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哈兄弟終於見麵了。這個晚上,我們回到了大辛掛單的庫提寺借宿。他們兄弟聯床夜話,而我亦無法再挑剔住房條件,隻得因便就簡,與兩個韓國遊客一同睡在客房的通鋪上。一夜難眠。想到與大辛同在一個屋簷下,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月光從兩扇窗簾的中間透射進來,仿佛有香氣,鋪灑得屋中柔情似水。我無緣故地相信大辛也沒有睡,如果我去敲他的門,他會不會願意陪我在月光下散步?我努力與身體裡的渴望抗爭著,越抗爭就越透徹地明了,我愛大辛,愛他超過這世上的一切。與對他的愛相比,我從前經過的那些戀情簡直都不算一回事——遇上某個人,產生好感,約會,吃飯,看電影,在花前月下說些甜言蜜語,而後漸生齟齬,爭執,冷戰,分手……其中自然也有過期盼與淚水,但如今看來都如煙塵。因為我從不曾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渴望為一個人奉獻,隻要他肯,我願意連靈魂也交予。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進入某座我不能知曉的聖山,去朝拜我不能明了的世界。信仰將我們隔絕成天各一方,比中國和印度還要遙遠。如果能夠挽留他,讓我做什麼不可以?屋子中一直有種憂傷的氣息在徊蕩。有人說過,越是寺院這樣的地方就越容易集聚不得往生的鬼魂,他們因為某種緣故錯過了輪回的機會,迷失在時間的曠野裡,惟有棲身佛簷,希望在木魚聲中得到超渡。我感受到那種陰鬱的氣息,心裡比死亡更加難過。眼淚汩汩地流出來,順著眼角滴在耳畔,就仿佛時間的流逝。我是在浪費與他相處的最後幾個小時啊。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隻要我用力呼喊他就可以聽見,而我卻無所作為,就隻是呆呆地躺在這裡,任由時間過去,這真是最殘忍的揮霍。第二天早晨,天剛剛亮,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梳洗了,坐在院中等辛哈兄弟出門。早晨的薄藍的天空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就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我惴惴地徘徊在庭院中,在香爐與佛像之間,心情既緊張又興奮。然而我等來的隻是小辛,他告訴我,大辛已經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起床走了。“走了?”我心中無限悵然,有種一直往下沉的感覺,“你大哥他,說過要去哪裡嗎?”“沒有,他隻說要往前走,到想停下的時候就停下,找一座山靜修。”小辛的情緒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激動,反而有種釋然的平靜。耿耿於懷的人是我。他竟然沒與我告彆,連聲珍重也沒有留下。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麵,但是,連一個說再見的機會也不給我,何其忍心!昨晚回房前彼此說晚安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就是最後一麵,還以為一覺醒來可以再見到他,那時會有一個更加鄭重的告彆。如果,我早知道“晚安”就是我們彼此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一定會更加用心用力地看著他,會將他的影子刻進我的心裡,記憶裡,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記。“那麼,他還說過些什麼?”我抱著一線希望問,想知道他會不會留下關於我的一言半語。然而小辛隻是說:“沒有了,他就是一直叮囑我要照顧好媽媽。他還記得媽媽,記得我這個弟弟,他並不是真的無情,無牽無掛。”