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覺得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塊太陽能電池,明明氣力已經耗儘了,然而隻要一點點陽光,就又可以重新發光發力。想通了那爛陀的隱喻,我隻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再不忌憚長途奔徙。而且目標明確,我們決定奢侈一回,選了最高檔的空調快車。不但座位舒適,空間寬敞,行程中還供應茶點與咖啡。而且客人以外國人為主,身上也不會有那種當地人特有的體味。世界上一切的幸福與不幸,奢侈與簡苦,都是相對的。對於擁擠在下等車廂過道裡咀嚼餅碎的乘客來說,坐在高檔車廂裡享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就已經是最奢華的享受了,而那些穿著製服推著餐車走在過道中的列車員,在我眼中宛如天使。咖啡和糕點的香味同時撫慰著我的味蕾與疲憊,隻覺渾身暖洋洋的無限滿足。但是接下來的一段汽車旅程就沒有那麼輕鬆了,走的是山路,泥濘顛簸,就像是存了心要和剛才的高級特快形成對比似的,讓人充分體驗到什麼是一刻天堂,一刻地獄。車子跌跌撞撞地遊過田野,河流,成群的牛羊,零星的建築,以及頂著盆子走在田梗上的婦人,一路向山頂顛去。我幾乎以為自己要堅持不下來。但好在所有的車程都會有終點。在我覺得頭昏眼花已經看不清窗外景象的時候,車子終於停下來。那爛陀到了。為安全起見,小辛特地為我們請了一位向導。他叫阿齊茲,是一位獵戶,就住在山下的村莊裡,熟知這山上的每一條溝壑每一個岩洞。雖然住在佛山腳下,阿齊茲卻是一個虔誠的印度教徒,而且還是一個非常傳統的首陀羅農民,固執地遵守著種姓時期的一切禮儀,在見到小辛時,恭敬地跪下來觸摸他的鞋麵,並堅持稱他為“辛哈老爺”。他對於自己竟可以給一位刹帝利老爺做向導而無比興奮,但是對我這個“外國女人”,卻並不怎麼恭敬,隻是由於他的“刹帝利老爺”對我的特彆關心才會愛屋及烏地偶爾對我拋來奇怪的一瞥,似乎在問:這消瘦蒼白的病女人有什麼特異之處,竟然可以讓一位年輕尊貴的刹帝利老爺這樣垂青?儘管我們此前已經同阿齊茲說過此行的目的是尋人而不是朝聖,但他還是一根筋地將我們引往寺院遺址,因為:“每個人來到這裡都是這樣走的啊。”而且他堅持要走在後麵,理由則是:“我怎麼可以走在老爺的前麵呢?”這令小辛哭笑不得,一再跟他解釋:“我們是請你來做向導的,向導,就是在前麵帶路的人。你走在後麵,可怎麼給我們引路呢?”但是阿齊茲雖然對小辛恭敬有加,每當小辛開口就像聽到聖旨般點頭不已,卻像是聽不懂似的,照舊自說自話,自行其事。我自以為是一個執著的人,見到阿齊茲才知是小巫見大巫,在油鹽不進的偏執麵前,再強的原則也不堪一擊。這樣子一路牽牽絆絆夾纏不清,我們到底還是來到了那爛陀寺。那個兩千年前都麗繁華的聖地,那蓮花盛開的地方,如今殘石斷壁,滿目荒涼,隻有高大的舍利弗塔還依稀可見當年的恢宏氣勢。相傳這裡的第一座寺院,建造於佛陀在世時期,這注定它會在後世成為聖地。至了戒日王時代,此地繁華達至巔峰,成為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佛法學校。中國高僧玄奘、義淨,也都先後來到這裡進修。然而公元十二世紀時,伊斯蘭王朝統治了印度,穆斯林大肆破壞佛寺,當然也不會放過那爛陀,不但推倒校舍,砸毀佛寺,而且縱火焚燒藏書閣。大火燃燒了六個多月才熄滅,九百多萬卷經書儘皆焚毀。好在比丘們在軍隊到來之前,通宵達旦地擔來泥土將舍利弗塔整個掩埋,偽裝成一座高高聳峙的土丘,這才使它幸免於劫,留下那爛陀惟一的完整建築。但是這個說法也適用於菩提迦耶的大正覺塔,不由讓我懷疑是否有以訛傳訛或者借代使用的成分。舍利弗是釋迦牟尼親傳的首座弟子,也是眾弟子中最有智慧的一個,佛祖對他非常信任,還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羅侯羅拜他為師。