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晴日朗。葉子落儘變得光禿禿的黑色枝梢,在秋風蕭瑟的湛藍天宇上勾畫出一道道細細的線條。雖說是星期天,可丈夫亮一因為學校有事,一大早就離開了家,臨走時,記起昨晚妻子告訴他的事,又提醒了一句:“今天,可就是久美子領著新聞記者來的日子囉!”“嗯,您也早點回來喲!”“嗯。”丈夫正躬著身子穿皮鞋,“她們難得來一次,可我恐怕趕不回來。算了,你替我問個好吧。”丈夫挾起舊皮包走了。十一點,表妹打來了電話。“姐姐嗎?”聽筒裡傳來久美子慣常那興高采烈的聲音,“一點鐘登門拜訪,好嗎?”“喲,怎麼不早點來呢?”節子說,“雖說沒有山珍海味,可我已經給你們準備好午飯啦!”“所以,才決定一點鐘去呢。”久美子說,“兩個人一起去赴宴,怎麼好意思喲。”久美子的心情,節子並非不清楚。第一次帶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飯,那就意味著某種形式上的承認,怪難為情的。儘管近來青年人對這一套已經滿不在乎,可久美子卻還有那麼點舊意識。“沒關係嘛,”節子說,“雖是粗茶淡飯,可也準備好啦!”“請原諒,”久美子謝絕了,“這太對不起了,請您不必費心吧。就這樣好了,我們在這兒吃過飯再過去。”“這有什麼呢!在你家吃,在我這裡吃,還不是一樣?”“唉,不是的。添田他還沒有上我們家裡吃過飯呢!”聽表妹如此一說,她明白了。表妹的意思是:兩個人中途碰頭,一起上飯館吃過飯,然後再上這兒來。對於兩個青年戀人來說,這樣遠比到表姐家吃飯更無拘無束。節子這才知道表妹的男朋友姓添田。“對不起,”久美子在電話裡道了歉,“實在讓您費心啦。”“那好吧。儘量早點來喲!”從放下電話,直到約好的一點鐘,節子一直惦記著,表妹將帶來怎樣一個未來的表妹夫。昨晚,丈夫也提過這事。不過,對於了解久美子童年的節子來說,卻似乎懷著一種異樣的感覺,等待著表妹的到來。當陽光直射頭頂,院子裡的樹影變小的時分,久美子領著她的心上人到了家中。按照新聞記者這一職業,節子事先設想過一個模樣。可乍一見添田,卻有點大出意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也不過是個貌不驚人的普通公司職員。添田彰一身材高大,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顴骨稍稍突出,穿了一身款式大方、色彩淡雅的西服,儀態端正,談吐謹慎。因為她們約好吃過飯才來的,節子就讓女仆端上了咖啡與水果。添田彰一溫文爾雅地接受款待,其舉止中並無人們通常所說的那種新聞記者盛氣淩人的架勢。在節子看來,這是一個彬彬有禮的青年職員。久美子看來比原先靦腆了點。但並不顯得特彆羞怯,恰如其分地與戀人促膝交談著。在節子聽來,她們的談話儘管十分客氣,但卻非常開心。昨晚,丈夫談到:近來的新聞記者,因為缺乏素材,就饑不擇食,可她在這位青年記者身上卻感覺不到。三個人互致問候並談了幾句家常話之後,久美子就挑明了今天登門的目的。照理說該由添田彰一作的開場白,看來要由表妹代勞了。“姐姐,彰一他,我在電話裡已經對您講過的,他說對您在奈良的發現很感興趣。您能不能再談一下?”“哎呀,”節子衝添田彰一微微一笑,“那件怪事也傳到您耳朵裡了?”她朝表妹瞟了一眼,頗有幾分怪她多嘴多舌的意味。久美子哧哧笑著低下頭去。“是的,我是很感興趣。”添田彰一一本正經地看著節子。節子打一開始就留意到添田的眼睛大大的,十分招人喜歡。“久美子小姐令尊的情況,我大體上聽她說過。”添田彰一依舊彬彬有禮地說,“當然,我認為,既然已經發過訃告,他在戰時故於國外當是事實。