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真的來了,仿佛在一夜之間,暑夏的氣息就被風卷殘雲般的消退至儘,而那縷縷秋涼已深深地落入院中,透過窗牖,我聞到濃淡有致的秋味。桂子越開越濃鬱,庭院裡每天晨起都看到他們在打掃落葉和滿徑的落花。都說一葉知三秋,這個時候,我知道,秋事已濃,其實未濃,濃的是這份清冷的心緒。一切都比我想象的平靜,後宮的人養傷的養傷,養心的養心,朝廷裡嚴格緊湊地辦事,可是一切都在暗中進行,雖然緊張,卻悄無聲息。我此後不再問淳翌這些事,我當初連楚玉都不問,更況是淳翌。我所關心的隻是他的情緒,然而他並不將這些心煩之事表露出來,在我麵前,他更多的是溫柔與關懷。從謝容華那裡,我得知淳禎的傷已漸漸康複,這些日子很想找個機會去探望他,隻是宮門深似海,我又怎能以一個嬪妃的身份去關心一位王爺?更況我與淳禎一直保持著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等著我犯錯的人隻怕是一大堆,若此時出些什麼差錯,不但害了自己,更連累了淳禎。忍,這麼多年,我隻學會了這個妙字,忍,相信忍過之後一切都是清明。太後與皇後的多病,雲妃受傷後的安靜,舞妃近日來的岑寂,還有嬪妃們的冷落,仿佛都極力地讓這個秋天來得更快。我的月央宮,常見的客人依舊是皇上和謝容華,舞妃就來過兩次,一次我將經書贈與她,此後她便潛心在翩然宮讀經參禪,還有一次,是謝容華邀她過來,因為經書上那參不透的禪意。今日午後,皇上命小玄子過來傳話,今晚要留宿月央宮,以往淳翌都是悄然而來,從來都不曾叫誰來傳話。想來那幾次無聲前來,都打亂了我的心緒,這次特意命小玄子過來說聲,我好有所準備。秋日的白天不再漫長,黃昏方過,夜幕已來臨。晚膳我喝了點兒百合蓮子湯,用雪花糖清燉的,鮮香可口。坐在暖閣裡等待,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等待是一件累人的事,丟去了自由,被一種情事牽絆住。其實,我心裡根本就不在意,隻是又不得不坐在這裡靜待。最近淳翌總是來這月央宮,我也很少坐上鳳鸞宮車,在清風明月下的禦街行駛,踏響那沉寂的青石板路。我想是因為宮裡最近經曆了一場風雨後的寧靜,淳翌不想再起更多的風波,凡事低調,好過那些人在背後明爭暗鬥。我也不再過問淳翌是否去了哪個宮,又臨幸了誰,這個時候,隻想平靜度日。與我無關的事,不再多說一句話。我在花梨木的躺椅上靜靜等待,一杯香茗也在等待中慢慢冷卻。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入了夢,夢裡那久違的宮殿和久違的帝王與皇後似乎如約而至,這一次,我站在他們中間,努力地呼喚,可是誰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仿佛看不到我的存在。隻那麼瞬間,剛才的繁華已無了蹤影,我孤零零地站在寂寥的長街,夕陽沉落,整個宮殿都沉浸在血色的斜陽中,連同那些草木,還有湖水,都是似血的紅……我在驚顫的夢囈裡被喚醒,淳翌俯身立在我身旁,執我的手,柔聲道:“湄兒,做夢了麼?在這裡睡,當心著涼。”我睜開惺忪的雙眼,迷糊道:“嗯,又做夢了,還好皇上將臣妾喚醒,讓臣妾不用在夢裡沉迷。”淳翌笑道:“沉迷這兩個字,應該是好夢,好夢才會沉迷,噩夢是淪陷。剛才我看見你表情恍惚,眉結深鎖,才將你喚醒,若是甜美的微笑,朕還不忍心呢。”我薄淺一笑:“哪還有美夢,每次都是重複,臣妾也習慣了,以後臣妾在夢裡就告訴自己,這是夢,隻是夢,醒來一切都好了,那樣就不會有害怕。”淳翌疑惑問道:“什麼夢?以往聽說你總做噩夢,想著是因為身子虛弱,什麼夢一直糾纏著你呢?”我弱弱起身,伸了個腰,笑道:“沒有,沒有什麼的。”而後轉眸望向窗外,見夜已黑儘,隻有淺淡的月色微微地灑進來,我說道:“夜又黑儘了。”淳翌摟緊我的腰身,問道:“用過晚膳了麼?”我點頭:“嗯,梅花蓮子湯。”淳翌微笑:“湄兒,一說梅花,我又想起舊年的冬日,你總給朕煮梅花茶喝。如今……”我笑道:“如今湄兒給你煮茉莉花茶,淡雅幽香,不輸於梅花。”淳翌饒有興致地說道:“好,朕本來今夜就是來與湄兒品茶對弈的,順便談談經書。”我看著他,眉目間含倦意,許是因為近日來的政事操心,於是輕問道:“皇上心中有解不開的疑惑麼?”淳翌看我,眼藏深意,笑語:“朕的心事瞞不過你啊。”我淺笑:“湄兒隻願做一杯茉莉花茶,讓你靜品忘憂,其餘的,什麼也不想了。”淳翌擁我入懷,柔聲道:“今晚朕就在你的月央宮,靜靜地陪伴你,哪兒也不去了。”“好,臣妾也靜靜地陪著皇上。”室內彌漫著淡雅的茉莉芬芳,讓人靜神忘憂。我們靜品茉莉香茗,一盤棋,幾卷經書,還有一對紅燭,在寂夜裡熠熠高照。