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這日一早,天上便落起雪粒子來,下得又急又密,直如篩沙一般。至午後雪勢漸緩,形容卻是越來越大,初如梅花,後似鵝毛,繼爾竟是搓棉扯絮,撲天蓋地。宮殿屋宇俱是銀妝素裹,再也看不到黃綠琉璃紅牆紫架,觸目白茫茫一片,看得人心慌慌的,好像走在最熟悉的地方也會迷路似的。宮人們行步匆匆,走個麵對麵都看不清楚,食盒從禦膳房端到鳳凰樓已經涼透,都說:“好大雪,多少年都不曾見過的。”因五宮之中倒有麟趾、關睢兩宮主子都在坐月子,另開爐灶,哲哲索性停了鳳凰樓大殿的午宴之聚,隻命各宮飲饌由丫環自去禦膳房領取,回宮後重新開火加熱,各自用膳。隻不曾廢了每日早請安的規矩。這日福臨一早穿戴了往清寧宮來給皇後娘娘磕頭,哲哲含笑受了,命迎春賞下一早備好的金錁元寶,又賞壽麵。莊妃代謝了,又讓著各宮娘娘領麵。各宮少不得也有禮物奉贈。哲哲心中歡喜,笑道:“近來咱們後宮接二連三地大喜訊,可也真是好日子,難怪有這一場好雪。先是十四格格的滿月酒,剛喝過沒幾天,接著是十阿哥出生,今兒又是九阿哥的好日子,且一早皇上前線有信來,邸報裡說連戰大捷,皇上龍顏大悅呢。”妃子們聽了,俱喜形於色,搶著問:“皇上有旨麼?還說了什麼?到底幾時回來?”哲哲笑道:“說是鬆山、錦州俱已攻下,敵軍首將冀遼總督洪承疇也被生擒,這可是皇上近兩年來的最大腹敵呀。”莊妃訝然道:“洪承疇被生擒?果然是大喜訊。”眾妃也都歡欣鼓舞,向福臨道:“今兒是九阿哥好日子,咱們便借這碗壽麵好好慶一慶。”福臨卻緊擰了雙眉,扼腕歎息道:“前線戰事如火如荼,恨我不能上陣殺敵,助父皇一臂之力,藏在後宮裡養尊處優,不是男兒所為。皇後娘娘,福臨今年已經五歲,是大人了,這便請娘娘允許我追隨皇阿瑪一起上戰場,英勇殺敵,建功立業。”眾妃俱笑起來:“九阿哥五歲了麼?是大人了麼?”福臨焦急,板起臉道:“不知娘娘們笑什麼?是福臨說錯了麼?師傅們也說過我騎射都已出師,可以做滿洲的巴圖魯。難道娘娘們不相信麼?”說得妃子們都莊顏重色,點頭道:“說得不錯,是我們笑錯了,九阿哥著實英勇能乾。”卻又扭過頭擠眉弄眼而笑。惟莊妃一言不發,坦然自若。哲哲招福臨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將手撫摸著他後頸,柔聲安慰道:“九阿哥文武全才,有勇有謀,再過幾年,真是可以領兵作戰,替皇阿瑪分憂了。不過這幾年,還是要在你額娘身邊多多受教,直到長得比你額娘還高了,才可以出征,知道嗎?你想想看,哪有比女人還矮的巴圖魯呢?”福臨聽了,轉眼將莊妃看了一看,又比一比自己,這才作罷,低頭答應。眾妃俱又笑了,紛紛道:“還是娘娘金言,令人誠服。”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哲哲又道:“日子過得也真快,現在我記起九阿哥出生的情形還後怕呢,大夫們都說隻怕生不下來,一轉眼倒這麼大了,都想著要上陣殺敵了。”這話卻觸動了迎春的心事,不禁臉上一僵,心下黯然,便暗暗地向剪秋、忍冬招手,引她們出來,悄悄兒地道:“今兒是九阿哥的生日,也是伴夏的祭日,我心裡想著,咱們四個一同進宮,各自分房,雖然不是天天早晚在一處,心卻不曾分開過的,便如親姐妹一般。往年每每想著要替她焚些元寶蠟燭紙錢檀香,隻恨咱們身在宮中,不得不守規矩,便心裡再有想頭,也不敢輕舉妄動。今天這雪下得好,倒叫我又想起她的冤情來,這轉眼也有五年了,伴夏的靈魂兒也不知安歇了沒有。我有心要祭拜一回,也算儘一儘姐妹的情份。也不用走遠,就到鵠場上告祭一回便好,扒開雪地化過紙錢,再用雪把灰燼一埋,日後雪化了,泥裡水裡,再沒人知道。不知你們怎樣說?”剪秋、忍冬聽了,也都傷感難過,都說:“很是,正該如此。”迎春又道:“等下娘娘要到關睢宮去宣旨,我少不得要跟著,等娘娘辦完了事,歇了午覺才好去找你們。你們且想著怎麼走一走守門太監的門路,放咱們出去,隻是要做得隱秘,若傳出去給娘娘們知道,大不得了。”剪秋臉上微微一紅,思忖一回方道:“這個我去布置,總之不叫一個多口舌的人知道咱們行動便是。”忍冬便說:“那我負責準備火燭紙錢。”三人計議停當,迎春便抽身回來,剪秋和忍冬故意停一下才慢慢地捱進屋來,各自在淑妃莊妃身後站立,偷偷向主子臉上望去,卻見神色古怪,悻悻然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衝自己生氣,又聽哲哲說:“畢竟也算是一件後宮的大喜事,皇上既這麼高興,咱們總也得鼓舞起來,倒是商議著,怎麼替關睢宮賀喜慶祝一回才是。”