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飛的大雪覆蓋了大地山河,將紫金城裝扮得潔白無瑕,也催醒了上林苑的千萬樹梅花。風景依舊,隻是有些人死去了,有些人還活著。如預想的一樣,先皇的妃子各自尋找自己的出路,再無心情來與我爭鬥什麼。而當今聖上的妃子因初進宮來,還沒穩固地位,不敢輕舉妄動。我的身份顯得尤為特殊,我是當今聖上的皇嫂,她們也不得不敬我幾分。鳳祥宮依舊空空,淳禎登位後沒有立後,心中想著,又不知多少為將要為這鳳座付出代價,今後又會有一番後宮的戰爭,隻是再也與我無關。不免為淳禎歎息,像他這樣喜歡山水風月的帝王,又如何地麵對自己妃子的勾心鬥角,都說他風流,可是幾年的相處,才知道他並不會四處留情,對我也若即若離,因為他始終不願邁出那一步,傷了他和淳翌的手足之情,也不願將我與他之間這份美好給輕易擊碎。如果你想要結束一切,上蒼會給你機會,讓你將這世間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當太後遣她身邊的總管內監來月央宮傳旨要召見我時,我顯得異常平靜,該來的終究會來,隻是我想不到見她會在淳翌死後。坐在菱花鏡前,紅箋為我簡約打扮一番,雖是第一次見太後,可皇上駕崩,我著一身素衣,隻需輕妝淡抹。我不想要那種我見猶憐我的嬌態,自己在鏡前打量一番,淡定從容,比從前多了幾分成熟。宮車碾過長長的禦街,兩旁堆積著高高的雪山,長寧宮我曾路過,卻從未有一次進去。因為太後清修,所以長寧宮坐落在比較清淨的地方。這次前來,我隻帶上了秋樨。記得我初進宮時,秋樨告訴我,太後曾經執掌大權,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自大齊太祖皇帝死後,淳翌登基,她便住進長寧宮,吃齋念佛,不問政事。在我想象中,她應該有兩種性情,也許她是一個極度嚴厲,性格怪異的太後,也許是一個麵相溫和,心地慈悲的老人。無論她屬於哪一種,我都坦蕩地麵對,因為我已心無所懼。當我與她近距離相對時,才發覺,她真的是一個落儘繁華的女子,隻是不是老人,她依舊年輕,麵相慈善,不施粉黛,不著朝服,素妝純然。她手持一串翡翠佛珠,打量著我,說道:“不必拘謹,坐下吧。”我一時間竟忘了施禮請安,忙福了一福:“臣妾參見太後,太後吉祥。”她臉上並無表情,隻回道:“無須多禮,坐吧。”坐在她身邊,聞著這殿內氤氳的檀香,用眼睛的餘光掃過了這裡的裝飾,非常簡潔,與庵堂有幾分相似。她繼續打量著我,說道:“果然是落落大方,天香國色,不是一般女兒家的嬌氣,雖然柔弱,卻見風骨。”太後的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的一句果然,說明她之前對我有著一定的了解。我不知道她為何一直不肯召見我,也許今天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我誠然道:“多謝太後讚賞,臣妾蒲柳之姿,配不起那幾個字。”“哪幾個字,天香國色嗎?不過這幾個字是不太適合你,傾國傾城更適合你。”說到傾國傾城這四個字,她特意提高嗓音,我聽得出,話藏機鋒。所謂紅顏禍國,莫過如此,我傾了淳翌的國,傾了淳翌的城,甚至要了他的命。我心無懼意,反而微笑看著她:“太後喚臣妾前來,是讚臣妾的美貌麼?”她終於笑了,淡淡道:“自然不是,看得出,你也是個豁然的人,所以我們今日的談話,不需要有任何的拘謹。如果你願意,可以不必自稱臣妾,而我也不自稱哀家。自從住進這長寧宮,太後這頭銜也是掛名的,我早已淡定。”我微微點頭:“是。”我心中想著,你可以不自稱哀家,我還是要自稱臣妾。太後端起一盞茶,淡品一口:“還是言簡意賅的吧,把想說的說完去。”“太後有話儘管吩咐。”“你可知為何入宮這麼久,哀家一直沒有召見你嗎?”她緩緩問道,還是自稱哀家,看上去有太後風範。我搖頭:“臣妾不知,這也是臣妾一直不能明白的事。”她臉上漸漸地恢複了平和,輕聲道:“一則是因為哀家不再參與政事,在這吃齋念佛,自然也不喜見生人,再者那時秀女初進宮,有皇後做主,哀家也沒辦法接見。”“隻是這些麼?”我溫和地看著她。她淺淺的笑:“不,當然不是。”“那是因為之後皇上對我專寵,我又給後宮惹起了不少事端,太後在長寧宮不想關心此事,也不願見我?”我說得極度地牽強,幾乎有些後悔,在她麵前自作主張去猜測了。太後依舊淺笑:“你說得也對,也不完全對。