我凝神問道:“皇上,是否最近政事繁亂,您需要理清當下的局勢?”淳翌隻看著棋盤的涇渭,那明朗的紋路卻糾結依附在一起,仿佛脫離了誰,都無法成陣。他點頭:“是,天下,天下就是一盤紛亂的棋,每當朕心中煩亂,或覺得浮躁時,就喜歡下棋,在棋中看天下,一目了然。”“那登高望遠呢?”我問道。說這話時,我想起若處高處,一覽眾山,手可摘明月星辰,腳下儘是萬裡河山,江濤滾滾,該是何等的氣勢。淳翌仿佛也在思索著登高望遠的豁達意境,凝神片會兒,方笑道:“那感覺也好,負手立於高處,俯仰日月星辰,江浪河山,儘現王者風流。”我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是,隻是自從那日在明月山莊,與皇上棋中論江山,也覺得江山在棋中便不再那般複雜了。”淳翌朗聲笑道:“這就是謎,棋局看似簡單,實則繁複無比,那一日我們所看到隻是簡單的一麵,而深刻的那一麵,朕不與你談。”我微笑:“原來皇上是怪臣妾薄淺了,不願與臣妾觸及那深刻的一麵。”淳翌手執一枚白子笑道:“朕並無此意,深刻之處,難免有太多的欺詐,朕不願與湄兒如此鬥心,朕知道,朕未必能贏你,但是朕的湄兒本性天然,不觸及這些欺詐與陰謀,不是更好麼?”我似乎明白他的話,不禁問道:“那皇上平日與誰對局呢?”“朕的皇兄,陵親王。”他不假思索道。我訝異:“他?王爺平日裡隻愛山水風月,絲竹之音,如何願意與皇上談論天下局勢,在陰謀間對衡呢?”淳翌爽然笑道:“若論雄才偉略,朕遠不及皇兄,他見識博廣,武庫心藏,絕非一般碌碌男兒。隻是他看得比朕明白,他不適合當皇上,隻適合當一個智者。”淳翌的話透露出他對淳禎深刻的了解,當日在華胥夢境我也有此等想法,他俯攬江山,將萬頃蒼池溶入眼中,他看儘曆史潮音,這樣的人,雖有雄才偉略,卻缺乏那份激情。因為他看得透,所以這一切不再是誘惑,而是一種繁華的抵觸,是鼎盛的虛無。淳翌一直沒有告訴我淳禎的傷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掩藏,還是覺得在我麵前他的傷與我根本就不相關,甚至是其他什麼的。他不提,我亦不問。隻微微笑道:“陵親王的確有博遠的才識,隻是山水風月更適合他,山水風月也是一種至高的人生意境,他可以不斷地在這意境裡追求。而天下的高度,卻不是他想企及的。天下有皇上你,就足矣,皇上是熱血澆鑄的男兒,有治國的才能,有關注百姓的慈悲之心,有平複天下的霸氣……”說這些,不是因為我要討好淳翌,在我眼中,他的確比淳禎更有關注天下百姓的慈悲之心,淳禎太自我,太自傲了,一管玉笛,便可以吹奏他的人生。淳翌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看著我:“湄兒,你似乎對朕和朕的皇兄都有深刻的了解。”我淺笑遮掩:“臣妾不敢,隻是一些淺薄的愚見,說不出皇上和王爺的三分,你們會下那些深度的棋,會談論深刻的話題,臣妾也隻會說這些眼中所能看到的事了。”淳翌品一口茶,口齒漫溢著清香,展眉笑道:“其實朕心裡明白得很,朕的湄卿是閨閣中的高人,巾幗不讓須眉,你是朕的女諸葛,有時候不需要言語,朕隻要來到月央宮,看著你的神情,或者與你品一杯香茶,聽你彈一首古曲,下一盤棋,這些,都可以讓朕鬱積在心中的結鬆解,讓朕撥開迷霧見月明。”“臣妾又不會巫術,何來皇上說的這般神奇,一笑一眸間都藏著深意了。”我說這話時,幾乎要笑出聲。淳翌微笑:“這感覺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就如這杯茉莉花茶一樣,慢慢地品味其間透骨的芬芳。每種花都有不同的味道,現在朕才明白。”我點頭笑道:“皇上才明白麼?所以說不要隻品梅花,其實還有許多的花草值得您去品味的,您會發覺,原來許多的話都蘊涵深意,甚至比梅花更加地值得讓人去喜愛。”說這話,我似乎在告訴皇上,後宮佳麗三千,不是獨我美貌非凡,獨我聰慧過人,那些媚骨紅顏,個個都是尤物,而皇上可以每日采折不同的花朵,去熬煮不同的芬芳,細細地品味,會發覺,原來他擁有的都是人間絕色,世中佳品。淳翌似乎聽出我話中之意,笑道:“湄兒真是聰慧至極,但是朕告訴你,任世間百媚千紅,朕獨取一色,任憑弱水三千,朕獨取一瓢。”其餘的,可以賞慕,可以把玩,可以品嘗,也無須用儘心、性、情、誌去愛。心、性、情、誌,他用了好強烈的四個字,一時間,我竟無言相對。他沉默片會兒,手執棋子,笑道:“好了,良宵苦短,我們先下完這棋再說,朕還有許多事沒理清,待理清了,朕今夜還要獨取你這一佳色,獨飲你這一瓢秋水。”我思慮著,淳翌的天下如今是何模樣,且看這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