越發摸不著頭腦,都猜不出這一會功夫又出了什麼新聞。惟有迎春因為一早陪哲哲閱過聖旨,知道是那事已經宣過了,打量著晨會將散,早取出大毛氅來備下。果然哲哲又說兩句話,便叫各宮散去,披了那氅,命迎春將灶上的粥盛了,用個裡外發燒的皮套子裹嚴,一個小太監打傘,另一個捧了聖旨,頂風冒雪地,一路向關睢宮來。關睢宮綺蕾抱著初生的女兒擁被坐著,素瑪生起爐子來,又怕綺蕾冷,又怕被煙火薰著,百般調弄那煙囪,笑道:“人家說瑞雪兆豐年,這便是瑞雪了吧?”忽然小丫環來報皇後娘娘駕到,素瑪忙跪迎接駕,綺蕾也放下女兒,在炕上向哲哲欠身請安。哲哲忙按住,坐在炕沿兒笑道:“快彆起來,仔細著了風。”綺蕾也趕緊相讓:“請娘娘脫了鞋炕上坐吧,素瑪剛燒過的,暖和些。”迎春便過來替哲哲脫了鞋,哲哲縮腿上炕,素瑪又另取一床被來替她蓋住腿。哲哲猶嗬著手抱怨道:“好冷的天兒,才幾步路就把人凍得僵直板板兒的。”命迎春端過粥缽子來,笑道,“這是梅花鹿茸粥,用梅花瓣兒摻著梅花鹿的鹿茸做的,最滋補不過。這還是那年貴妃的丫頭伴夏臨走的時候兒教給迎春的,統共她也隻會這幾樣兒,可惜了兒的。”迎春聽了,益發感傷。素瑪早過來接了粥缽,將碗燙過,盛了兩碗來,先端一碗給皇後,再端一碗給綺蕾。兩人吃過了,哲哲俟素瑪出門去洗碗,遂向綺蕾問道:“素瑪一年好似一年了。這最近沒有再趕著你叫格格吧。”綺蕾道:“平日裡是再不會叫錯的,但若半夜裡驚醒,或是聽到我咳嗽,或是聽到我翻身起夜,往往趕過來問:‘格格要什麼?格格怎麼樣?’還是不大清醒的。”哲哲聽了歎道:“這丫頭也是癡心,珠兒一轉眼已經死了兩年了,她還是隻管記著格格兩個字。”說著拿了絹子拭淚。迎春忙勸道:“娘娘這是怎麼了?說是來報喜的,倒一直提起傷心的事來。”哲哲被一言提醒,不好意思起來,笑道:“倒是迎春丫頭說的對,大喜的事兒,我今兒怎的,一再提起死了的人。好在是你,若是那小心眼兒,難保不忌諱。”綺蕾道:“娘娘念舊,是娘娘宅心仁厚,綺蕾若是忌諱,也不叫素瑪跟著我了。”哲哲這才抿嘴兒笑道:“你猜我今天來是為什麼?一則看看你,二則還有件大喜的事兒要告訴你。”綺蕾忙問:“可是前線大捷?”哲哲道:“你果然聰明。剛才侍衛送來邸報,說清明兩軍膠戰這許久,月前忽然情勢急轉,如有神助一般,短短十天裡,明朝十三萬大軍損失殆儘,僅被斬殺者就有五萬多人,難道不是大喜訊麼?”綺蕾歎道:“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清人是人,明人也是人,難道不是父母所生,沒有兄弟姐妹的?又有那成了親的,知他妻子兒女怎麼樣?咱們在這裡賀喜,他們可不知有多麼傷心難過。”哲哲笑道:“你這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性格還真是難,隻管這樣想,一輩子也彆想有開心的事兒。就好比你這裡的神佛,我聽說,你天天為那些沙場上死難的亡靈兒祈禱,念安息經,念完了滿人的又念漢人的,我要是佛,我還嫌煩了呢。但有戰爭,總會有勝有敗,有人想活便有人要死,世上的事,哪裡有兩全的呢?”綺蕾道:“話不是這樣說。比方我本來是察哈爾的人,我們察哈爾和你們蒙古、還有滿人,這都是大部落,時而為盟,時而為敵。為敵時,你想著要滅了我,我想著要滅了你;為盟時,倒又好成了一個人了。察哈爾先前和滿人拚得那樣你死我活的,戰火連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在一旦歸順了,兩家又做了親,再想想當初,竟不知道那些戰事究竟何為?那些死了的人,卻不是白死了?那些殺死人家兄弟姐妹的人,不等於是殺死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又好比今天的漢人,明清對敵時都隻要對方死,但是將來不論是皇上取了天下,還是明軍得了勝利,總之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今天的殺伐又是為什麼呢?所以說,天下所有的戰爭,都無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比手足相殘一樣,總之是傷天和的。”哲哲聽了,默然半晌,歎道:“你這番話似有禪機在裡麵,我也不是很能聽懂,卻覺得是有幾分道理在內的。隻是戰爭的事,終究不是我們女人家可以明白的。做女人的,隻好在後宮裡祈禱親人的安全罷了。天下再大,我們所見的也不過這幾間屋子,這幾個人。不過你說的也是,我們在這裡總是念著咱們的隊伍勝利,豈不知那漢人的兒女也都在盼望他們的親人平安回來呢。”又拉著綺蕾的手貼心貼意地說,“你本來就是出了家的人,是我硬把你又送回這關睢宮裡來的。