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方家老宅。方明謙從院子外走進來的時候,看見了坐在花園當中一邊喝茶一邊看書的老婦人。老婦人是他的母親,名叫薑靄盈,今年六十八歲,是如今整個方家真正的掌權人,也曾經是國內幾股大勢力當中出了名的鐵娘子,如今乍看起來,倒也就像是一名貴氣而慈祥的老奶奶罷了。當然,作為方明謙來說,他是明白母親這副慈祥而平和的表象下,到底擁有著怎樣令人敬畏和歎為觀止的行事手腕的。就這一點上來說,他的性格更像是很早就去世了的父親,若不是因為這樣,能夠繼承下母親一半的作風與魄力,他目前的處境,或許能好過很多。“媽。”他朝那邊走過去,開口叫了一聲,隨後對母親身邊另一名稍顯黑瘦的老婦人點了點頭,“涼姨。”這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伴在母親身旁的管事人,若放在舊社會,與通房丫頭沒什麼區彆——現在其實也沒什麼區彆,這位被稱為涼姨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於他的第二位母親,看見方明謙時,衝他點頭笑笑。“哦,明謙回來啦?”老婦人此時放下了書,摘掉了鼻梁上的老花鏡,笑著朝方明謙招了招手,“過來坐。”“媽,最近身體怎麼樣?”“好,前兩天朱醫生才來看過,一切都好,倒是你,在南方怎麼樣?聽說差點中暑了。敏娥有好好照顧你吧?”“席醫生大驚小怪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最近天氣也開始轉涼……媽,江海那邊的事情,青組的人手既然已經抽出來了,我打算親自過去……”“江海就不用你了。”老婦人放下茶杯笑了笑,“有阿青帶著人過去,局麵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我知道你以前跟霍啟南有些關係,不過霍啟南那邊這一下子就被界碑哐哐當當的砸完了,你直接去也不好。何況敏娥在南邊,沒必要讓你們倆分開。江海……如果真要說有個我們方家的人在,嗬,前些天你涼姨已經給秉桐辦好了轉學去江海理工大的手續,讓他在那邊玩玩看看吧,也就是個象征。”“秉桐?”方明謙愣了愣,“我怎麼不知道?”老婦人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開玩笑似地說道:“自己兒子的事情,不清楚,難道還能過來怪我們這些老人家麼?”方明謙沉默了半晌,吸了一口氣:“江海的事情很複雜,霍啟南那邊到底是不是界碑的出手,現在還是兩說,這個時候把秉桐給安排到那邊,萬一……而且秉桐現在能管什麼事,媽,太早了一點吧?”“主要的事情都是阿青他們在做,不同秉桐管,就是看看。而且江海的理工大也是國內最好的重點大學之一,他過去,讀書才是正業,不用操心這些啦。”“媽……你老實告訴我,秉桐的事情,是潘敏娥那個女人的主意吧?”聽他說出這句話,老婦人的眉頭陡然蹙了起來,聲音稍稍有些低緩:“你對自己的老婆,能不能不要加上姓,能不能不要用‘那個女人’這樣的說法?”“媽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四十歲的年紀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長不大。喜怒形於色。我知道你為了一個女人猶猶豫豫了十幾年,畏畏縮縮不像個男人。”老婦人說著這些,伸手拿起旁邊小桌上的茶杯,手微微晃了晃,幾滴茶水溢了出來,她微微皺眉,隨後將整杯茶潑到了前方的花壇裡。“可惜了一杯好茶……”她說道,“方秉桐怎麼樣?你是他老子。