他“不是真的無情”嗎?可他對我的不辭而彆是多麼無情!我又想,他走的那個時候,會不會就是我輾轉反側,拚命抑製住想要敲他房門的那個時刻呢?如果當時我順從自己的心意起床走出客房,會不會就能及時地與他相遇?我想象大辛站在月光裡回首相望,在沉默中與我告彆的樣子。心底的傷感一陣比一陣更加濃鬱。小辛沒有留意到我的失落,絮絮地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恨他,恨他丟下我和媽媽不管。但是現在我知道,父親的去逝,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時候才九歲,已經要獨立承擔一個家。他的負重比我多得多,所以才會對生死和變數有那麼深的感悟,以至於最終皈依佛門。無論他最終能不能修成正果,但我想,這應該是一件好事,不是壞事。現在,是我要挑起整個家的時候了。”我有些無法理解。他們兩兄弟,一個信濕婆,一個信佛陀,卻能在這麼深的恩怨之後,於這麼短的時間裡達成共識,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血濃於水,還是該理解作佛教與印度教的同出一源。不過我再想一想就明白了,大辛是有那樣一種魅力的,可以讓他身邊的人心情寧靜。無論這個人本來是怎樣的憂傷、絕望、憤怒、浮躁,他都會以自己的力量使他平定,覺得適意。如果他能夠回到家裡,同他的母親見麵,我相信,辛媽也一定會理解並接受兒子的抉擇的,就像釋迦牟尼的姨母、妻兒曾經做到的那樣。但是,大辛說:時機未到。等他想通悟徹、斷除見惑思惑的一天,自然會回到家中親自向母親說道的吧?不管怎樣,小辛能夠這麼達觀,讓我深覺欣慰,我正擔心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呢。“謝謝你,Scarlet。”小辛誠心誠意地說,“是你幫我完成了多年的心願。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隻有繼續做一個好導遊,陪你旅行。”當天下午,我們從瓦拉納西出發,飛往克朱拉霍。當飛機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時,我將頭向後靠在椅背上,感覺身體與靈魂脫離開來,一半隨著飛機上升,另一半為地心引力所牽絆滯留延後。這是第一次感覺肉體比靈魂飛得更高。是小飛機,全程45分鐘,顛簸得非常厲九*九*藏*書*網害。天空湛藍,光線很好,但是機艙內風起雲湧。飛行員似乎厭倦了重複枯燥的短途飛行,有意製造花樣找樂子,途中一再玩弄飛行技巧,時而側翻,時而滑浪,一路險象環生。我的胃疼一直沒有停止,這時候更是翻騰得厲害,就好像秤砣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秤杆上,左右不能平衡。小辛一再追問這兩天我都和大辛談過些什麼,我避重就輕地告訴他:“大辛給我背誦過一段《薄伽梵歌》,關於要做分內的事,不做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的。”小辛立刻感動了:“那還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會我們念的。也許,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大哥分內的事就是出家梵修,我分內的事就是照顧媽媽。”原來這段詩還可以這樣解釋。我有些錯愕,不禁想,於我而言,也許還可以有另一種譯法:“愛你可以愛的人,即使這選擇是退而求其次;不要愛不可以愛的人,無論他有多麼高尚難得。在彼此的相愛中活著,生死無畏;在不屬於自己的愛裡活著,生不如死。”大辛說得對,任何一種道理,都有不同的解釋,就像多元幾何題,神有神的解釋,佛有佛的解釋,而我,也惟有接受自己可以得到的那種解釋,往前走,忘記他,這是我惟一的選擇。飛機忽然做了一個拋物線滑行,機艙中一片尖叫。鄰座是一位來自比利時的年輕女士,被這不靠譜的飛行嚇得花容失色,竟向小辛打聽起印度航空的保險理賠問題來,又問可不可以向航空公司投訴。