這件事,我一直很感激你。但是我不明白,你反正已經回宮了,又跟皇上生了十四格格,為什麼倒又重新念起佛來,隻管把皇上拒之門外呢?我竟不懂得你是怎麼想的。”綺蕾低頭道:“這件事,皇後娘娘也謝過我多次了,以後可以不必再說這樣的話。總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當初入宮是我自願的,這次重回關睢宮也是自願,十四格格是上天賜給綺蕾的禮物,便是因綺蕾塵緣未了。恩怨生死,莫非因果,我佛曾以身飼虎,難道綺蕾反而不能……”說到這裡,卻又咽住。哲哲微笑道:“你是要說獻身給皇上也好比佛祖以身飼虎是吧?那也沒有什麼不好說的,不是素來便有‘伴君如伴虎’的說法兒麼?皇上那陣子神思恍惚,荒廢朝政,你本來已經是仙家人物,斬斷情緣了的,隻為了大清的天下子民,才犧牲了自身,重新踏進塵寰裡來,這是我誤了你。如今你既堅持在家侍佛,不戀浮華,我也不好多說的,但是你雖不在意凡間名利,得失都不在你眼中,卻不會不為十四格格高興吧?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今天來傳旨,前線大捷還是國事,另有一件和十四格格有關的大喜事才是專門對你一個人的,你可猜得到?”綺蕾搖頭道:“皇上若可儘快得勝還朝,自然便是天大的喜事了,還有什麼喜事可以大過這個的呢?”哲哲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猜不到。這大喜事,我今早已經向各宮妃子宣過聖旨了,現在特地來告訴你,皇上在前線收到你生了十四格格的喜信兒,高興非常,恰好便在這前後接連打了大勝仗,破了錦州,擒了洪承疇,所以特地傳聖旨說格格的出生乃是‘天降祥瑞,勃興之兆’,冊封她為建寧公主,享受和碩公主所有的俸祿。格格未滿歲既得破格冊封,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榮啊,還不是大喜事嗎?”綺蕾聽了愣住,心中大覺不安。哲哲笑道:“可是高興得傻了,還不謝恩麼?”綺蕾這才省起,連忙爬起來跪下謝旨,又抱起女兒磕頭。哲哲抱過格格,逗著她的小臉笑道:“格格聽見了嗎?你有名字了,叫建寧公主。你們瞧,格格聽得懂呢,格格在笑呢。看這好眉好眼兒的,跟她額娘一樣,將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等你長得大了,再叫你皇阿瑪指一門好親事,還怕不享儘一生榮華富貴麼?”眾丫環仆從也都大喜,烏鴉鴉跪了一地,磕頭三呼萬歲,賀詞潮湧,俱感榮耀。原來按清宮規矩,隻有皇後所生之女才可冊封為固倫公主,並且還要等到她十三歲以後才冊封;而庶出的格格最多隻能冊封為和碩公主。所享俸祿不同。便連服侍的仆人所得月銀也都有不同。故而格格受封,這對於整個關睢宮來說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都說:“娘娘這是生了格格,皇上已經如此龍恩浩蕩;若是生個阿哥,皇上必得會像當年八阿哥那樣,說不定再頒一道大赦天下令呢。”然而https://綺蕾心中卻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她當然明白自己當年是怎樣失去第一個兒子的,而這回保全女兒,一則是自己處處小心,並且自有身孕後便拒絕再承龍恩,每日清心寡欲,晨夕禮佛,雖然不曾恢複出家打扮,卻也是個在家的修士,帶發的尼姑了;二則也是因為早早傳出她腹中乃是女兒的消息,讓眾妃子不再忌憚於她。不想皇上寵幸之至,即使隻是一個格格,她仍然得到了無上的光榮,這勢必又要重新激起五宮乃至東西側宮嬪妃們對她的妒恨和中傷,她在宮裡的日子,隻會更難過。又聽到人們將十四格格與死了的八阿哥相比,更非吉音,益發不安。且說麟趾宮的貴妃娜木鐘,自從懷孕後便處處小心,層層設防,好容易懷胎十月,順利誕下十阿哥,其出生僅與建寧格格隔了一個月,滿以為母憑子貴,必然會邀得更多的恩寵。不料喜訊送到前線,皇上卻隻是淡淡地說了些喜慶的現成話兒,除給阿哥取了名字叫作博果爾外,並無特彆封賞。娜木鐘接到回信,大失所望,自此更恨綺蕾。因自覺這番冷遇同莊妃生福臨時頗有同病相憐之處,遂與大玉兒親密,日間常往走動,反比往時與巴特瑪交情更好。巴特瑪原是個實心的人,一無背景二無口才,因往日娜木鐘多肯照應她,她便一心一意地和娜木鐘好。忽然那邊疏遠起來,竟不知是為什麼,每每上門求見,娜木鐘也隻麵子上淡淡的,不若往時交心,因此心下悶悶的,不知如何是好。