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爾摩斯的來訪(1 / 1)

點絳唇 西嶺雪 2399 字 16天前

1聖誕節到了。“雪霓虹”放假半日,晚上天池、吳舟和盧家兄妹約齊了去中山廣場的尖頂教堂聽福音。一行四人,雖然或站或坐,卻都是俊男靚女,頗為引人注目。教堂裡擁滿了崇洋好奇的學生,所有席位在黃昏前已經訂空,還不斷有新的人來到,把教堂內外擠得水泄不通。可是看到輪椅駛來,人群還是自動讓出一條路,讓天池一行順利通行。睡在輪椅上的吳舟麵容安詳,宛如天使。連牧師也忍不住對他們頻頻注目,詢問天池:“發生了什麼事?”“救人時撞傷腦部,已經昏睡半年有餘。”牧師惻然,將手覆在吳舟額上:“願主祝福他。”天池忽然淚盈於睫,低下頭來。這個時候,聖徒們唱起了讚美詩:“全能上帝,萬福泉源,懇求垂聽我讚美。上帝恩典,似水長流,我們高聲頌恩惠。願主教我,唱詩和諧,猶如天使頌主前。上帝恩典,實無窮儘,主的慈愛不變遷。”牧師看著天池:“祈禱吧,上帝會聽到。”轉身回到講壇。天池一震,若有所思。“我如羔羊,迷失正路,主如牧者來找尋。救我脫離,一切危險,為我流血舍性命。”天池淚光盈盈,在舒緩悠揚的讚美歌中緩緩跪下:“上帝。你在天上幾千幾百年,那麼多人信仰你崇敬你,你必有你的神力。雖然我們不是教徒,卻也是芸芸眾生之滄海一粟,是你牧鞭下迷途的羔羊。請給我們指引方向,請讓吳舟哥哥醒來。他已經迷失得太久,請您喚醒他回到人間。”“我深知道,我心軟弱,容易離開我上帝。今將身心,獻為活祭,懇求收納莫丟棄。”天池心中大震,抬起頭來。耶酥在十字架上與她默默相望。記得第一次到教堂,還是吳舟帶她來的。從小到大,吳舟教給她太多東西,他給她人生的第一管口紅,訓練她穿衣品味,教會她跳交際舞,騎自行車,使用手磨咖啡機製咖啡……他對她一生影響至劇,不可磨滅。縱然用一生回報他,也是心甘。她重新合掌,更加虔誠地說出願望:“全能的上帝,如果吳舟哥哥能夠重新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苦,受一切難。上帝,我心甘情願,獻為活祭,請允許我代替他承受一切。阿門!”盧越望著天池,雖然不可能聽到她的祈禱,可是也已經猜到大概,不禁動容。琛兒低聲說:“他是她的十字架。”盧越卻感歎:“可也是他的上帝。”她崇仰他有如神明,愛惜他有如眼珠。這世上竟有那樣深摯徹底的一份愛,叫其他人如何介入?盧越對自己的追求計劃頗無信心。琛兒問:“為何不祈禱?”盧越苦笑:“怕上帝顧此失彼。”此與彼,孰重孰輕?接著他反問妹妹:“你呢?為什麼到了廟裡又不燒香?”“不知道該怎麼說。”琛兒凝眉,“跟上帝說:主啊,求你讓鐘楚博離婚,拋妻棄女來娶我吧,阿門!上帝會答應我嗎?”盧越點頭,正欲說話,忽然眼神一定:“咦,說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鐘楚博?”琛兒回過頭去,果然看到不遠處鐘楚博正緊鎖眉頭,在閉目聆聽聖樂,身旁一左一右兩個女子緊緊箍住他手臂,一個年紀略長,穿青狐大衣,大串金鏈子,大顆鑽戒,珠光寶氣隔著十來步遠已經晃人眼睛;另一個年約十七八歲,長相與鐘楚博有三分相似,頭發削得又短又薄,學時下青年那樣染成栗子黃,一雙眼睛左顧右盼,沒半分安靜。忽然與盧越目光相對,呲牙一笑,做個鬼臉。盧越毫不示弱,立刻擠眉弄眼還以顏色,口中喃喃說:“左牽黃,右擎蒼。”琛兒想笑,卻整個人僵硬得甚至做不出最簡單的一個表情。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鐘楚博的妻子女兒。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在上帝的麵前。鐘楚博似乎受到某種感應,忽然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毫不遲疑地望過來。兩個人的目光於空中相撞了。似乎有電光閃爍。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讚美詩的歌聲,隔著上帝的牧鞭和《聖經》的戒律,他們的目光於空中毫無阻礙地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那女孩子覺察到父親的變化,碰碰他的手臂說了句什麼。於是她的母親也跟著轉過頭來,疑惑地打量著琛兒。琛兒覺察了,卻隻是無法轉移自己的視線,如同中盅,隻是悲哀地、悲哀地注視著鐘楚博。鐘楚博先恢複常態,向夫人女兒說了幾句,便率領家人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笑著招呼:“這麼巧,你們也來了。”