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悠悠的暮鼓敲響寂靜的山林,梅花紛紛墜落在石徑,庭院,還有那些青苔闌珊的角落。放生池中,竟有幾朵白蓮,曆經繁華千轉,在不屬於自己的季節裡幽幽綻放。又到了庵裡做晚課的時間,我告訴畫扇,這裡大雄寶殿的佛好慈善。畫扇說,所有的佛都是慈悲的,他們都有隱忍,普度,超脫等許多善意的含容。我笑,這佛並不是所想的那樣,你見了就會明白了。著一襲寬大的玄裳,跪在蒲團上,畫扇說那些經書太難懂,就捧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在佛前誦讀吧。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人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儘。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儘,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已無所得故……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築……這一次,我沒有看佛,而是遙看掛在大殿梁柱上的一麵古銅境,總覺得它也是有靈性的,也許在這裡千年,也許更久,它可以照見世間紅塵百味,亦可以照見禪院五蘊皆空。離開的時候,我和畫扇都在彼此的思想裡沉默,這種沒有離情的開始,沒有禪深的結局,讓我們陷入玄妙的空茫裡。香客早已歸去,那些過客的背影鎖在了門外,留下的隻是各自在佛前許下的心願。用過素齋,清涼的庭院裡,我與畫扇,還有妙塵師太借著氤氳的月光,品茗閒聊。師太笑言:“這樣的春夜,這樣的相聚,讓我好生熟悉。”畫扇疑道:“熟悉?難道師太曾經也與故人在庵內品茗對月麼?”“也許,貧尼也記不清了,隻是隱約地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熟悉。或許是曾經有過,或許是將來會發生,又或許是因了你們兩位絕代佳人吧,讓庵內生輝不少。”師太所言總是令人費解。我打趣地笑道:“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麼?我與畫扇也是芸芸眾生,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師太看著我,笑道:“你且記著貧尼說的話,也許某一天,你亦會有如此的感覺,熟悉的畫麵,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畫扇微笑:“師太,莫非我與眉彎妹妹將來真的要到庵裡清修?”師太輕笑:“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是貧尼妄言了。”許是因為我珍惜在翠梅庵的時光,將日子這樣精打細算地過。坐到夜深,才回屋歇息。與畫扇躺在床榻上,才記起,原來昨夜無夢,自我進了皇宮,那噩夢就一直糾纏於我。我問過師太,師太與宮裡的胡媽媽答案一致,是心魔。如果離開皇宮可以了卻心魔,那我願意選擇離去。寂靜的夜裡,一盞香油燈照亮我們所有的心事。看著躺在身旁的畫扇,不禁輕聲問道:“姐姐,告訴我一些關於煙花巷的事吧,我想知道,我離開以後,那裡又發生了什麼故事。”畫扇轉過身子,對我微笑:“煙花巷還能有什麼事,不過是紙醉金迷,滅燭留髡之風流韻事罷了。”“說得也是,我在那兩年,所見的也不過這些事了。”停了停,又問道:“對了,不知衙役是否查尋到害死殷羨羨的凶手?”畫扇淡淡回道:“不曾有,事過境遷,誰還會去翻查那些疑案。再者,此案幕後定有不尋常的主謀,當初你救下煙屏,其99lib?間的蹊蹺至今也還是個謎。既然是謎,就沒那麼容易解得開了。”說起解救煙屏,我想起當初在巷道救我的白衣公子,事過境遷,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想來這位謙謙君子隻取其前,去其後,定然是將我忘了。忘了好,我也忘了。“今年的花魁定然又是姐姐了。”停頓許久,我又說道。“不,不是我,我沒有參加,你還記得去年那位彈唱‘道上垂楊江畔柳,他朝莫結相思扣’的女子麼?花魁就是她。”我搜尋著記憶,想起了那個身著翠衫的女子,笑道:“是那個彈唱‘總是三春眠不夠,醉裡消磨,春自眉尖溜’的柳無憑麼?”畫扇微笑:“妹妹好記性,就是她了。今年聽說她彈唱一首《詠牡丹》,驚豔四座,一舉奪魁。”“隻是畫扇姑娘已無了那奪魁之心。”我淡笑。“是了,再無了那奪魁之心。”她聲音極低,透露出絲絲慵懶。夜色如水清涼,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桌台上,照見那頁古舊的經書。我感覺到睡意,卻依然惺忪地睜開眼,迷糊地喚道:“姐姐,你睡著了麼?”“還沒有,這樣的夜,有些不舍得睡著。”“是,我也不舍得,過一天便少了一天。”“妹妹……”畫扇輕歎。我將手搭在她的腰身,低問道:“姐姐,你有愛過麼?”她遲疑,半晌,答:“不過是風塵女子,隻怕連愛也是卑微的。所以,不如不愛。”她笑問:“妹妹,你呢?定是愛了。”我嬉笑:“姐姐彆取笑我,後宮的女子,有幾個敢真愛啊。愛到了最後,都是荒蕪。”“不愛不恨,無欲無求,誰能做到呢?一切隨意。”畫扇的話讓我釋懷。夜靜得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落葉聲,落花聲,還有蟲蟻的爬行聲。感覺到畫扇輕輕為我掖好被角,我親昵地偎著她,鑽進她懷裡,撒嬌道:“姐姐,還是你待我最好。”她輕輕用手枕著我,美麗的眼睛,流露出暖暖的溫情:“妹妹,睡吧,興許,就今夜,我可以陪你了。”我淒然,微歎:“不可以多陪我幾日麼?我要你陪,自是可以的。”“是可以,隻要你需要。”我調皮地眨著眼睛:“要麼隨我進宮,要麼就今夜,隻那幾日,我寧可不要了。”“嗬嗬,那就先將今夜過完。”“嗯。”清晨,下起了絲絲的細雨,濕潤的石徑滋長著淺綠的青苔,落紅鋪徑,如果不是因為離彆,我是喜歡這個春雨的清晨。我將畫扇送至庵門口,馬車已在等候,遞給她一把雨傘,依依道:“姐姐,一路保重。”她執我的手:“妹妹,你先靜心在這裡住幾日。待你走時,我還是要來與你道彆的。”我點頭,看著她靜靜地上轎,又看著她掀開轎簾,那目光,令人不忍看去。馬車揚塵而去,濺起滿地的雨水,還有零落的花瓣,這樣的場景,不含悲壯,又不似婉約,是一種感傷的美麗。我佇立在離彆的路口,看馬車漸漸隱去,直到煙霧封鎖了那長長的山徑,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跡。我轉過身,低吟道:“是彆離殷殷相送,哽無言,楊柳花飛淚。”踏進翠梅庵,檻外是紅塵舊夢,檻內是雲水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