因這日是十阿哥博果爾百日,她一早預備了各色禮品,特特地來賀娜木鐘。麟趾宮院中已經擺下喜桌來,娜木鐘坐了首席,正與哲哲等把酒;旁邊另有一桌,上麵鋪了紅氈,擺著各色寄名符、金鎖片等吉利物兒;宮人們出出進進,端喜麵來與大家吃。巴特瑪看到,知自己又來遲了,倒覺委屈,麟趾宮慶宴,竟連知會自己一聲也無,這般的存心冷落,卻不知是為了什麼。又見豪格之母繼紀在座,更覺疑心,想她連側宮庶妃也請了,倒獨獨落下自己一個,莫非是因為自己沒有為皇上生得一子半女便有意輕視嗎?正胡思亂想,大玉兒倒先看到她來了,特意離座拉了她手笑道:“淑妃娘娘來遲了,可要先罰一杯麼?”她這樣嚷出來,娜木鐘便也覺得了,忙迎上來笑道:“你怎麼才來?我已經打發人專去請你了。剛才還說呢,若再不來,我就親自去了。”巴特瑪這方釋了心懷,笑道:“你叫人去衍慶宮了麼?我去過清寧宮,因沒見著娘娘,才知道你們都往這裡來了。”遂讓剪秋將禮物呈上來,入座坐了,又向哲哲請安。娜木鐘遂接著方才的話題,仍與莊妃絮絮些育子養身之得,問道:“十阿哥晚間三更往往嘔奶,近來竟成慣例,卻不知怎麼是好?九阿哥小時也嘔過奶麼?”莊妃笑道:“小孩子哪有不吐奶的?不過是積了食睡覺,又或者著了涼。雖不可小病大養,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要說治這個病倒也簡單,隻要忍得下心,晚上那一頓不給吃就好了。若仍不好時,我給你個方子,照方煎兩服藥,包好。”巴特瑪聽得兩人說話,全插不進嘴去,越覺失落。悶悶地坐了一坐,便推禁不起戲班鑼鼓吵鬨,也不等著吃百歲饅頭,提前離席,徑自回宮來盤腿兒坐在炕上,獨自想了一回,悄悄地滴下淚來。剪秋猜得她心中所想,卻不敢勸,隻得搜心刮肚,想出些新鮮笑話兒與她解悶,因說:“娘娘可知道關睢宮的新聞麼?連貴妃娘娘也親口說那位主子是狐狸精變的,連十四格格也是小狐狸呢。”巴特瑪原本無心閒談,然而剪秋這個題目著實新奇,少不得止了眼淚抬起頭來聽她說。剪秋見自己一招奏效,更加三分顏色作大紅,繪聲繪色地講道:“說有人親眼看見的,每到月圓夜裡,那宮裡帷帳間就有白光閃出,建寧格格生來便是睜著眼睛出來的,不到半歲就會說話,又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阿瑪額娘’,倒是清清楚楚的‘建寧公主’呢。說來也怪,大家都隻叫她十四格格,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建寧,還是個公主呢?娘娘說,這可不是奇聞?”巴特瑪聽出了神,問她:“你這些話,都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剪秋笑道:“我們做下人的偶爾一處坐著說話,什麼新鮮事兒打聽不來?要不也不配做娘娘的眼線了。如今皇上不在宮裡,各宮娘娘來往反比先前少了,我們丫環們來往卻是不受影響的。又沒兄弟姐妹,又沒爹娘親戚,隻這幾個一起買進宮來的異姓姐妹罷了,什麼話不能說?”巴特瑪歎道:“倒是你們的情誼來得真誠。反是做主子的,今天你一夥,明天他一幫,到底沒有什麼真心朋友。”剪秋勸道:“宮裡原本就是隻講權不講情的,有的隻是君臣主仆四個字。娘娘深得皇上歡心,凡皇後娘娘可以吃的玩的,娘娘也都有一份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巴特瑪瞅她一眼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思。”剪秋笑道:“娘娘不說我也知道了,不過是為著老題目。娘娘雖沒有個阿哥格格撐腰,然而依奴才說倒也沒什麼不好,尋常老百姓想要兒子,不過是為了養老傍身;娘娘們想要阿哥,卻是指著他將來可以封個親王貝勒甚至當皇上,豈不知天下的事並沒有一定的。原先皇上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那會兒,大夥兒都以為將來八阿哥是一定要當皇上無疑的了,誰料想他卻短命得很,連宸妃娘娘竟也跟著去了。宮裡人都傳說八阿哥死得奇怪,又說當年靜妃娘娘那未出世的兒子也死得奇怪。就是現在,關睢宮有個建寧公主,不過是個格格,隻因皇上多疼著她點兒,娘娘們已經多瞧不上的,事事處處與她做對,幸虧她是出家人不計較,不然不知惹出多少官司來呢。這樣看來,倒是沒有生孩子的省心。”這一番話,卻是巴特瑪從來沒有想過的,聽了,不禁發起愣來,倒用力想了一回。時交五月,天氣漸暖,宮人們脫去春裝,紛紛著紗披綢,比鬥彩繡功夫。後花園龍池裡荷葉滿坡,荷箭成簇,風過處,一片清涼冷香拂宮過殿,令人心曠神怡。