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琛兒深愛著天池這位好友,可是不喜歡她的名字。盧越也不喜歡。他說:“人如其名,太冷寂,太驕傲,完全地不屑與世俗為伍,行不通嘛。”可是他卻偏偏受這冷寂淒豔的名字的主人的吸引,發了誓不贏得她的芳心絕不罷手。琛兒勸哥哥:“算了吧,你身邊的鶯鶯燕燕還嫌少了?”盧越答:“可她們沒有一個叫做紀天池。”“老實說,你追求紀姐姐是因為她是天池,還是因為你是盧越?”“什麼鬼話?我聽不懂。”琛兒繞到哥哥麵前,逼著他同自己四目相對:“我的意思是,你是想‘追求’紀姐姐,還是想‘征服’紀姐姐?”盧越索性閉上眼睛:“更聽不懂。”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天池的情形:那時剛剛入夏,可是天氣已經燥熱得令人難以忍耐,妹妹陪爸媽上街購物去了,他一個人在家,閒極無聊,一邊放卡拉OK一邊響亮地“砸”著吉它唱歌,存心讓火熱的天氣變得更熱。門鈴響起的時候,他並未在意,隻當是哪位哥們兒約自己遊泳去,想也不想就開了門,及至看到門外俏生生站著一位陌生的少女,才意識到自己還打著赤膊,不禁大窘,一向伶牙利齒的他竟忽然變得口訥起來。然而那女孩卻絲毫不以為忤,明淨的眼神似乎一無所見,淡淡一笑,清朗平靜地開口:“我是紀天池,你是盧越。”非常地篤定自信。仿佛一陣清風吹來。盧越忽然之間覺得暑氣全消。做攝影師的他見慣了女模特兒的誇張造作,天池的輕描淡寫令他耳目一新。她絕對不漂亮,可他還是驚豔了。她的態度那樣鎮定自若,落落大方,仿佛麵對的是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她的笑容那樣清淡如水,淡到來不及捕捉就已消逝,隻留下一層漣漪如真如幻。雖然兩個人麵對麵近在咫尺,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是遠在天邊。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比她更像是水。冷水。流動而清澈。那一刻盧越已經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放過天池,那一刻他覺得以往結交的所有女孩都忽然間麵目模糊,那一刻他恨透了妹妹琛兒幾乎天天提起這位好朋友卻從來不曾為自己引見。他不由失神地想:這就是電影裡所謂的“一見鐘情”吧?然而那一天,天池不過是來向琛兒告彆。她第二天便離開了大連,遠赴廣州,根本不給盧越再見的機會,可是盧越已經對她不能忘懷。隻是驚鴻一瞥,然而她白色的身影已經在心頭定格,隻怕百年後他化了灰,每一粒塵埃也還保留著那一刻的記憶。今天,琛兒告訴他,天池終於決定回來了。雖然他知道,她的歸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那個已經變成植物人的過氣新郎吳舟,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那日琛兒從醫院回來,蒼白著一張臉,嘴裡反反複複念著一句話:“吳舟成了植物人,紀姐姐會哭死的,吳舟成植物人了,紀姐姐一定要哭死了。”從琛兒口中,他知道了天池和吳舟的故事——那一年,她九歲,他十七。談笑間,他為她第一次塗上口紅。是紫色,亮麗而妖媚。仿佛具有某種魔力。方才還是九歲的小女孩,轉瞬間便成了誘惑的精靈。她望著鏡子裡脫胎換骨的自己,有種眩暈的感覺。那是她第一次塗口紅,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從此,便一生一世地認定了他。多年之後,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支唇膏的牌子叫做“雅詩蘭黛”。那隻是一個平凡的小女孩暗戀鄰家哥哥的老套故事,可是因為發生在天池身上,便覺得驚心動魄。盧越的愛情理論向來是快來快去的,關於暗戀,他沒試過,就是對天池動過相思之念,也不覺得有什麼苦。一個人可以暗戀另一個人十三年之久而不讓對方知道,他覺得這是上一個世紀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不應該發生在今天。一旦發生了,就立刻升格為傳奇。而傳奇中的人物,往往是令凡人感到新奇而豔羨的。“多麼回腸蕩氣。”他說,對天池的仰慕之心更加強烈了。琛兒不以為然:“回腸蕩氣?