在佛陀垂危之時,舍利弗因不忍見恩師涅磐,決定自己先行一步。於是向佛陀辭行,回到自己的家鄉,麵辭年逾百歲的老母,並向晚輩及鄉裡進行最後一次說法,而後在自己的房間中安住禪定,進入涅磐。當其餘的弟子將舍利弗的骨殖捧給佛陀時,佛陀召集眾比丘說:“你們不要為了舍利弗的涅磐而難過,也不要為即將到來的佛的涅磐而失望。大樹被砍倒之前,會先砍去粗壯的樹枝;寶山在崩壞之前,先要崩掉巨大的岩石。現在舍利弗的涅磐也是這樣。這就是法的自然順序。你們要皈依法,皈依我所說的真理,而不是其他有形有色的幻象。現在舍利弗已經獲證解脫,無諸苦惱。你們也要這樣,要棄除我執,宣揚正法,平靜地看待涅磐。去往極樂,才是靜修的第一功夫。”然而佛陀涅磐後,眾弟子還是不能徹悟,不能夠隻是憑借精習佛法來寄托思念,於是他們分贈了佛的舍利,在各地建成佛塔拜祭。此風日長,十大尊者的舍利也都被建塔保存,再後來更是發展到凡有高僧圓寂,必建舍利塔。比如我國西安的大雁塔後園,就有一整片舍利塔群。而舍利弗塔更是因其高大巍峨,被後世許多不求甚解的信徒誤為“舍利佛塔”,也就是佛陀的舍利了。舍利弗塔高八十餘?尺,石梯數百階,從塔頂往下望,廣闊的那爛陀園林一覽無遺,零亂的褐紅色地基依稀可以看出昔年的功能:校舍,僧房,回廊,反思室,圖書館,香積廚……斷牆一層套著一層,殘破而沉默,見證了兩千年的曆史,飽經戰火與風霜。但它們不說話,隻以它們的存在鑒定曾經的繁華與文明,印證著“寶台星列,瓊樓嶽峙”的舊時風華。群山合抱,密林如織,從高處望下去,除了四周濃綠的熱帶雨林就是眼下磚紅的廢墟地基,使茂盛的愈發茂盛,殘破的更加殘破,但仍然是無比壯觀的。我和小辛在塔頂站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出聲,夕陽如血,照在紅砂岩的地基上,有種說不出的傷痛,仿佛整個那爛陀都浸泡在血海中一樣。我們都知道大辛不可能住在景點是,所以下了塔,便催促阿齊茲帶我們往山裡去。山路崎嶇,叢林茂密,不知名的野花拂落一頭一身,千百歲的老樹盤根錯節,彼此的枝葉在半空中糾纏,搭蓋天然屋宇。由於長年的雨水浸淫,很多樹枝上生出濃綠黯黃的絨毛,比它本身粗壯出很多倍。我看著這些樹木,不由感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助,它們仿佛從亙古時代就已經根植於此,除非砍伐,否則沒有生也沒有死,與天地永恒同在。如果大辛要選擇這樣的地方靜修入定,那真是隨時可以隱身。我甚至懷疑,若他一直靜坐下去,許多年後,身上會不會長出綠色的枝葉和地衣來,與這座山、這些樹渾然一體。阿齊茲在我們的再三勸說下,終於肯走在前麵了,但是很不自然地斜著身子,而且時不時地就要回頭問候一聲“尊敬的辛哈老爺”。當他發現辛哈老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時,動作和聲音的幅度就大起來,一邊大聲抱怨一邊反複地做著用力往下劈的手勢,即使無人回應,也獨自說個不停。小辛簡單地翻譯:“他在說,這山很大,可以住人的岩洞或樹屋有成千上百個,這樣的找法可不行。”我有些驚異於陌生得像一個謎的阿齊茲在這瞬間與我驚人相似的念頭,喃喃說:“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句古詩此刻真是現實最好的寫照。從古至今,從印度到中國,原來人們對於山的敬畏從來都沒有變過。小辛敬佩地說:“你們中國的古詩真厲害,好像不論什麼事,都可以用一句詩來形容。”“說得不錯。所以,再教你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因為苦苦地思念一個人而消瘦,卻依然深愛他,無怨無悔。”小辛久久地重複著那兩句話,然後,很肯定地說:“我明白了。”“真的明白?”“當然,因為我也是這樣。”我噤聲。如果在前世真是我欠了大辛,那麼小辛呢,難道欠了我?