不過,夫人在奈良目睹酷似小姐令尊筆跡一事,倒使我有點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節子態度和靄地反問。“不過沒有確切理由,”添田彰一仍是那麼安詳溫厚地回答,“隻是那維妙維肖的筆跡卻正是在久美子小姐令尊所酷愛的土地上發現的,這一點引起了我的好奇,也就想聽夫人再將這件事詳細談談。”節子思忖:為什麼這位青年記者對舅舅野上顯一郎感興趣呢?一個原因也許是,他已與表妹兩心相許,想要了解其父的情況。但是,如果那樣,就毫無必要登門找自己這個在奈良看到舅舅筆跡的人刨根問底。隻需打聽一下久美子或者其母,也就足足有餘了。“您怎麼對這種事兒感興趣呢?”經她這麼一問,添田彰一就說:“眼下,凡是涉及人生的事兒,我全都很感興趣。”回答儘管含糊其詞,但卻讓人感覺不出不可思議。這或許是由於添田彰一那誠實無欺的態度之故吧。不,更主要是由於他的表情是那麼一絲不苟。誠然,一個新聞記者正是憑借他對人生的濃厚興趣來履行職責的。不過,節子似乎覺得這個青年經過更為冷靜、更為透辟的分析,悟出了自己在發現類似舅舅筆跡時產生的莫明其妙感的真正含義。事情的梗概,無疑表妹已向添田和盤托出。此刻,節子又將奈良之行由頭至尾講了一遍。添田專心致誌地聽著,還不時打開筆記本記些什麼,這一點倒是十足的記者風度。談話內容比較單一,所以,沒有花費多長時間。“據說,久美子小姐令尊的字體頗具特色,是吧?”聽完之後,他問。“是呀。舅舅早年學習中國米芾的書法,所以,筆體很有特色的。”節子點頭同意。“如果是米字體,那我倒也略知一二。”記者說,“眼下,寫這種字的人已是風毛麟角啦。古刹留言冊上的簽名,自然使夫人一眼就聯想到令舅字體的囉?”添田又叮問了一句。“是的。不過,寫這種字體的,我想世上還大有人在呢。”“是啊,”添田平心靜氣地接著說,“不過,這筆字在令舅推崇備至的奈良古刹出現,使我大感興趣。哦,當然,我並未因此就認定令舅還健在世間。我之所以發生興趣,是因為我有這樣一種心情:想要借此機會詳細了解一下令舅臨終前的情況。”“哪一些情況呢?”節子凝視對方。她感到自己的態度無形之中生硬起來。因為她已察覺了這個新聞記者的用心。“不,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添田依舊誠懇而又平淡地加以否定,“我是一個新聞記者,之所以從您的談話裡多少引起一點職業上的好奇,那是因為我想對戰時的日本外交作一番調查研究。”節子從他的話裡得知,其好奇並非針對野上顯一郎本人,而是針對她所談到的戰時外交。“迄今為止,還不大有人提到:戰時日本外交人員在中立國進行怎樣一種外交活動。戰爭過去已經十六年了。所以,我就尋思:能不能趁現在當事人還活著,聽他們談談情況,然後再加以整理。”節子安然放心了。她的心情恰似緊包著自己身體的空氣突然鬆動了一樣。“好哇!”她讚許道,“您一定會筆到成功。”“不,”添田彰一此刻才低下了頭。“我初出茅廬,還不敢自負能當此重任。”“不,”節子搖頭道,“相信您準會一鳴驚人的。”談話之間,久美子始終笑容滿麵。這姑娘本來就很溫順,今天大概是初次領著添田之故吧,連話也不多了。這樣一來,節子和添田彰一之間,就一直顯得比較拘束。“我打算去拜訪外務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喝著茶說,“因為久美子小姐令堂也談到,這位歐亞局XX科長最了解情況。”“對,他再合適不過了。”節子也表示讚同。這時淡淡的秋陽將樹影映照得老長老長。久美子和添田沿著牆根走出了節子的家,那兒長著火紅火紅的雁來紅。節子站在院子裡目送著她們,她所能看到的隻有那永遠鮮紅耀眼的雁來紅和一條行人稀少的路。在拜訪節子的次日,添田彰一求見外務省歐亞局XX科長村尾芳生。他事先打了個電話。