以苦為美,那是讀書人的話,反正在家筆下,再長的日子也是彈指一揮間,隻要能賺人眼淚,不惜獵奇求異,語不驚人死不休。可是放在當事人身上,並不好過,彆說十三年,就是一年也有365天,一天也有24小時,分分秒秒都是要實實在在捱過去的,哪有那麼容易?”“不容易嗎?”盧越又恢複了嘻皮笑臉的本色,說著說著就要開玩笑,“你同小瘋子豈非也是十數年如一日,相敬如賓?”“那怎麼好比?我們之間又沒有愛情。”“沒有愛情?那你們現在算什麼?不是在談戀愛嗎?”“是呀,是在談呀,不過不是在戀愛。”琛兒忽然惆悵起來。所謂“小瘋子”,是指她的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許峰,兩人來往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真正稱得上相知相敬,無波無浪,雖無媒妁之言,卻的而且確是父母之命,兩家大人都早把他們從小認作棒打不散的一雙鴛鴦了。可是琛兒總覺得,他們的交往中缺少了些什麼,是什麼呢?無巧不巧,樓下這時候響起口哨聲。琛兒詫異:“小峰來了?”推開窗來,果然許峰站在樓下正仰著頭向上看,許是大熱天趕急了路,他的臉上漲紅,汗珠密布,努力仰著頭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有種孩子氣的癡情。琛兒有些心軟。怪不得故事裡的朱麗葉都要住在樓上。“小峰,你說過今天要在家裡用功的。”許峰羞赫:“我家空調機壞了,熱得坐不住人,就想到你這兒來看書。”盧越“哈”地一笑:“那不是更熱?還看什麼‘書’,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看都一定‘輸’啦。”許峰一呆:“越哥你說什麼?”琛兒早一把把他拉進了書房,擦桌抹凳,沏茶弄水地一頓忙,然後說:“好,茶泡好了,空調也開了,你就在這兒看書吧。”不等他反對,順手帶上了門。許峰又是一愣,咽了口唾沫,想說什麼到底也沒說,悻悻地呷一口茶,翻開書強抑心神看了起來。盧越衝妹妹做鬼臉,威言恫嚇:“明知小瘋子來看書隻是個藉口,其實是為了見你,你倒玩這手將計就計?天天逼小瘋子用功,小心當真把他逼瘋了,那時才悔叫夫婿覓‘瘋’侯。”琛兒皺皺鼻子:“要不怎麼辦?那年他考研究生,因為感冒發燒失了水準,他媽硬說是追女孩子分了心,其實當時我們還沒正式談呢,白白被他媽罵了一年。這次他考托福,他媽盯得比什麼時候都緊,要是考不上,準得又罵我不顧大局不知分寸勾引得她兒子重色輕功名。”盧越端正了顏色做杞人憂天狀:“呀,那將來你們結了婚,他媽又要讓他當選十佳青年,評一級教授,上不了,還不得逼兒子立休書休了你?”“將來?誰擔保我將來一定會嫁給他?他媽有機會讓兒子立休書麼?”“不嫁?你舍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你還說?”琛兒佯怒,彎起十指做貓狀,口中發出“嗚嗚”的恐嚇聲。盧越一直說妹妹前世是隻貓精,每每發怒,便瞪眼鼓腮,隻差沒有胡子可吹,否則活脫一隻發威雌貓。且同哥哥鬥力最主要工具便是十指尖尖,所到之處,十道劃痕細細正如貓爪遺愛。此刻見妹妹又作出發怒小貓狀,立即掛起免戰牌:“彆彆,算我說錯了,算我輸!”琛兒得意,發出勝利的“喵喵”叫,兄妹倆笑成一團。天蒙蒙地亮了,可是裴玲瓏的眼淚依然未乾。她已經守在吳舟床前哭了整整一夜。唯一的願望就是天永遠不要再亮,那麼這一切便都隻是個噩夢。同吳舟相戀兩年,這個英俊浪子的心不是那樣容易縛獲的。有些男人一聽說有機會成為陪讀先生,恨不得全身飛上充當司機兼廚子換取機會,可是吳舟不是這樣的人。是她追的他,使儘渾身解數,研究生畢業、才貌雙全、家世清白且是獨女,種種條件全不管用,直到親自下廚,使出洗手做羹湯的老橋段,才終於把他打動。眼看著就要喜結連理,比翼雙飛,然而一場橫禍飛來,昨天還是健康瀟灑的他,此刻竟躺在病床上,成了一具隻有呼吸沒有知覺的植物人。植物人!多麼殘忍而沒有道理的一個詞!植物是植物。人是人。怎麼可以混為一談?可是吳舟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此刻卻偏偏變成了一株冷漠而沉靜的植物,讓就要成為吳家新娘和留洋學生的玲瓏如何接受?她跪在主治醫師陸醫生腳下苦苦哀求:“請再救救他,一定要將他救醒,我要嫁給他,我們要舉行婚禮啊!”就在今天!本來今天她要披上白色婚紗做新娘的。可是命運卻讓她守在病房裡,觸目一片的白。白色的,可是不是婚紗,不是!所有在場的人無不落淚,連見多識廣的陸醫生也覺得神傷,可仍然無奈地搖頭:“我們已經儘了力了,他腦部大量淤血,我們能夠保住他的性命已經不容易。