各宮紛紛折了長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預備著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線已傳準了信兒說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們俱興興頭頭的,滿宮裡懸燈結彩,一團喜氣。這日娜木鐘仍舊使人往各宮裡送玉簪花粉,獨永福宮的這一份,卻是親自攜來。大玉兒接了謝過,又命丫環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變的,已經做了額娘了,仍舊喜歡這些脂粉花朵兒的。”娜木鐘歎道:“外人看著咱們,隻覺做娘娘的是多麼風光可羨的一回事;自己人卻不必裝腔作勢,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過是多吃幾口,多穿兩件,究竟要想多活兩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將他寵上了天去,也不過那麼著。想想也真叫沒趣味,若再沒點子玩意兒,更活得不成人樣兒了。要說我這調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讀詩書是一樣的,都不過怡情罷了。”大玉兒聽了刺心,卻隻得假意笑道:“你這是從哪裡來,這一車的牢騷話,不過說的倒也是實情。”正說著閒話兒,福臨習武回來,進門便說:“額娘,我今天看到了一個人。”娜木鐘先笑道:“都說九阿哥聰明過人,今兒個是怎麼了,連口齒都不靈了,什麼‘看到了一個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許多人來人往?咱這宮裡彆的沒有,還少見了人去?”大玉兒也笑著拉福臨上炕道:“慢慢兒地說,是不是見了一個什麼特彆的人?”福臨笑道:“正是。我和師傅學騎射,在十王亭廣場上繞圈子,看到亭殿後麵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裡麵住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卻不是咱們宮裡的。那小的是個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長得可好看哪。”娜木鐘又忍不住搶先笑起來:“喲,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素瑪倒上水來,福臨接過一仰脖子喝了,莊妃忙止道:“這天氣一天天地熱了,瞧你這一頭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熱氣逼在心裡著病。”又問道:“你剛才說一個小姑娘?什麼樣的姑娘?怎麼住在宮裡,我們竟不知道?”娜木鐘也被提醒了,問道:“就是的,咱們怎麼沒聽說宮裡住著兩個外邊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卻有多大?”原以為必是年輕女人,在小哥兒眼中二十歲已算老人了。待聽到福臨答說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卻又放下心來,笑道:“哪裡來的祖孫兩個?難道是親戚不成?”莊妃道:“必然不會。若是誰家的親戚,又是女眷,住到後宮裡來就是了,怎麼會安排在十王亭,又怎麼會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會是哪個。福臨又問道:“額娘,我現在下了課,可不可以去找那個小女孩玩兒?”娜木鐘不禁又笑,莊妃因從不見兒子這般熱切,遂問道:“你喜歡那個小女孩嗎?”福臨重重點頭,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歡她,我想娶她為妃。”這一回,連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婦兒了?況且,也還不知道人家女孩兒願不願意呢。也罷,你就去找她玩兒吧,如果她是親戚,額娘就替你先訂了親;如果她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進宮來做宮女兒,服侍你,好不好?”