接著向吳舟彎下腰來,說:“我好久沒去探望吳先生,他好些沒有?”那女孩子不耐煩這樣的應酬,口快地說:“我叫鐘小青,是我爸的獨生女兒,這是我媽。”盧越笑,學著她的口吻自我介紹:“我是盧越,是我妹妹的哥哥,這是我妹妹琛兒,這是紀天池。”鐘小青毫不掩飾她的好奇與敵意:“原來你就是盧琛兒,我知道你,你是我爸的手下。”又問盧越,“你呢?你是做什麼的?”盧越答:“我是攝影師。”“開照相館?拍寫真集?”“不,沒那麼酷。我在機關工作,這是我名片。”“你有拍過裸照嗎?”小青追問,她似乎對盧越頗有好感。盧越笑了:“不,我是拍服裝的,不穿衣服的不拍。”“那多沒意思。”小青挑釁,“那你有出過攝影集嗎?”“剛剛有。叫《羽衣霓裳》。”“《羽衣霓裳》?我看過呢。是你拍的?能不能也給我拍一組照片?”另一邊,鐘楚博也同天池有問有答,內容無非是吳舟的病情。琛兒微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天池,目光隻不肯再與鐘楚博相接。可是男女之間,一旦發生了某種情愫,就是掩飾得再好也還有蛛絲馬跡會在空氣中流露出來,被有心的人察覺。而許弄琴就是一個有心的人。此刻,她正以一個瘋子的精明直勾勾地注視著琛兒,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女孩子與自己丈夫間非同一般的情份,絕不是老板與員工那樣簡單。琛兒被那鷹隼般的目光盯得極不舒服。天池察覺了,立刻說:“我們出來得太久,該回去了。”笑著向鐘楚博告辭。小青猶不住叮囑盧越:“明天。明天有時間嗎?我找你拍照好不好?好不好?”新一輪的讚美詩在這個時候響起:“複活良辰喜樂來臨,陽光四射更見光明;迷惘雙眼而今複蘇,使徒得見求主重生。哈利路亞,哈利路亞!耶酥基督溫和君王,求你來臨常駐我心;但願從今誠心事主,向你獻上感恩頌揚。哈利路來,哈利路亞!”“哈利路亞!”琛兒深吸一口氣:“比做賊都險。”天池看她一眼:“那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琛兒對答如流:“隻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池搖頭:“飲鴆止渴,自討苦吃。”“人之砒霜,我之蜜糖。”“愚不可及。”“愚?你愚還是我愚?子非魚,安之魚之樂?”“喂喂喂!”盧越抗議,“你們兩個,不要在我麵前講外語。”天池和琛兒一齊笑了。這盧越,自有他的幽默與可愛。風細細,照著月光下走著的幾個年輕人,正是各有各的懷抱。晚風吹送,“哈利路亞”的唱誦依稀遠了。即使真有上帝,他聽得清那麼多人的心聲嗎?2第二天是吳舟複診的日子,天池一早已經陪他在醫院等候。陸醫生出來看到,感喟說:“你清新得如同早晨的露珠。”天池起初以為是恭維女子的例話,隻微笑表示領情。但是他接下來說:“我從醫多年,不要說植物人,單是癱瘓或者傷殘臥床者,隻要不能自理,十個人有十個人會得褥瘡,且渾身發出異味,你是唯一的例外。”天池這才明白過來醫生指的其實是吳舟,不禁感動。自己的所做有人看到且表示讚美是一種福份。在這一刹那,陸醫生同她的相知抵過尋常朋友交往十年。她忽然忍不住向他傾訴:“我們昨夜去過教堂。”沒頭沒腦,但是陸醫生居然聽懂,聞言立即答:“上帝必會聽到你祈禱。有你這樣的照顧,他不醒來簡直是一種罪過,連我也覺罪孽深重。”“醫生言重,何必自責?”“醫生醫生,我到底醫活了幾個人?”不知為何,陸醫生今天的感慨特彆多,“會用聽診器、照兩張X光片也叫醫生,同上帝如何比?”“不是有話說,醫生是上帝的另一隻手?”天池安慰醫生。陸醫生卻繼續牢騷:“是,在上帝照料不到的小節上,比如傷風感冒,可由醫生親手開藥。”天池笑了。可見這世上每個人都不快樂。她走出醫院時,發現盧越在門口坐等,見了麵,遠遠地先問一聲好:“嗨,天池,嗨,吳大哥。”天池十分感激,他沒有歧視吳舟,當他是正常人一樣禮貌周全,這使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溫婉:“你今天不用上班嗎?”“我來看看奇跡是否出現。”“什麼?”“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一早已幫你喚醒吳大哥。”天池微笑,她喜歡這祝福。不論真假,能聽進耳的就是好話。盧越道出實情:“說真的,你今天能不能請假?”“做什麼?”“鐘小青一早給我打電話,約我來她家給她拍照。我也很好奇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所以招之即來。”