想清除所有的積血,隻能等他自體吸收,所以,他也不是沒有醒過來的可能,可是時間不能確定,這就要看病人自體的抵抗力和再生能力了。”吳媽媽率先大哭起來。這幾天,她簡直不敢合眼,剛一朦朧,就看到兒子站在他麵前,笑容可掬地揮手說再見。夢裡,她想,兒子這是要上飛機了。他們不是已經辦好了出國手續嗎?大概就是今天吧?然而兒子那笑容,就好像走了就不再回來似的,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淒,讓吳媽媽的心也酸起來,明明是高興的事兒,怎麼她就那麼想哭呢?夢裡也在哭,說:“舟呀,早去早回。”話一出口,人也醒了過來,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兒呀,你人還在,可是魂兒去了哪裡呢?怎麼還不肯回來呀?現在,醫生明白證實了兒子的長眠,她再也支持不住,顧不得眾目睽睽,放聲痛哭。玲瓏的父母也都來了,這是一對很標準的知識分子夫妻,穿的衣服、戴的眼鏡、以及恰如其分的眼淚和哀傷都像標簽一樣標明著他們的身份,是一對為人師表的中學教員。女兒才貌雙全,卻選中一個沒有正當職業的英俊小生做丈夫,這是他們十分難以理解的,但是畢竟是文明開通的現代父母,兼之聽說吳家也是正當人家,本著兒女婚姻自由的慷慨態度勉強同意了這門婚事。然而如今女婿忽然出了這檔子事兒,卻讓他們覺得不能再袖手旁觀,而有責任替女兒做出抉擇,再也不能聽之任之了。他們溫和關切地問候過吳舟的情況,又嘖嘖長歎幾聲,恰到好處地寒暄一回,便使出老師循循善誘的本領和深入淺出的語言道明來意,希望吳家兩老幫忙勸勸女兒,還是以學業為重,照舊起程為是。吳老先生默然點頭,吳媽媽卻多少有些不快,覺得兒子出了事,媳婦當然應該守在身邊才對,怎麼能就這樣狠心,一撒手走了呢。可是看一看人事不省的兒子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玲瓏,便覺得負氣的話不便出口,隻是不住地用手絹擦眼淚。玲瓏卻隻是哭著,說什麼也不離開吳舟的病榻。捱到今天,機票已經到期,裴玲瓏的父母替她收拾了行李護照,開著車一直送到醫院來。玲瓏死死拉著吳舟的手,口口聲聲說:“吳舟,你醒醒,我們的飛機要起程了,你起來,和我一起走呀!”哭得兩家父母都流下淚來。吳老先生心痛如絞,卻不失理智,扶起玲瓏說:“閨女,你既然已經叫了我爸爸,我就當你是親閨女一樣了,不能不替你著想。舟兒已經這樣,你就是留下來,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還會不會醒,他大概是沒什麼指望了,我不想再耽誤了你。你們好不容易才把出國手續辦下來,機票都出來了,這次不走,不知道以後還走不走得成。你們雖然已經領了結婚證,到底還沒舉行婚禮,是我們家舟兒沒福氣,依我看,這婚也不必算數,你以後要是在國外遇到合適的……”話未說完,玲瓏早已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抓著吳老先生的手說:“爸,我叫了您爸爸,就是您家的媳婦兒了。我已經和吳舟領了證,他就是我丈夫,我就是他妻子,不管舉沒舉行婚禮,都不能不算數的。我一定會等他,他一天不醒,我一天不會考慮彆的人。他什麼時候醒,我什麼時候和他補辦婚禮。我總之是他的人了,再不會改變。”玲瓏的父母也都覺得心傷,可畢竟是女兒前途要緊,隻得咬緊牙催促著:“玲瓏,飛機不等人,你再不走,可就趕不上了。”大連周水子機場。剛剛下午四點,離飛機降落還早,盧越捧著大束鮮花,趁著等候的時間臨陣磨槍,不住向妹妹套取情報:“天池會喜歡這些花嗎?”“會的,天池最愛的就是天堂鳥。隻是,這個時候,隻怕什麼花她也看不進眼裡去,老哥你這才叫‘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天池眼裡根本看不見你的。”盧越不服氣:“把老哥說得這樣沒用。也不問問你老哥是誰?”“當然知道了,你是玉樹臨風、足智多謀、才氣過人、賭技超群、風流倜儻、殺遍情場無敵手嘛。”盧越狐疑:“你這是說我?”“我說的是韋小寶。”盧越悻悻然,隔了一下又問:“你說天池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書。”琛兒不假思索。“那最害怕的是什麼?”“風。”“風?”“風。”“怎麼會是風呢?”“就是風嘛。”“風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盧越忽然文謅謅起來。