一種不易察覺的難堪的寂寞,在黃昏的山林中悄然蕩起,潛潛冥冥,掠過小辛也掠過我。連阿齊茲也難得地停下自言自語,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忽然覺得這整個印度之旅都是難堪的,從一個廢墟到另一個廢墟,無論宮殿或廟堂,一例都成曆史殘跡,無不傷痕累累。榮譽,名利,權位,信仰,在歲月風塵中都虛無縹緲而殘破不全,惟有此刻的寂寞是沉甸甸的真實存在,如影隨形,同正在密密縫合的暮色一起遊移過來,漸漸沉澱。當夜,我們沒有找旅館,就留宿在半山的一個木屋中,那是阿齊茲打獵時的臨時住所。屋內無床無枕,隻有兩張木板,上麵鋪著已經發黴的乾草。小辛很擔心,但我告訴他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睡在曠野,何況,有瓦遮頭,也不能算是露宿。我們把床板打掃乾淨,撿來新鮮的乾草鋪在上麵,甚至還好心情地采了幾朵野花裝飾在床頭。想想在印度這二十來天也真是奇特,一時住在小辛打人情牌三折訂宿的星級酒店,一時是隻有一床一幾的廉價旅館,試過露宿荒野,也曾經寄宿在寺院,今晚更是住進狩獵人的茅屋裡來了。其實靈魂對於身體也是如此,不同的輪回中住在不同的宿主裡,刻舟求劍是一生,隨遇而安也是一生。我與小辛躺在一步之隔的床板上,各自望著屋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頭腦還很清醒,聲音裡卻已經有了惺忪的睡意。他忽然說:“小時候,我和大哥也常常這樣聊天。”這句話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任何與大辛有關的細枝末節我都願意知道。自從我對小辛表明自己的心意以來,他一直陪著我到處尋找大辛。但是我們卻一直諱莫如深,很少直白地談起這件事。或許是因為小辛對我那曲折的心意,或許是因為我愛的畢竟是一個和尚,這件事不論從哪方麵都很難啟齒誇誇其談。因此,這麼多天以來,縱使我們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卻仍然無法痛快地敞開心扉。住在旅館裡的時候,我們兩個會對著電視整晚卻不說一句話,至於電視演的什麼,其實我根本不關心。估計他也沒有真的看進去。但是屋子裡有喧嘩的聲音,會使得兩個沉默的人沒那麼尷尬。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兩個就像那種結婚多年卻同床異夢的夫妻,各自懷抱著自己悲哀的隱秘。但是現在我們是睡在臨時茅屋裡,除了晚風拂動屋頂茅草的聲音,就隻有彼此的呼吸與心跳。這樣的夜晚,最適合用來談心。我望著他,希望他說得更多。但是小辛歎了口氣,說:“你的眼睛在夜裡真明亮啊,就像天上的星星。”我有些窘,重新轉過身來,眼睛望著屋頂。小辛再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微微扯起了鼾聲。不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夢裡,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娜蘭,娜蘭。”我翻身坐起,聽到山濤隱隱若有似無,腦中一片空明。我知道,是時候了,就是這裡,是大辛在呼喚我。乾草和野花的清香沁入肺腑,小辛在隔壁鋪上翻了個身,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但很快又睡著了。我披上紗麗,小心翼翼地繞過他的身體,拉開柴門走了出去。月色皎潔如霜雪,透過繁密樹葉稀疏地灑落下來,若隱若現地指出一條朝聖之路。我沿著那路奔向那爛陀寺。千年古樹紛紛伸出枝條來將我阻止,每一下抽在身上都是一道鞭痕;枯葉堆積,踩在腳下,矻哧矻哧,發出腐爛的甜絲絲的味道,使空氣中彌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神秘意味。