潘敏娥怎麼樣?你是她男人。我又怎麼樣?我是你媽。我最看不得你這種猶猶豫豫的樣子,你不是喜歡那狐媚子嗎?隨便做點什麼啊,誰能攔得住你,你真要是個有決心的人,當年、現在,能做的事情多了,我能把你怎麼樣?我難道還能打你一頓?打不動了。我就是能罵你一頓,說點恨鐵不成鋼什麼的……隨便做點什麼,拿點決心出來,你敢去嗎?”母子倆對望了幾秒鐘,方明謙收回目光,終於將眼中波動的情緒勉強平息下來:“媽你彆逼我。”站起來,整理了衣服,轉身離開。後方傳來了母親輕輕地歎息聲。“其實明謙少爺這些年已經穩重多了。”待到方明謙離開,那涼姨方才笑著說道,一旁的老婦人搖了搖頭:“彆安慰我了阿涼,穩重……嗬,誰在方家主事人的位子上坐個十幾年都會看起來穩重的。他如果是個文人,也許能有幾分儒雅,可那經不起風浪,做事又瞻前顧後,唉,他要是真的有幾分魄力,當年能夠豁出去乾點什麼,我哪裡還會逼他娶敏娥,逼也逼不了啊。”“不過明謙少爺是真的喜歡那個女人吧。”“漂亮嘛,那是真漂亮,洋娃娃似的,誰不喜歡,隻是當成玩具一樣的喜歡罷了。明謙說是喜歡她,這麼多年了,不就是因為人家已經不喜歡他了嗎。要是他能咬咬牙,像個土匪一樣把人搶過來,估計過上一兩年他的心也淡了,敏娥那邊也隻會把她當成一個情婦,不會為這種事情著急上火,偏偏他就是能拖這麼多年,硬是把簡單的事情拖複雜了……急啊……”老太太一邊歎息著一邊搖頭,涼姨從旁邊探過頭來。“不過那狐媚子的照片我最近也看了,現在三十歲的人了,還跟個小女孩一樣,就跟我們先前見到她時沒什麼變化。我就尋思著,妖孽啊,在古代這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孽……我覺得,這女人會不會就是上天降下來禍害我們方家的?”“阿涼你說得也是,說不定真有這種可能……”“而且這次秉桐過去江海,如果他要對付那狐媚子,指不定又得跟明謙少爺不和睦,看看,家庭不和這些事,都是因為她。”老婦人笑了笑,搖著頭:“這倒不會,秉桐他做事懂分寸,知道忍耐,而且他心裡也是尊敬明謙的,不至於魯魯莽莽的就打算把父子關係弄僵。要是秉桐心裡純粹向著他媽那邊,我也不可能讓他過去江海。過個幾年,等到秉桐能獨當一麵了,他大概就會對那個女人動手了,這事情那也由得他,隻要能留下那個小雨就行,怎麼說,也是我們方家的親孫女……”“就是明謙少爺心裡不痛快……”“知道你是真心疼明謙的,不過,他不痛快這麼多年了,又能怎麼樣,在我麵前能說‘潘敏娥那個女人’,其實跟敏娥過得不也是好好的,日子這種事,得過且過也就罷了……”新的熱茶從茶壺中斟了出來,老婦人喝了一口,伸手戴上她的老花鏡,在初秋的溫暖陽光裡,繼續看起書來。八月下旬與芥末、郭瑩一同回到江海,九月裡大學開了學,藍梓升入大二,芥末與郭瑩兩人則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二零零二年的秋天,又感覺大了一歲。九月二十一日是這一年的中秋節,藍梓在宿舍樓裡與芥末、與素心姐、與郭瑩一塊過的,這個日子對於藍梓、芥末來說有著相當特殊的意義,芥末一邊吃月餅一邊說起小時候她偷月餅後跟藍梓打架的事情,當年連月餅也吃不上的日子說來辛酸,現在卻已然化為甜蜜的回憶。有關身世的事情,連同異能一股腦地跟芥末坦白了,自己的老爸老媽以前是軍人,都已經去世了,自己失憶,現在還沒能恢複,但小時候是認識素心姐的。成為珊瑚父母養子的事情也已經說了,對於這事,芥末則有些高興也有些發愁。“這樣一來,珊瑚那邊的籌碼又多一點了吧,真狡猾……”“什麼啊……”“小女孩喜歡你呢,嘻,我早就知道她是我的頭號情敵,不過我可不會讓步的……”雖然之前並沒有怎麼說,但有關這方麵的事情,芥末早就心中有數。