福臨道:“她是個貴族,決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額娘,你隻要看見她就會喜歡上她了,她長得好漂亮,又好高貴,和宮裡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樣,比淑慧姐姐還漂亮還高貴。”娜木鐘已經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兒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貴族小姑娘玩兒去吧,彆忘了問清楚,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額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進宮來陪你。”福臨聽得跳起來:“額娘說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兒一片好奇來,因福臨年紀雖小,卻舉止穩重,從不曾這樣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樣的小姑娘,竟讓他隻見了一麵就這般掛在心上,連好色之心也有了。隻是宮中阿哥們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隻要不出大格兒,便不當一回事。娜木鐘笑道:“咱們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紀已經是個風流種子,長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害相思。”大玉兒隻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並不是件好事,福臨彆的尚好,隻是生得太單薄秀氣些,若再於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娜木鐘道:“若是彆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為難,但他是個阿哥,多情好玩些卻不是什麼大事,管他什麼人家的閨女,隻要阿哥看上了,給幾兩銀子叫進宮裡來就是了;便是不給銀子,難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還敢不答應嗎?再稀罕的姑娘,隻要弄到身邊兒來了,新鮮勁兒過去,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倒不必拘著他,反而擱在心上,越得不著越是當回事兒。”大玉兒也深以為然,微笑點頭。方說著,忍冬領著淑慧格格進來,給她母親請安。大玉兒看見女兒出脫得花朵兒一般,玉顏朱肌,骨骼停勻,倒也歡喜,遂拉過來坐在炕上,問她近日飲食寢臥諸事。淑慧笑道:“額娘隔三差五要見的,每每見了都要問這一大堆,從來不變樣兒,您便不問煩,我答這十幾年,可也煩了。”莊妃失笑道:“原來你已經十幾歲了,大了,會逗嘴兒頂撞額娘了麼?”貴妃一旁搭腔道:“現在是問幾句話嫌煩還罷了,隻怕再過幾年出了門子,便連回門見麵也怕煩了。”說得格格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嘟噥著:“最是貴妃娘娘喜歡取笑人家,說的什麼呀。”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說話,貴妃又搶著說道:“他認識了一個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兒了。”淑慧詫異道:“什麼小姑娘?哪裡來的小姑娘?”莊妃道:“竟連額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這一會子,也該回來了。”便命忍冬去找來,又叫丫環擺飯,款留貴妃一同用膳,又問淑慧:“你是在額娘這裡一起,還是回你奶媽子那邊?”淑慧想一想說:“我還是過去和姐妹們一道吧,來時並沒說過要在這邊晚飯,怕回頭他們又要羅嗦。”又撒嬌兒說,“我哪裡有弟弟那樣好福氣呢,可以天天同額娘一道用膳。我們那邊兒侍候的嬤嬤公公們,說是服侍我們,倒不如說是看管我們還更貼切些。略有些不到處,便嘀嘀咕咕有一車子的話。我們雖是主子,卻也畢竟是女孩兒家,又不好同他們理論的。”莊妃眼圈一紅,心下過意不去,卻不便說話,隻得看著淑慧去了,低頭半晌無語。