天池明白,盧越是為了妹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隻是,愛情什麼時候竟變成一場戰爭了?3鐘楚博的家就在吳家前方約500米處,是一座室內三躍層小型彆墅,裝修很豪華,可是門口小花園裡草木凋零,有股衰敗氣。盧越批評:“焚琴煮鶴。有錢的人沒品味,有品味的人沒錢。”是鐘小青親自來開的門。盧越眼前一亮:滿堂紅木家俱,古畫屏,都是拍照的最佳道具。可是都蒙著細細一層灰塵,仿佛沒有人住的樣子。四壁掛滿名家字畫,百寶格上擺滿古瓶瓷器,都胡亂地擁在一起,渾無章法。他不禁再念一遍:“有錢的人沒品味,有品味的人沒錢。”鐘小青看到天池,大為不樂,質問盧越:“為什麼每次看到你,都是同她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嗎?”盧越笑:“我正朝這個方向努力。”天池不同她一般計較,笑笑說:“你們拍照好了,當我不存在。”保姆斟出茶來,天池端了一杯,坐到窗前看風景。鐘小青老大不客氣,果然當她不存在,隻顧纏住盧越,花枝招展地擺出各種姿勢讓他拍照。衣服換了一套又一套,多半九成新,統共沒穿過幾次。可是大多花哨有餘,俏麗不足,又多與她年齡形象不符。盧越更加歎氣,這一家子人,統統沒有品味,隻差沒把鈔票直接貼到身上算數。一直忙到午飯時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天池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們來了這麼久,可是女主人始終不曾露麵。盧越提出告辭,小青不允:“你幫我拍照,我請你吃飯。阿姨已經做好了,四菜一湯呢。”盧越說:“你媽媽呢?你們不一起吃飯嗎?”由此可見,天池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小青猶豫:“媽媽不喜歡見客。”“帶我參觀你的家。”盧越提出要求。小青欣然同意,帶著他一層樓一間房地參觀。“這是大客廳,這是內客廳,這是餐廳,這是我的房間,這是我爸爸的房間……”盧越詫異:“你爸媽不住在一起?”小青臉上有些黯淡:“媽媽身體不好,醫生說最好靜養。”這算是理由嗎?盧越同天池交換一個眼神,疑竇叢生,可是畢竟是人家家務事,不便多問。這個家,大歸大,可是沒有人氣。而且,不知為什麼,雖然窗簾大開,室內卻總有種森然的感覺。天池扶著樓梯向客廳張望。小青忽道:“小心那扶手。”“怎麼?”“去年媽媽就是從這裡摔下去的。”說起當年意外,小青至今心有餘悸,“幸虧沒有事,可是媽媽從那以後就搬到樓下去住,再也不敢上樓來。”天池望向樓下,似乎看到地毯上猶有血跡殷然。那地毯當然已經換過,可是她仍然覺得不安。脊背上一陣陣發冷,似乎有人在身後窺視。她猛地回過頭去,卻什麼也沒有捕捉到。可是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隻有越來越強烈。盧越蹲下來檢查一回,扶手顯然已經修過,固若泰山。“事後你們沒有告裝修公司麼?”“爸爸說好在沒出事,又不在乎他們賠那點錢,算了。”小青說著,推開書房的門來。那是一間真正的書房,一格格架子上擺滿各國各代的大部頭叢書,從文藝到哲學理論應有儘有,甚至有許多還是名貴的絕版書。可是同樓下的家俱一樣,都蒙著細細灰塵。盧越再次歎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參觀完畢,飯菜已經擺出來,果然四菜一湯,十分精致可口。而許弄琴始終不肯露麵,飯菜都由小阿姨端進房裡去。盧越吃得很滿足,添了兩次飯,還特意多喝一碗湯,完後要手巾來抹了嘴,再次告辭。小青不悅:“吃完就走,哪有這樣的?”盧越笑:“有這樣好菜好飯,還怕我走了不來不成?”小青大喜:“你會再來嗎?”“隨叫隨到。”盧越答應,但是笑容裡明顯沒有誠意。小青雖然年輕,也知道冒進無益,戀戀不舍地送兩人出門。走出好遠再回頭,還可以看到她站在門前不住揮手。天池惻然,這個驕縱的小姑娘內心其實相當寂寞。盧越說:“為什麼我覺得那華麗的家好比一個活死人墓?”“我還以為你會說像電影布景。”“總之不是真的。”“你有沒有注意看那樓梯扶手?”“刻花很精致。”“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那扶手,不像可以輕易鬆動的樣子。”“你的意思是……”“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天池看著遠方,“隻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