不過情敵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也明白小女孩跟藍梓之間的羈絆頗深,對於珊瑚,她更多的其實是感激的,當初奶奶去世,藍梓一個人生活,這是藍梓當時唯一的朋友。更何況這段時間兩人的心境來說,也不可能為這種事情產生什麼芥蒂。素心姐還是那副溫柔嫻靜的樣子,與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如同孤立於這個世界之外的寧靜,她對於藍梓也是關心的,這種關心往往是蘊含於一個眼神、一句話裡,極其自然,陽光明媚的下午,也能看見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沐浴著初秋的陽光拿著小本子寫寫畫畫的安靜情景,若是在一起吃完飯之後,她會去買來幾個水果,微笑著遞給藍梓一個,同時也遞給芥末一個,儼如姐姐對弟弟,對妹妹的關照。相對而言,自八月以來的郭瑩,便漸漸疏離開這邊的天地了,八月間藍梓去蒲江時,她就變得極少跟藍梓說話,如果有芥末在,大家聊起天來看著倒與平常無異,芥末若是離開,氣氛便頓時尷尬起來。郭瑩也常常會尋找這樣那樣的理由不再與兩人同行,她原本就多才多藝,真要去做,課餘生活可以多彩得驚人,很難看出她真有什麼刻意回避的地方,或許除她本人之外,也隻有藍梓能隱約感覺到改變了的地方。兩人的關係原本經曆了三四年的時間才漸漸拉近,這時候便又忽然形同路人,對於藍梓來說,自然是非常遺憾的事情。他本身是個相對笨拙的人,除卻異能這一點,郭瑩不僅美麗前衛,身上的優點也是多不勝數,在藍梓眼中儼如一個燦爛的發光體,擁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對藍梓來說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而由於芥末的存在,這朋友其實也有著如同家人一般的位置。忽然變成這樣,他心中自然不好受,但目前也隻能這樣,無法可想,對於這件陰差陽錯的事情,自己其實要負上很大的一部分責任,因此難過之餘,其實心中還有些內疚。惟獨這件事情藍梓還沒有跟芥末坦白,畢竟類似“你姐姐可能喜歡我”這樣的言論實在是沒法說,錯了那是自戀,對了也徒惹煩惱。郭瑩與妹妹之間雖然關係親密,但以往頭盔俠身份未明,這些事情終究沒跟芥末多說,芥末也隻知道姐姐喜歡“老師”或者“師父”,最近因為單戀失敗,轉而投身社團活動,專心研究照相什麼的。上學期的時候芥末想著要多叫姐姐一起玩,現在想想自己跟阿梓哥哥卿卿我我,把姐姐叫上她也不會自在,便隻好任她去了。六月底乾掉賀東臨、霍啟南,八月初乾掉了潘多拉,經曆了那麼大的一場戰鬥。之後一路過來,日子終於平靜下來。當然,如今外麵的世界其實還是一塌糊塗,界碑跟真理之門正打得火熱,馬來西亞方麵連同東南亞的一些勢力也開始跟界碑這邊起摩擦。韓國的異能組織“風暴”進入東北找麻煩的時候,由於後防真空,在台灣由RING帶領的“埋葬機關”成員趁機北上,端掉了韓國的兩個大型研究所,十幾位異能界著名的科學家被殺。由於韓國的這件事情,有關於RING和“埋葬機關”這兩個名字也開始在亞洲範圍內傳播開來,同時她在美國那邊做的一些慘劇自然也隨之浮出水麵。這個秋天,名叫RING的女人成為火花一片的異能界中最不和諧的一段雜音,彆人都在實打實的火拚的時候,這個女人在後方喪心病狂地瘋狂屠殺科學家。誠然異能界有不少個性張揚、特立獨行或是狂放不羈的人,要說瘋子屠夫彆人也沒什麼意見的,有的人手上沾滿鮮血,有的人純粹以殺人為樂,無論男女老少孕婦小孩,真殺起來了就沒有個分寸。