我不管不顧,隻是拚力地奔跑,呼吸聲回蕩在山林中變得格外響亮,連呼嘯的山風都不能將它掩飾。天地間都是我呼呼的喘息聲,好像肺要炸裂開來。終於來到山巔。月光將整個遺址照得一片雪亮,洗去所有的殘缺與疼痛,竟是幽魅端豔的。那沉寂了八百多年的古寺,那久經風霜的聖地,在月光下仿佛重新恢複了兩千年前的輝煌,自有一種無語的莊嚴。每一塊石頭,每一朵雕花,都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在熱烈地對我注視。茂密的森林那樣熱烈地執著於生存本身,用力地吸進二氧化碳,吐出清新氧氣,每一陣風吹過都有如潮聲湧動。我在月光下手腳並用地攀上高聳的舍利弗塔,山風迎麵,鼓起睡衣的下擺,仿佛要將我席卷而去。月光在我登塔的時候暗淡下來,遠處起了霧,林木蔥蘢,煙嵐壯闊,我知道大辛就在那山中的某一處岩洞裡,某一棵大樹下禪定。可是我看不見他,隻聽見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呼喚:“娜蘭,娜蘭,忘記我。”不,我不要忘記,我要相伴。大辛,請你出來見我,請你!我用儘全身的力氣,對著遠山呼喚:“大——辛——,大——辛——,大——辛——”眼淚流下來,又很快被山風吹乾了。我用力地呼喊著,感覺力氣在一分一寸地遠離我,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高高地飛在空中,飛越群山環水,在叢林重崖間飄蕩,尋找。一個念頭湧上心來:如果靈魂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是否,我的尋找會變得容易?如果我變成一縷自由的靈魂,是否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陪在他的身旁,就好像鹿野苑那些未及輪回的亡靈,隨處流蕩。大辛說過:你不是溺水,是自殺。不,我不是自殺,是為了輕盈。隻有靈魂自由了,才可以輕盈地尋找;隻有找到你,與你永遠相伴,我才可以充實。山霧縹緲,兩千年前生活與行走在這裡的僧侶的氣息,依然彌漫在山穀中,我甚至可以聽見當年無遮大會上的萬人誦經聲。震天的梵鈴與人頭湧動間,我看到大辛越眾而出,身披袈裟向我走來,似乎在向塔上仰望。我們的目光穿越過兩千年的時間與空間,糾結交錯。大辛!我呼喊他,你終於來了!他站下來,張開雙臂,我縱身一躍,跳向他的懷抱……我像一片樹葉那樣輕盈,不偏不倚,落入大辛的懷抱。我終於找到了他。他終於回應了我。大辛對我說,我本是釋迦牟尼坐在樹下靜修的那株菩提樹上的一片綠葉,而他是佛陀座前池塘裡的一朵蓮花。當佛陀頓悟的一刻,天地震動,我們相視而笑,靈犀相照,就此結下一段佛緣。刹那心動,竟成永世牽掛。而後,佛祖折下樹枝回到鹿野苑找尋他的同伴,並在那裡重新插枝成樹,從此將我們分離;再後來,玄奘取經來此,又將我再度折下,帶入了大唐。一直以來,我以為是我在尋找他,但是大辛說,其實,是他在尋找我。練丹有道,五百年方能成仙;鳥獸蛇精,一千年或可成妖;而我與他如此渺小,不過是天地間一朵蓮花和一片樹葉的緣分,要修行兩千五百年,經曆多少輪回,才可以幻化人形,飛越千山萬水,有此一遇。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我們有緣相遇,有情相伴。我們在山間結廬而居。溪水清澈,山果豐富,大自然供給了我們所需要的一切。我們甚至在山腰開了一塊田地種麥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仿佛回到遠古,做一對人世間最平凡的夫妻。惟一不同的是,他仍會念經,而且持齋,不殺生。當他念經的時候,我便坐在旁邊癡癡地看著他。有時候我會懷疑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他,會伸出手指輕輕碰觸他的身體,害怕我看到的這個他不是真的。