琛兒卻不再說話,眼睛看著遠處,想起一年前在這裡送天池上機的情形來。也是夏天,她們剛剛畢業,分配通知尚未下達,天池已經迫不及待要辦停薪留職。學校當然不肯答應,天池索性破釜沉舟,放棄分配隻身南下,遠赴廣州。彼時琛兒正在青島姨媽家度假,聽說了天池的打算,向姨媽借了500塊錢,連夜打車自青島趕回大連。打電話去天池家,卻已經沒有人接,知道她大概已經去了機場。忙又撥電話到機場問詢處,還好離飛機起飛還有兩小時,應該還沒有檢票。於是又掉頭往機場開。機場大廳裡鬨哄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身白衣的紀天池顯得格外矚目,掩也掩不去的一份孤清冷寂自她渾身上下發散出來,仿佛同周圍的人隔了一堵牆。琛兒毫不費力地在人群中認出了她,卻一時心酸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遠遠地凝視著她,默默地祝福著她。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天池的心事。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次,她陪天池守在吳舟下班必經的路旁,久久站立,隻為了等他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他一眼。看到的,不過是背影。所以至今琛兒想起吳舟這個人來,眼前浮現的,始終都是背影:高大,英挺,寬肩細腰,上身是個標準的“V”字,一雙長腿,走路矯健有力。且不論長相如何,那背影的確迷人。以至於當她在病床上終於見到吳舟的正麵時,反而覺得接受不來。這就是讓紀天池愛了十三年的人麼?他睡得是多麼沉啊。其實,對於天池而言,這十三年來,他又何曾醒過?十三年了,他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天池的心裡夢裡,左右了她所有的思想與情緒,可是他自己卻毫無所知。於是,當他訂婚的消息公布後,她沉默的愛終於不得不落下帷幕,一走了之,從此遠離大連,遠離吳舟,遠離了等他找他想他的念頭。一走,便是一年。這一年來,她們每個星期都要至少通一次電話,並且找儘一切機會上網聊天,互發EMAIL,卻從來沒有提過吳舟。可是琛兒知道,天池是不會忘記吳舟的,隻從她一聽說吳舟遇難立刻便不顧一切地趕回來就知道了。從那些電話和來信裡,琛兒大致明白天池是如何削足適履地在廣州立下腳尖的,並一步步從酒吧歌手一直做到製版公司的業務經理。然而那條路究竟該是怎樣的艱辛曲折,卻是象牙塔裡長大的她所無法想象的。種種傾軋掙紮,天池多半輕描淡寫,隻在事後以玩笑的口吻略略提及,可是已經足以令到她悚然變色。直到今年初,才終於聽說天池做了業務經理,擁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和私人電腦。可是現在,為了吳舟,她又把這一片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拱手奉讓,輕輕拋棄了。就像那首三十年代的老掉牙的舊詩裡寫的: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然而天池,卻是空空地我走了,正如我空空的回。藍天之上,一駕客機緩緩飛降。播音器裡終於響起接客通知,琛兒拉著哥哥擠到接站口,剛剛站定,已經看到天池遠遠地來了。她穿著一慣的白衣白裙,隨著走動裙角微微揚起,看到琛兒,趕緊加快了腳步。“紀姐姐!”“琛兒!”兩個少女擁抱在一起,都是淚水盈然。這一對姐妹花,從大一時代建立起的友誼,至今已有五年的曆史,小彆重逢,又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禁頓生一種劫後餘生的感慨。盧越今天裝扮整齊,心理上自信許多,站在一旁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天池。一年不見,她又清減了許多,麵容憔悴,眼皮微微浮腫。他明知道衣帶漸寬、珠淚潸然都不是為了他,可還是禁不住有一絲心疼。不知是因為思念得太久,還是因為妹妹的緣故愛屋及烏,反正他對她沒有絲毫陌生感。在這一刻,他再一次在心裡對自己發誓:“我要追到這個女孩做妻子,一定要,非她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