娜木鐘也知她心裡不過意,打岔問道:“前些日子我恍惚聽誰說過一耳朵,好像誰家提親來著,是不是說的咱淑慧格格?”莊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爾沁的一位新冊封的貝勒提親,倒也還門當戶對,滿蒙聯姻也是老例,並沒什麼不滿意處。隻是我想著淑慧還小,總不舍得這麼早就叫她出嫁,說好放幾年再說的。”貴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訂,明年就好出閣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麼?”莊妃眼圈兒又是一紅,隔了一晌方慢慢兒地道:“就是因為這麼著,我才不叫女兒再走我的路。”貴妃正要說話,卻見福臨跟著忍冬進來了,一臉悻悻,滿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潑,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來了,你姐姐在這裡等你好大一會子呢。”福臨過來給莊妃、貴妃見過禮,臉上仍不見一絲笑模樣兒,飯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莊妃倒也不強迫他,隻叫過忍冬悄悄兒地問是怎麼一回事。忍冬又是皺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說的,找到十王亭後麵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見阿哥在那裡,隔著門和一個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兒偏不理他,阿哥自個兒一會兒說笑話一會兒講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時候也沒逗到人家開心,所以在發脾氣呢。”娜木鐘聽了詫異道:“有這等事?憑咱們九阿哥,誰敢不給麵子?宮裡這些姐姐妹妹,哪個不是上趕著找阿哥玩兒,那小女孩什麼來頭,好大的威風!”莊妃也覺意外,問素瑪道:“你問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誰家的了嗎?”忍冬道:“我問了,侍衛不肯說。但是我隔著門看了,裡麵一位老夫人,雖然穿得襤褸,可是好威風好體麵的樣子;那小姑娘隻有五六歲年紀,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們宮裡的,也不像是誰家的親戚,從來不曾見過,而且她們的裝扮,倒像是漢人。”莊妃益發詫異,再問不出什麼,隻得擱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飲食留在一旁,等會兒阿哥的氣消了再哄他來吃。福臨這一夜卻隻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過飯,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來,徑穿過東掖門來到十王亭後身,尋著那間屋子,隔窗看見小女孩已經起了,正拿著一本書在讀。便隔窗問她:“你看的什麼書?”女孩不答。福臨又道:“我拿了果子來你吃。”女孩仍不理。福臨無法,心想她既然讀書,必然學問不錯,必得如此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後,仰頭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藏書網何處無芳草。”女孩兒愣愣地聽著,忽然抬頭道:“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福臨笑道:“你總算說話了嗎?”女孩察覺上當,臉上一紅,啐了一口,扭頭不答。福臨故意長歎一聲道:“‘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隻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那女孩又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字?”福臨詫異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的嗎。”