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容華在上林苑裡漫步,擇僻靜之處,曲徑苔幽,路旁的梧桐花樹,猶如紫霧騰株,墜香軟砌。撩開柳幕,往一亭台走去,看柳疏寒條,枯荷沉影,短鬆古柏,皆為秋景。我們坐在亭子裡,看著這清冷秋光,閒逸白雲,心中亦覺慵懶了許多。謝容華一邊望著秋景,歎息道:“人在宮中,卻縹緲如寄,春秋幾度,空將飛雲漫數。”她似乎有些感傷,可我記得秋樨說過,皇上還是甚為寵她的,每月都有幾日臨幸她的羚雀宮。想來是見這冷落的秋景,生了傷懷之心。我安慰道:“妹妹正是韶華當頭,又深受皇上寵愛,切莫如此感懷。”她微微一笑:“隻是一時見景傷懷,姐姐莫放在心上。”其實我們才初相識,在這深宮誰也不敢輕易地對誰推心,她不想將心事訴說,我也不便多問。“姐姐,其實我是喜歡秋季的,我的名字叫謝容華,就是生在這個清冷的季節。”她看著石徑上疏落的桐花說道。我卻看著園中的月季說道:“妹妹,你看這月季四季都綻放,粉嫩爭韻,嬌羞倚風,妹妹這等清靈柔美的姿色,看了讓人如沐春風,流香盈袖。”她果真含羞笑了,又說道:“姐姐竟不知你今日有多出眾,落落芳骨奪儘後宮粉黛的顏色。”我心中甚驚,我已經算是輕描淡妝,不料竟還是給人這樣的感覺。想到今日雲妃特意尋我說的話,又借此在舞妃麵前示威,不禁覺得有些心悸。我淡淡道:“我本平庸,也不想引99lib?人注目。”“可是姐姐高雅絕俗的氣質已經引人注目了,任你掩飾也是不能的。”她脫口而出,可見是出於肺腑。我明白疏桐的話中之意,她在提醒我,我已經惹得雲妃和舞妃的注意,尤其是雲妃,她那麼倔傲淩厲。走的時候仿佛給我丟下一話:是敵是友你自己選吧。今日表露出來的是雲妃,還有許多藏著掖著的人,更是防不勝防。我不用參加選秀,就位列新秀之首,倘若日後真被聖上寵愛,豈不是要處處防人。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對她笑道:“妹妹,我們也該回寢宮了,不然宮裡的人該著急了。”於是攜手回去,在一路口才道彆,她去她的羚雀宮,我回我的月央宮。還未到月央宮,小行子和小源子已在門口候著,見我回來,急急地相迎,一邊往裡麵通報:“湄主子回來了。”秋樨和紅箋帶著菊心她們也走出來,我笑道:“怎麼回事?”秋樨舒了一口氣,說道:“湄主子總算回來了。”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了,紅箋攙著我的手,說道:“去了這麼久時間還不見小姐回來,命小行子他們去接,說是早就離開了鳳祥宮,又命人去打聽,又說在鳳祥殿外還與雲妃娘娘起了衝突,大家都擔心得緊。”紅箋一直習慣喚我小姐,在月央宮裡她還是喚我小姐,在外人麵前也跟著秋樨她們喚我一聲湄主子。我在他們的簇擁下來到梅韻堂,秋樨是聰明人,將身邊的人都驅散了,讓我靜靜地坐會。喝了一盞西洋參茶,便回暖閣歇息去了。躺在椅子上,秋樨細心地為我剝橘子,一邊輕聲說道:“方才皇後那邊傳來懿旨,明晚開始新晉的宮嬪就要準備侍寢。”我聽後點點頭,心裡卻淩亂不堪。她遞給我一瓣橘子,似有話說,卻終究未說出口。其實她想要問的,我知道,她憂心我今日在鳳祥殿外與雲妃之間起了衝突。我吃著橘子,淡淡說道:“我沒事,今日與雲妃隻是不冷不熱地相識一下,定是下邊的奴才把話給傳得重了。”站在一邊的紅箋隨即看了我一眼,我隻當無事般吃著橘子。接連幾夜的夢讓我很是疲倦,加之今日早起,又到皇後那參見許多的嬪妃,確實很累。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心中卻無法安靜。我至今還不明白皇上為何不讓我參加選秀,就直接召入宮中,又賜我婕妤的封號。