小辛有些無奈地說:“隻要沒有飛行事故,就沒什麼可投訴的,投訴也不會起作用。飛行員的任務就是駕駛飛機從此地到彼處,隻要他完成了任務,就是對的。”艙中乘客紛紛嘔吐起來,而嘔吐這件事是有感染性的,我再也忍不住,抓起一個嘔吐袋也開始大吐特吐,仿佛把渾身的力氣、煩惱、願望、失意,統統吐了出來。小辛有些手足無措,一個勁兒喃喃地說“對不起”,似乎危險駕駛是他的錯。我清理好自己,勉強地笑著說:“這家夥一定是開戰鬥機出身的。”這笑話不好笑,因為小辛仍是滿眼憐惜,內疚地說:“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我卻看著你受罪也幫不上忙,我真是沒用。”“誰說你沒用?你可以下機後把那個駕駛員揪出來打一頓。”其實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這樣說,前排後座都有人紛紛提議:“對,下了飛機,把駕駛員狠狠揍一頓!每人一拳一腳,踩扁他!”說是這樣說,著陸後當然不會真的有人對飛行員動粗。但不能理解的是,當我們下了舷梯繞過機頭往外走時,竟然透過舷窗,看見駕駛員得意地向我們翹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在誇讚自己飛行技術了得,還是在稱讚我們居然在這樣的飛行條件下還能活著著陸。這簡直是全世界最不合邏輯的事,我隻覺滑稽得不能再滑稽,離譜得不能再離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小辛奇怪地問:“Scarlet,有這麼好笑嗎?”“怎麼辦呢?麵對這樣的尷尬,如果哭解決不了問題,就隻好笑了。”我回頭看看同機的乘客們——無不是臉色慘白,雙膝發抖,有的還在不住擦汗——不由再次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終於來至大名鼎鼎的克朱拉霍性廟群。其實泛稱“性廟”是不準確的,多少有點嘩眾取寵的招徠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廣告吧——隻要看看那些對準性愛雕塑狂拍細節的遊客就知道了。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廟群。但並非所有的西廟群建築都是性愛雕塑,更不是說廟上所有的雕刻都與性有關。西廟群的廟宇分為兩種:一種是供奉神祗讓人參拜的,其間的雕塑都關乎生活禮儀以及天神故事,相對嚴肅;而另一部分隻是在宣揚教義而並無參拜關係的,才會有性愛內容,但也分為三層,性愛隻在最下層,上層是貴族與文人的生活狀態,再上層則描述有關天神的傳說。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做愛是人生的基本歡娛,隻有在食色性得到滿足的基礎上,才談得到政治、軍事、文化這些上層建築。不過那為數不多的性愛雕塑已經足夠驚世駭俗的了。且不說性愛姿勢之艱苦卓絕,匪夷所思,做愛方式之大膽狂放,變換無窮,單是那幾處與動物有關的圖案就夠讓人麵紅耳赤的了。我想起小辛說過,在印度教的起源釋義裡,認為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一種崇拜的關係,人應該崇拜動物,與它們是平等、親切、和諧的,有如兄弟手足,相親相愛。而做愛,顯然也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正當“關係”。歡愛的男女赤裸相擁,挽頸交臂,身體揉成各種不可能的曲線,那麼坦然地沐浴在天地之間,陽光之下,仿佛今天已是世界末日,這是他們今生惟一的做愛,所以誓要將此刻定格,與天地永恒。光風霽月中,那些窮儘歡愉的性愛雕塑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尤其那在《愛經》中稱之為“葡萄纏繞”的擁抱姿勢原該是柔媚嬌慵的,然而一旦用剛硬的石頭刻塑出來,表現出的竟然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欲望之美。