女孩終於笑了,道:“不聽你胡謅。”福臨見女孩終於肯同他說話,直喜得抓耳撓腮,不知該怎樣恭維才好,問她:“你是誰?怎麼會來到這裡?”不料女孩反而問他:“你又是誰?這裡是哪裡?”福臨奇道:“你竟不知道嗎?這裡是盛京皇宮啊。你住在皇宮,倒不知道這裡是哪兒?”女孩愣了一愣,臉上變色:“是皇宮?他們竟把我們抓到盛京皇宮裡來了?”福臨更加奇異:“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又是誰抓了你們?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女孩一雙黑亮亮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問道:“你替我們報仇?你住在宮裡,你是誰?”“我是九阿哥福臨。”福臨挺一挺身,連母親最大的忌諱也忘了,男孩子當著女孩麵吹牛是天性,這會兒他的童真天性萌發,遂大氣地許諾:“我是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清賊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臉鄙夷之色,凜然道:“我不與清狗說話!”福臨見說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臉,大覺不舍,忙叫道:“你乾嘛罵人?我怎麼得罪你啦?”正欲理論,卻值忍冬找來,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課呢。”福臨雖不舍,也隻得走開,人坐在課堂裡,卻哪裡聽得進書,浮想聯翩,滿心裡隻是剛才那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一時想她有多麼嬌俏好看,一時想她怎麼對談詩詞,一時又想起她生氣的模樣兒,便是蹙眉怒板臉也是另有一種可愛的,後宮裡的格格們也都算好看,可是總沒一個比得上她,隻不知為什麼那麼痛恨清人,聽到自己是阿哥,何以會大發脾氣。好容易等得下課,不及向師傅行禮,忙忙地又往十王亭來,卻已是人去屋空,哪裡還有什麼小女孩老祖母,便連那些侍衛也不見了。福臨這一驚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麼似的,一氣奔回宮中,撞進大玉兒懷中,抓著手問道:“額娘,那小女孩兒呢?那女孩兒去哪兒了?”莊妃一臉無辜:“什麼女孩兒?說過你幾次了,還是這麼慌慌張張的,瞧這一頭一臉的汗。”福臨急得跳腳:“就是十王亭廣場後麵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裡去了?早上還在呢,我上完課她就不見了。”莊妃笑道:“我哪裡知道?從頭到尾我也隻是聽你說,從來沒見過什麼小姑娘。”“忍冬見過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麼一個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時候她還在呢,一定是你們趁我上課的時候把她弄走了。她說她是被抓進宮裡來的,是不是你們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兒?”福臨叫著,並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來:“我要那個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兒,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然而不論他怎麼哭,怎麼求,莊妃隻是不為所動,自始至終堅持自己不知道什麼十王亭的小姑娘,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沒有人知道真相。福臨就這樣斷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爆發了生平第一次的傷心和叛逆。而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不知道,那個他渴望誓死捍衛的小姑娘究竟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