鳥鳴聲在這種時候會顯得特彆悅耳,仿佛在應和他念經的節奏。連山花也會開得比往常更豔。我想起在阿旃陀一號窟裡看到的菩薩執藍蓮花壁畫,也許大辛就是佛手上的那朵蓮花吧,所以他會比我更親近佛法,成為釋子。而我這片微葉,背井離鄉,跋山涉水,從印度去到大唐那麼遠,終於托生為一個平凡的中國女子。佛以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又說一切眾生,永遠升沉於“天、人、阿修羅、地獄、鬼、畜牲”六道中,猶如車輪沒有始終地轉動,故稱輪回。而我和大辛,要多麼難得才可以同時輪回入人道,相遇相知。下一世呢?也許他會成為天人,而我墮入地獄,從此永不相逢。我隻有努力把握眼前的一切,我可以暫時擁有的這一切,分秒自珍。有一天,我去林中采野果的時候,聽到一隻山羊淒厲地叫著。它受了傷,我將它帶回草廬。大辛采來草藥為它治病,從此,我們每天早晨開始有羊奶喝。這件事啟發了我,後來,我又養了幾隻雞。但是大辛拒絕吃雞蛋,我把它們送給山下的村民,換來做衣裳的布,還有鹽和一些調味料。山中的四季並不分明,一種花謝了,另一種花會開。花開花謝間,我們兩個漸漸地老了,頭上生出白發,但他看上去還是那麼英俊,高貴。我們在開滿蓮花的湖水中泛舟,采摘蓮藕。我向他吟起一首中國的詩: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他剝出蓮子放在我的手中,問我:是否後悔當初在蓮花塘的相遇,後悔來那爛陀找他,後悔離開人世繁華度過清貧生活。我說:隻要能陪著他,我便很開心。其實我常常想家,想起母親,想起國內的一切,想到另一種生活的可能。但我已經做出選擇,便不可以後悔。況且,能與我愛的人共度一生,還有什麼不可以放下?但是,人終有生老病死,我們也一樣。悲哀的是,竟然要我看他先死。我不明白,明明體弱多病的人是我,為什麼反而他會走在我前麵?他卻很平靜,對我說:早一天大去,就會早一天輪回,那是所有佛門子弟的終極追求。他請我不要再想著他,因為他不會在彼岸等我,今生已經緣儘,來生,我們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他再三地請求我答應他,不要太執著,修行兩千五百年見這一麵,應該滿足。不要再把渴望帶入下一世,下下一世,無止境的糾纏,隻會帶來無止境的煩惱癡欲,永生不能解脫。我答應了,親手撿來枯枝將他焚化,將他的骨殖灑入河水中。我知道這並不是佛教徒該有的儀式,但是他既然生於一個印度教家庭,那麼選擇恒河做他的歸宿,或者可以幫助他早一點到達天堂。一個有道的婆羅門詩人向我走來,他的長袍就像雪那麼潔白輕盈,他說:“你這樣傷感,可是想追隨你的丈夫去到天國?”我茫然仰望,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忽然想起泰戈爾詩裡的聖人杜爾西達斯,他曾答應那個在恒河邊哭泣的寡婦,會在一個月內幫助她找回丈夫。婦人滿懷幸福的希望,回到家裡,杜爾西達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滿神聖的愛。一月未儘,鄰居們過來看她,問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嗎?’寡婦笑著回答:‘是的,找到了。’鄰居們急切地問道:‘他在哪兒?’‘我的夫君在我心裡,已與我融為一體。’婦人答道。那是我曾對小辛背誦過的詩句。今天卻成為我的寫照。我想起此前曾經夢見父親在恒河中洗浴,夢見他來到鹿野苑看我,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會上那樣——既然我的前世是被玄奘攜入大唐的菩提枝上的一片樹葉,那麼父親或許就是那根樹枝吧?如今,他的靈魂終於隨我回到印度,經過恒河的洗禮,並且在菩提迦耶的出生地完成圓滿輪回,無憾地飛升。