自從那日從迷月渡的歌妓做了嶽府的千金,我就隱隱地感覺到此事非同尋常,這許久以來,我連自己做了誰的棋子都不知道,怎能不憂心。加之我這特殊的身份令後宮的嬪妃已注目,若是明日皇上再召見我侍寢,到時隻怕會惹來更多的非議。真的是如謝容華所說,想要儘力掩飾,也是不能了。她是明白人,而我亦不糊塗。就這樣在憂心中迎來了晚霞,窗外已是暮色疏淺,寒鴉衣啼冷,似在悲秋。晚膳我吃得很少,一來沒有什麼胃口,再者近日噩夢纏身,暮色來臨心裡就有種無名的恐慌。以前我最喜在明月下撫琴讀書,可如今,卻這般怕黑。獨自走在庭院,清幽的月光灑落在蒼苔古石上,桂花香影在風中搖曳,看著這深深的樓台殿宇。仿佛與兒時的籬笆小院隔了萬水千山,想起那白雲掩親舍,桑梓故庭園,如今,人在宮中,心卻如飄萍,迷惘悵然。此刻的我,是深深的體悟到了白天謝容華所為何歎,想必也是看到這重重疊疊的樓台殿宇,卻被困入其中,不得解脫。都說一切是命定,可是也有人說命運可以改變,聰明如我,卻不知如何改變我目前的處境。皇宮縱然繁華鼎盛,隻是絕不是安逸度日的地方,太多的爭鬥。尤其是後宮,自古後宮多紛爭,這如許多的女子,一生隻能鐘情於一個男子,為其付出,為其守候,從紅顏熬到白發,能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能有幾人?縱然一時取媚得寵,也難保他日不失寵。我需要想個辦法,儘量地避開這些紛爭,安靜地守在月央宮,做我當年的沈眉彎。也許終我一生孤寂,可總是好過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說在後宮的生存是一場賭注,那麼,我認輸。秋樨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為我披上錦緞披風,細心說道:“娘娘,屋外涼,還是進暖閣去歇著吧。”我看了她一眼,心中頓時有了想法。走進暖閣,我低聲對她說:“你且去交代小行子,命他為我請個太醫,我近幾日夜夜做夢,甚覺精神恍惚,很是疲憊。”她有些焦慮,急急說道:“娘娘,隻怕這一請太醫,會對您有所影響。”我淡淡一笑:“你怕我生病的事傳出去,會受冷落,而皇上亦是不能臨幸於我。”她頷首點頭,道:“是的,你初來宮中,有些事不可不防。”“你且去吧,隻是令太醫把脈,開幾帖安神養氣的藥,無妨。”我依舊是平淡的語氣,仿佛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是。”她答應著退下。紅箋走至我身邊,輕聲道:“小姐……”我朝她會意地點頭,隻不再言語。紅箋與我多年,我的心事她一看便明了。事實上,我是真的病了,但我明白我的病不是太醫所能治好的,那夜夜重複的夢太過玄離,可惜我不懂得卜卦,不然倒要看看這夢是吉是凶。可我隱隱地感到,那盛極後的衰敗,定不是好兆頭。正在思索之際,小行子急急地在門外稟報,我喚他進來。見他行色慌張,匆匆說道:“湄主子,我剛在路上聽皇上身邊的小玄子說,皇上昨夜就受了風寒,今日更加嚴重些了。”我心中一震,轉瞬又歸複平靜。問道:“那你沒請太醫了?”“是的,我聽到消息後就回來,先稟告主子。”他說道。我略看了他一眼,這小行子倒還有幾分機靈。“嗯。這事且擱著,也不要與人提起。”“是。奴才遵命。”我揮一揮手,他退出門外去。皇上在這個時候受了風寒,真不知是喜還是憂。對我來說,該是喜,至少眼下的事可以緩緩,隻是其他的那些新嬪未必是這麼想。一切都是暫時的,以後的事還須從長計議。窗外夜色已深,一彎如鉤的霜月傾灑著淡淡的光暈,將那琴弦也浸染得寒涼。一燈如豆,仿佛那紅燭的焰火也不如從前的瑩亮。可我不悲涼,生命如同這燭焰,無數是明還是暗,我也要讓自己燃燒到最後,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