“我就是村尾,”對方例行公事地說,“有何貴乾?”添田報出了報社名稱和自己的姓名之後,說:“我想麵見您采訪一次。”“對於高深莫測的外交政策,敝人知之甚少,那要請您找更高層領導采訪才行。”“不,不,不是那方麵的。”添田說。“那麼,哪方麵的呢?”村尾科長在電話裡問話的聲音不大友好,儘管彬彬有禮,但卻隱隱流露出一種拒人千裡的寒氣,是長官們慣常的那種冷若冰霜的腔調。“其實,”添田申述說,“我是想搜集一點素材,編寫—本《戰時外交官的故事》。我記得,戰爭時期,您曾在中立國任過職吧?”“是的。”“那太好了!務必請您不吝賜教。”他央求著。“嗯……”村尾科長似乎沉吟了一下,其聲調一改剛才那種冷冰冰勁兒,看來態度有所改變。“恐怕我也談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科長終於說道,“那末,今天下午三點鐘,我有空。”說出三點鐘這個時間頗費了點功夫,顯然他是在翻看記事本,查看工作日程。“請原諒,隻能談十來分鐘。”“夠用了,謝謝您。”添田彰一道謝之後,掛斷了電話。在約定時間下午三點,他邁進設在霞關的外務省大門。歐亞局設在四樓,他乘電梯上樓。電梯裡擠滿了人。到了四樓,隻見走廊上來訪者熙熙攘攘,大概都是陳情團吧,十二、三人一群一群地走來走去,走廊裡形同鬨市大街。一名年青的女接待員領他走進接待室。添田在接待室裡等候著。他踱到窗邊朝外俯視,隻見灑滿秋陽的大道上,車水馬龍,林蔭樹的落葉飄散在柏油路麵上,七葉樹的葉子在行人腳邊飛旋。望著這些忙忙碌碌的行人,他感到隻有落葉才是自然界按部就班、緩緩推移的一小部分。腳步聲響起。添田彰一回頭瞧看,走進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子。來人儀表堂堂,麵色紅潤,頭發稀疏,雙排扣的西服十分合體。“我是村尾,”科長一隻手接過添田的名片說,“請坐。”“打攪您了!”添田彰一與村尾科長對麵落座。女接待員送上茶後退出門外。“你要找我打聽什麼事呢?”“科長供職中立國一直到戰爭結束,是嗎?”他了解這一情況,不過,讓本人當麵加以證實,是此種場合的第一需要。村尾科長點頭確認。“那一定是備嘗艱辛吧?”“嗬,是夠苦的。因為,無論怎麼說是處在當時那種形勢之下喲。”科長依然和顏悅色。“我記得,當時,公使好像已回國了吧?”“是的。”“那代理公使職務的是一秘野上顯一郎先生嗎?”“對,是野上先生。”“記得他是故於該國的吧?”“是的,實在不幸呀。”科長聲音平靜地說。“野上先生也曆儘艱辛了吧?”“我認為他真是曆儘艱辛了。”村尾科長此刻掏出香煙,“因為,無論如何,奪去野上先生生命的,可以說就是操勞過度。當時,我任二秘,在野上先生手下作事,同為戰時外交艱苦奮鬥過!”“帶回野上先生骨灰的,記得是科長您吧?”他的問話,使村尾科長的臉上第一次籠罩了烏雲。“你了解得真多呀!”科長把目光射向新聞記者。“不,這是我查閱了當時的新聞報道之後才知道的,報上登載著科長先生懷抱骨灰回國的事兒呢。”“嗯。”科長又吐了口煙。“不過,野上先生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參加體育活動,尤其柔道……”“是三段。”“對,是三段。聽說體格很健壯呢。”“那又有啥用呢。年輕時運動過度,反而容易患肺病。”“噢!那末,野上先生是患肺病而死嘍?”“是嗬。我記得是昭和十九年(1944年)初吧,他的病情加重,醫生勸他調個地方,可野上先生執意不肯調離。因此,我們使館人員當時就強行把他送到了瑞士。”科長緩緩地說著。他麵色陰沉,兩眼眯縫著,大概是在追溯往事吧。“就這樣病逝於瑞士醫院了嗎?”“嗯。接到通知後,我就去領取遺體,千辛萬苦,趕到了日內瓦。”“您見到醫生時,詢間野上先生病危時的情況了嗎?”