那時皇上總在哀家麵前誇讚你,他是我的兒子,我了解他,所以儘管後宮有些妃子在哀家麵前指責你的不是,但是未曾謀麵的你,依舊給哀家留下了好的印象。見與不見,都不重要,不是嗎?”沉默片會兒,我低低問道:“太後,您就不怪罪臣妾麼?”“怪你什麼,怪你太過優秀,讓我兒子癡迷,還是怪皇上太過多情?”太後這句話,令我心驚,隻這一句,我就明白,她是友非敵,她今日招我前來,絕非要批判我。我莞爾一笑:“因為所有的人,都說紅顏禍國,而且皇上駕崩,臣妾不能說沒有責任。”“我亦曾是紅顏。”太後接話道。“可太後不一樣,陪同太祖打下大齊江山,一起同甘共苦,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太平。”不知為何,看著她,我竟也誇讚起來。她似乎有些欣喜,笑道:“同為女人,哀家都明白。”“太後……”看著她,我有些激動。她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在告訴我,她真的明白。繼而又緩緩說道:“其實會有今日的結局,哀家早就知道。”我不解地看著她:“太後是如何得知的?”“早在太祖打下江山的時候,哀家請了一位得道高僧為淳翌算過命,說他命裡有一劫數,注定無法逃脫,而這劫數,與一女子相關。這女子亦非尋常人物,後來你進了宮,我便知道是你。因為命相裡注定不能拆散你們,所以哀家也不去做那些徒勞無益的事。儘管說朝代的顛覆,並沒有誰欠誰之說,可是有時不得不信輪回之說,所以哀家知道一些事後,就決意住進長寧宮,吃齋念佛,減輕曾經殺戮的罪孽,祈禱大齊江山太平,祈禱我皇兒平安健康。”太後陷入在過往的回憶裡,可是她麵容貞靜,很平和。她的話令我恍然大悟,原來太後也是相信了命數一說,她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所以她長年深居長寧宮,隻為吃齋念佛,祈禱淳翌平安。看樣子,她也知道我的身份,竟然還能容忍我到今天,或許,她比我更明白,命數的事是無法更改的,所以寧願裝作視而不見。命運總是這樣一波三折,無論過程多麼地繁蕪,可是到最後,結局還是一樣。我輕輕歎息:“太後,我很遺憾,結局會是這樣,隻是我很無奈,不能改變什麼。一切因我而起,一切也將因我結束。”太後搖頭:“不,與你無關,若說淵源,應該是上一輩的事,你們都是孩子,不該應驗到你們身上。”“可我是……我是……”我支吾著,卻始終不肯說出口。我以為提及我是大燕公主,我心中會有怨恨,可是當我麵對太後,又聽她說了此番話之後,就算心底深處還有絲絲的怨恨,都煙消雲散了。“都過去了,儘管也有傷心,可是很早就有心理準備。再者一心向佛,也淡看生死,我大齊朝如今雖然是盛世,但是千百年後,也免不了被其他朝代給替代。人亦如此,自古以來,尋求長生不老藥的帝王還少嗎?可是誰又真的長生了?這樣一想,心裡會寬慰得多。”太後一番話,令我更加敬佩她,是經曆了世事風雨,才會有如此的胸襟與想法。“感謝太後今日一番話,寬我心懷。”太後柔和地微笑:“你悟性比哀家還高,與其說哀家寬你心懷,莫如說是你了我心事。聽說你常去翠梅庵,你眉眼間與妙塵師太有幾分相似,也應該參悟了許多。”“太後也認識妙塵師太麼?”我抬眉問道。太後點頭:“是的,當年也常去翠梅庵,與她也有幾分淵源,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後,哀家再不出宮,隻居住在這長寧宮,鎮守紫金城,佑我大齊太平。”我低眉沉默,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有各人的生活。失去了淳翌這兒子,她還有淳禎,還有大齊,有佛陀的寄托。而我呢,我還有什麼?我又需要些什麼?心中有淡淡的空落,緩緩起身:“太後,臣妾叨擾您多時,該回去了。”太後手持翡翠佛珠:“好,回月央宮去吧。今日找你來,沒有他意,隻是想見見你,淳翌不在了,哀家認為有必要見你一麵。”“感謝太後寬容。”太後雙手合十:“我佛慈悲。”走出長寧宮,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我知道,此番彆離,又是一個後會無期。其實今日我與太後,隻是一次簡單的相見,沒有深刻的對話,沒有刻意的安排。就像是這個故事必經的一個過程,一個簡單的過程,而我需要演繹完。我說過,要有始有終,幾年前的序幕既然由我親手拉開,這出戲,也將由我親自演完。雪中的紫金城,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