為什麼這位夫人隻將丈夫撇在這裡呢?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有失禮貌的舉動。“到海邊走走吧。”老人突如其來地講開了日語,“瞧,那塊石頭多好!我們到那兒看看,好嗎?”手指的方向是那個海水飛濺著白色浪花的地方。波浪在腳邊碎開,白色的水花飄飄搖搖,唯獨這一部分的顏色才與海水的顏色不同,呈現一種晶瑩透明的淡綠色。往前方看去,有一個男子站在一塊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釣。“太累啦!”老人說,“對不起,我要坐下了。”他漫不經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還自己“哎喲”了一聲。“不坐嗎?”老人驀地扭過頭來,仰臉看著久美子。雖然隔著一層墨鏡,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種對親人的眷戀。“那邊可以坐。”他竟自選好一塊地方,從衣袋裡取出塊手帕,鋪在上麵。“真不敢當。”“這有什麼!總站著會勞累的,坐吧。”久美子感到一陣神秘莫測的激動。不知怎地,她覺得老人剛剛落音的話裡,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親切感。或者說,它是由於這位老人年長的緣故和他那風度的關係吧,老人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那我就放肆了。”她順從地坐在老人為她鋪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風陣陣飄送來海浪的水星。“我,”她不能不自報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噢。”老人深深地點點頭。兩眼凝望海麵,仿佛正以整個身心聽取這個名字似的。雲朵冉冉飄動,部分海水的顏色為之一變。“……好一個名字啊。”老人說,“對啦!也不能不講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萬納德。”久美子並沒馬上將那個外國人名與這位老人聯係到一起,她感到仿佛聽到了一個好不相乾的人的名字。她想,儘管他叫的是法國名字,但是,他的父親或者母親肯定是日本人。大概還受過長期的日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讓人感到如此教養有素的也不多見。她認為,一定是後來在法國長期生活的結果。“看著我,好像有點奇怪吧?”萬納德先生眼睛的餘光似乎察覺了這一點,麵帶笑容地說,“無論是誰,都當我是日本人。嗨,人們當然會那樣看啊!”“您長期在日本住過?”“對呀!”老人點點頭,“在日本讀完了大學。直到畢業以前,一直都在日本。”果然如此。不過,聽這位老人講的日語,卻是一口道地的東京腔,絲毫沒有外國人那種南腔北調,日語造就了這位老人的儀表。他躬著身子,這種情景也與日本老人的姿勢一模一樣,就像日本老人坐在廊沿下曬著太陽觀賞院中盆景。也許是戴著墨鏡之故吧,老人的眉宇之間,彆有一種嚴肅的神情,決不是那種觀賞盆景的輕鬆、而是一種暗自凝神沉思、鬱鬱寡歡的嚴肅,看來,有一團陰沉的氣氛籠罩著這位老人的整個身心。他那孑然—身坐對蒼海的身影,使人感到一種憂鬱的孤獨。久美子接不上話頭。她驀地回憶起同一種身影:坐在南禪寺方丈的廊沿下,望著庭院。當時,的確也是這種神態。“小姐,”老人麵朝大海,低聲問道,“令堂可好?”聲音有點喑啞。“嗯。承蒙您問候。”久美子自己也使用起與日本長者交談時的言詞話語來了。“噢,那就好……令堂有這樣一位小姐,該是何等欣慰呀!”久美子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然而,她驀地覺得挺怪,為什麼這位老人單單提及母親呢?照通常情況,在這種場合是要詢問對方父母雙親的。“是在什麼地方工作吧?”老人又問。“是。”久美子講出了工作單位。“那太好啦。”老人溫文爾雅地點了點頭,“小姐這種年齡,結婚也不會遠了吧?”她一笑置之。萍水初逢,似乎談得太深了,不過,她對此毫不介意。這種心心相印是怎麼回事兒嗬?隻能歸結為這位老人對她那種神秘莫測的親近感。“那末,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談話變成了交往多年的老友之間的推心置腹式,久美子並不感到奇怪,也沒有推卻。不,更正確地說,她自己完全心悅誠服地與這位老人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垂釣者猛力揮動釣竿一抖,那是要將魚拖出水麵的動作。驀地,久美子注意到老人正由懷中取出手帕,也不摘墨鏡,就那末擦了擦臉。現在並不是炎熱的季節,更確切地說,還有點海風料峭。老人似乎發覺了久美子在注視他,就自言自語地說:“浪花老是往臉上濺,可真夠嗆!我,”老人隨後急匆匆地說,“明天就要離開日本了。”“啊?您回國嗎?”“嗯,有這種打算。”老人原樣坐著,隻是上身稍微動了動,“在日本停留的最後一天得以遇見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太榮幸啦。”“……”“我來日本,十分想找個人,就是小姐這樣的人交談交談。所以,現在能和你談談,我感到十分滿意。”他的話語,久美子覺得並不虛假。事實上,這位法國老人打從剛才起,就一直是滿麵春風。不過,它不是外國人那種毫不掩飾的感情流露,而是有所節製的,這也是日本人的性格。“十分愉快!”他說,“小姐,我想問您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呢?”“你覺得我怎麼樣?”好一個突兀的問題。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對,她想,還是直述己見吧。“我覺得,您非常……非常好呀。”這樣說,還難以完全表達自己的心情,“就像見到親人一樣,就像見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樣。”“謔!”老人轉過臉來,深沉的目光出神地望著久美子的麵龐。“您那麼看待我嗎?真地那麼看嗎?”“嗯,儘管有失禮貌。”“哪裡,哪裡。多謝,多謝。聽到小姐這一番話,我真感到喜出望外。”“我真想,更早一點就來到你們身邊,和尊夫人一起相處。”“這一點,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點頭,“小姐,我有一個請求。”“請講。”“剛才已經說了,我明天就將離開日本。因此,我想在這裡給你唱一首我幼時學過的歌曲,作為紀念,小姐可肯賞光聽一聽?”“……”“哎呀,是兒歌喲。孩子們唱的歌,我唱不好。”久美子微微一笑。“請,請唱給我聽聽,請唱吧。”老人哼唱起來,歌詞有一大半看來已經忘卻,不過,久美子又在後麵給補上了。兩個人的歌聲不時為大海的濤聲所淹沒。野上顯一郎儘管自己也在低聲哼唱著,卻又全神貫注地將女兒的聲音銘刻在心田。兩個人的合唱,蓋過了浪濤的喧囂,歌聲飛過海空,消逝在碧波之中。一種莫明其妙的激動,突如其來地充滿了久美子的胸懷。她意識到,這正是自己上幼兒園時學會、並和媽媽一起為生父的“遺容”合唱過的那首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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