村尾科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剛才還浮現在那片薄嘴唇邊的溫和表情,突地變得冷峻起來。不過,這種變化也可以說是由於添田過細觀察才捕捉到的一種不易察覺的變化。科長沒有立即作答,視線依然投向遠方。“當然打聽過的。”冷場片刻,他答。“野上先生住了三個月醫院,竟然一去不返!我想,那兒與當年的日本情況不同,藥品也充足,也該算仁至義儘了。儘管對家屬來說十分不幸,可即使送回國內,恐怕也遠遠沒有那麼好的醫療條件。”村尾科長眼望添田。“您趕到醫院時,遺體已經火化了嗎?”“是的,他是在我到達前兩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醫院院長——名字已記不得了——交給我的。”這一下,輪到添田沉默了。好大功夫,他凝望著牆上懸掛的富士山畫卷。作畫的是一名著名西洋派畫家,他用朱紅顏色烘托出了山的輪廓。“野上先生臨終前情況如何?”新聞記者又將目光投向科長問。“十分平靜。直到呼吸停止,一直神智清晰。聽說,他還一直念叨:當此緊急關頭,怎麼能身臥病榻?他深深地為此而苦惱著。也難怪他,因為日本也已危在旦夕呀!”村尾科長語義雙關地,大概想把話說得幽默點吧。不過,科長本人和添田,誰都沒有發笑。“據當時的報道,”添田說,“野上先生任職中立國,在錯綜複雜的歐洲政局下協助公使,竭誠開展日本戰時外交活動。具體說來,都作了哪些工作呢?”“嗯……”村尾科長的臉色頓時呆滯起來。雖然,那一度消失的笑容重返臉上,但是,那卻是一種無意作答時、佯裝的態度曖昧、不屑一顧的皮笑肉不笑,“這個,我不大清楚。”“可,當時您身為二秘,不是一道共事的嗎?”“是的,不過,說實話,那似乎隻是野上先生單槍匹馬進行的。它不是和平時期的外交嘛!就連和國內聯係,也要受到聯合國方麵的乾預,無法——向國內請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一種局麵:聽憑野上先生自作主張,並沒有同我們這些使館工作人員一一商量。”“可是,”添田纏住不放,“您與野上先生形影不離,他進行什麼外交活動,我想您還是大體有數的。哪怕一鱗半爪,講個大概也好呀。”“嗯……這個……可不太好辦……”村尾科長脫口而出,“這些,還不到公布的時候。停戰雖已頗有年頭了,可還不便一一公開哩。”“可是,都十六年了呀!”“是嗬。當事人還活在世上,那會給他們招惹麻煩。”村尾科長說到此處,嘎然而止。笑容驀地消失,目光為之一變,露出一種不慎走嘴、追悔莫及的表情。“有人會招惹麻煩?”添田彰一緊咬著這句話不肯鬆口。那情景恰似對方正要關閉大門,這邊卻早已捷足先登,將一隻腳插進門縫裡,要將門打開一樣。“都是哪些人呢?我看他們早已無所謂了,難道說,當時的外交秘密尚有價值嗎?”添田打算用激將法打開科長的口。村尾科長並不動怒,他平靜地離開座椅。不過,也由於恰當此時,一個辦事員出現在接待室門口來叫他了。“約定時間已到,就談到這裡吧。”他有意地看看手表。“科長,”添田彰一叫住了他,“公布野上先生當年的外交活動,會招惹麻煩的是什麼人呢?請您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我一說出名姓,你就找上門去打聽呀?”村尾科長兩眼眯縫地看著添田,兩片薄薄的嘴唇似要發笑。“嗬,假如情況許可的話……”“那麼,告訴你吧。假如他肯接見,那你就去試試吧。”“能告訴我嗎?”“告訴你吧,是溫斯頓·丘吉爾……”添田彰一呆若木雞似地望著村尾科長那寬闊的背影,他正朝接待室外走去。縈繞在添田眼前的,是他那浮現著譏笑的兩片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