塵歸塵,土歸土,而我的父親,回歸了他前世的菩提樹。也許,我所以會有這次印度之旅,就是為了送父親的靈魂返鄉,尋找他生命最初的根吧?至於小辛,還有我在克朱拉霍婚禮上見到的印度女孩,以及沿途許許多多的有緣人,大約是樹上的另一片葉子,池塘中的另一朵蓮花,又或者是彼時飛過天空的一隻鳥,遊在塘中的一尾魚,曾在前世給我以沉默的注視,而我卻在輪回中將往事忘記。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誰能說得清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想到小辛,便忽然聽到他的聲音——“Scarlet,你醒了嗎?聽得見我說話嗎?”我睜開眼睛,哪裡有什麼山林,哪裡有什麼恒河水,哪裡有什麼大辛和奶山羊?倒是真有一個穿白袍的男人走過來,脖子上還掛著聽診器,原來是位醫生。他俯下身子扒開我的眼皮,命令我上看下看,轉動眼睛,又讓我伸出舌頭來給他檢查,然後滿意地說:“她已經好了,不用等到明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小辛雀躍:“太好了。娜蘭,你終於醒了。”我費力地坐起來,茫然四顧,終於弄明白自己是在醫院裡。原來,一切是個夢。可是,那真的隻是一個夢嗎?那夢境有多麼真實,真實得刻骨銘心!湖水的反光,樹木的氣味,山羊奶的溫度,大辛念經的聲音,蓮花在風中搖擺的樣子,甚至我在河岸上晾曬袈裟時細心抻平衣褶的觸感,泥土,茅屋,山崖,遍地芳草……那一切,如此清晰敏感,怎麼會隻是一個夢?我轉向小辛:“我怎麼會在這裡?”“你從舍利弗塔上摔下來,是我大哥送你來的。”“你大哥?我真的找到他了?”我又糊塗起來。難道不是夢?我真的和大辛見麵了,真的曾經在一起過?“不是你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你。”小辛的話讓我又是一陣恍惚。這句話,大辛在夢中也曾說過。我攤開手心,那裡明明有一顆蓮子。小辛還說,那天晚上,我從舍弗利塔上摔下來,正好遇見趁著靜夜前去拜塔的大辛。於是,大辛將我送到醫院,並且替我輸了血。他讓小辛轉告我:緣分有一定,不要太執著。“無止境的糾纏,隻會帶來無止境的煩惱癡欲,永生不能解脫。”我喃喃。小辛驚訝了:“你怎麼知道?難道你並沒有完全昏迷,你聽得見?”“他在夢裡對我說的。”“夢裡?”小辛不明所以,“他替你輸完血後,坐在你身邊守了很久,我出去給他買吃的,回來時看見他握著你的手在念經。也許,是那時候對你說的?”在我昏迷的時候,他曾經握著我的手,坐在我身邊守候!我心溫暖地悸動,淚盈於睫。想到此刻我身體裡有大辛的血在流淌,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充實。小辛接著說:“我勸過大哥,讓他等你醒來再走,可是他不肯,他說,你會明白的。”“是的,我明白。”我明白。因為我經曆過,擁有過。我在夢裡經曆了一切,走過了一生——與大辛相親相愛的一生。莊周夢蝶,不知自己是莊周,還是蝴蝶。而我也不能知道,自己與大辛的因緣是真,是夢?如果相愛是夢,那麼我在現實世界裡對他的感情又是什麼?是夢的延續,抑或開始,又或是另一個夢?如果夢境是真,那麼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也許那是前生,也許是來世,也許是在我所知的這個世界外的另一個世界,但無論怎樣,如果我覺得那是幸福,我便是幸福的。因為那道輪回,我已經走過。我終於放下了。佛偈說九九藏書網:“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手中握無限,片刻成永恒。”一天,與一生,有什麼分彆?我已經得到了那最好的片刻,便也得到了永恒的幸福。還有什麼可奢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