可即便異能界有這麼些卓越的瘋子,有目的、有組織,專門以科學家這一職業作為下手目標的,這還是頭一個,而偏偏這個女人的“幻想具現”力量強大到不講道理的程度,青瓦台方麵出動了好些高手,最終還是沒能將她留下。不過,隨著這次事件的發生,配合美國那邊的過往,眼下據說聯合國方麵與好些國家的政府組織都派出了人手,預備圍向台灣搗毀“埋葬機關”這一組織。RING之前在美國乾了兩年的破壞才被五十一區投以最高的注視,這次建立的“埋葬機關”不過半年就已經麵臨了如此巨大的壓力,這片混亂的環境下,她在異能界的國際恐怖分子名號算是真真切切的打響了。藍梓偶爾會去“世界的側麵”坐坐,聽那些進化者們聊起這方麵的事情,他如今在這些一級二級的進化者中倒也熟悉了起來,隻是偶爾會有人說“小瑩怎麼好久沒來了”。郭瑩是真的不再接觸這些事情了,如她自己承諾的那樣,遠離了危險,他有些放心,但心中又隱隱有些失落。他目前已經知道了素心姐是界碑在江海的負責人,但除了偶爾會有陌生的人來拜訪一次素心姐,素心姐看來的確不像是負責了很多事情的人的樣子,倒是短笛哥忙得要死。他沒有主動問起素心姐這些事情,素心姐自然也不會跟他說,到有人來拜訪的時候,藍梓心想這人應該是個大人物,準備記住對方的樣貌,不過當天晚上也就忘記了。他本就不怎麼在意。睡覺、吃飯、上學、放學,在教室裡努力理解著教授的講義,下課了無聊地在校園裡走,想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節假日去張阿姨那邊打工,若沒有事情做的雨天,便抱著芥末柔軟的身體一塊窩在那小床上的被子裡,竊竊私語說各種瑣碎的事情,想著再來一次,過沒臉沒皮的青春而幸福的生活,偶爾也聽說江海最近黑社會火拚激烈什麼的,異能界也在打,搶地盤,搶霍啟南時候空出來的份額,好幾個大組織都已經把觸手伸過來了什麼的,也隻是當成閒聊的談資聽聽,世界上最有趣的談資莫過於他人愚蠢且無意義的死亡。許多時候飛翔在天上。黎明之前他們穿過瀟瀟灑灑的雨幕,在黑暗中飛上雲端,等待著清晨的陽光從雲海的彼端席卷而來,隨後才匆匆忙忙地飛下去,尋找著可以降落切不被人發現的地方。更多的時候是在傍晚,放學之後飛在夕陽遍灑的雲海上,隨著風吹過的方向在滾滾雲端飄蕩而去,或是從天上俯瞰下方的城市。江海是沿海城市,風雨大得惡劣的天氣裡,他們飛過黑暗的大海,尋找在滾滾波濤中飄蕩掙紮,載浮載沉的漁船的燈光,拿著望遠鏡看上麵人的活動。由於單純的背著不方便,兩人便又做了一個大木箱子——以前珊瑚也做了一個——由藍梓背著,芥末坐在裡麵儼如飛翔在天空的城堡,芥末偶爾在雲端大喊,儼如以前的珊瑚一般。“阿梓哥哥,喜歡你哦。”這依然是芥末常常說的話,偶爾她不分場合地說,還是會讓藍梓感到臉紅,不過在雲上飛著的時候,當芥末從後方摟著他的脖子說出這句話來,他就隻覺得心底像是被什麼東西充塞住了,滿滿的,踏踏實實。自中秋節與郭瑩有過一次碰頭,之後兩人便並未有過見麵,隻是芥末常常會到姐姐那邊去一次,說起郭瑩眼下的事情。按照芥末的說法,姐姐最近愛上了攝影,在外麵租了一間房,拍了很多很漂亮的照片什麼的,她偶爾也叫藍梓一塊去,但藍梓也是尋找各種理由拒絕了。有一次芥末拿回來一張姐妹倆的大照片,裡麵芥末笑得甜美而燦爛,郭瑩則笑得溫柔而複雜,那目光像是透過相片望到這邊來一般,藍梓便隱約有些惆悵。旋即告訴自己自己是在自作多情,郭瑩才不會喜歡上你呢,就算以前對頭盔俠有點好感,現在估計也沒了,所以那其實是很簡單的目光,她看鏡頭呢,彆多想彆多想……如此一直到十一月初的時候,在江海附近的小鎮上,兩人方才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有了第二次的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