草地的空閒處有不知名的古樹,開出繁茂的紫紅的花來,遠望去有種熱騰騰的活力,也是極儘張揚的。漫步在克朱拉霍的雕刻群裡,一千年前的色情男女都化了石頭,卻依然活色生香地訴說著關於“愛”的古老傳說;一千年後的我卻如行屍走肉,早已被辦公室生活風化成一具會行走的時代標本。我不禁歎息:“真是一座神奇的城,簡直不能相信是人手完成的。”“這裡有一個故事。”小辛說。我忍不住笑了,有多久沒聽到這句話了,真是親切啊。這裡有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在大約兩千年前,月亮神有一天來到地球,下凡在克朱拉霍(Khajuraho,本意是“椰子樹之城”)這個地方,看到了一個絕世美女dra Vati(意思是“月亮的女人”),立刻為之驚豔,於是做了天下男女都會做的那件事,生下了一個兒子叫dra Vagman。月亮神許諾維門:你是人與神的兒子,生來就擁有與眾不同的力量,可以做許多凡人無法企及的事情,也可以擁有強大的國土。但是維門說,我不需要那樣多的土地或權力,我隻想做一件事——用畢生之力修建儘量多的廟宇,讓天下的人受教。占得拉維門的一生中,在克朱拉霍這個地方共興建了五十多座印度教的廟宇。其後一百年間,他的兒子、孫子繼承遺誌,從公元950至1050,共建築了一百多座宗廟,完成了整個克朱拉霍奇跡。——這樣龐大的建築群,聽起來的確好像隻有天神才能完成。難怪印度人會把所有的完美都歸於神跡呢。西廟群中最讓我玩味的一座,是由12世紀的一位國王下令建造的廟宇,既有印度教的蓮花象征,又有伊斯蘭教的圓頂,同時擁有耆那教特征,意味著三教合一——這說明早在阿克巴大帝之前三百年,已經有一位英明的國王有過宗教統一的偉大思想了。“這麼說,克朱拉霍廟群最早由占德拉王朝建於公元950年,大約在十二世紀結束。”我算了一下時間,問小辛,“可是公元十世紀並不是印度教最鼎盛的時期,為什麼這裡會忽然大建性廟呢?”這個問題不能再用神話或傳說來解釋,小辛似乎很不習慣講解曆史,要想一下才可以重新組織言語,這回的理由要嚴肅得多了。原來,在公元十世紀前後,異教的不斷興起和蒙古人的侵入,使印度教的勢力一度式微。在這種情況下,占德拉王朝力倡印度教,並有意張揚其與異教的不同,這便是“愛”。印度教認為做愛與吃飯、睡覺是同樣自然而令人愉快的事,有點像中國的“食色性也”,並主張發掘人的最大潛能來滿足感官的享受,追求做愛快感,因此便有了瑜珈,有了《愛經》,同時大建廟宇,把這種主張發揚光大。這裡麵多少有點“以愛興教”的意思,希望通過張揚性愛來招徠教眾,振興教義。我不禁想起《愛經》中的一段話:“愛是身體、心靈與靈魂的喜悅,處於微妙的感官之中,清醒你的眼睛、鼻子、舌頭、耳朵與皮膚,而在感覺與被感覺之間,愛的本質將綻放開來。愛是唇對唇的氣息,是在美妙的擁抱中對於乳房、臀部、大腿的愛撫,從其中孩童誕生了:從《愛經》和這個塵世中去學習愛吧。”隔了兩千多年,那些美妙的散文詩一樣的言語仍然很有煽動力,而克朱拉霍性廟,也的確是這經文的最強有力體現。那栩栩如生的雕刻,男人的陽剛,女性的柔媚,表情憂傷,瞳仁裡幾乎會流出眼淚。那曲張有度的手臂真實得甚至讓人不敢觸摸,生怕它是有彈性有溫度的,一旦碰觸便會驚醒了千年前的古人,攪擾了他們沉醉的愛夢。正在瞻望,忽然廟宇後爆出一陣大笑,是有人穿了紗麗在拍照。即使隻是遠遠地看到一個背影,也可以確定絕不會是當地人。正所謂“穿龍袍不像太子”,印度女子那種曼妙婉約,不是任何人用一件紗麗就可以偽裝得來的。拍照人相當張揚,揮手指點,不知是在告訴夥伴如何拍攝還是招呼同伴過來合影,那大開大合的手勢讓我懷疑可能是同胞。想著,那些人已經收了相機說笑而來,果然是鄉音。我有些歎氣。和全世界任何著名景點一樣,越是重要的古跡,就越像是聯合國集市,充斥著各種膚色各種國籍的人。以歐洲人居多,印度本地人次之,亞非人則相對較少。但由於是春節長假,中國的旅遊旺季,因此同胞團相當之多,最初相逢的時候會有親切感,但是見多了就有些尷尬。因為國人走到哪裡好像都是最吵的一隊,永遠先聲奪人,隔山隔水地用普通話或方言大聲呼朋引伴,喧嘩得仿佛在做話劇表演,動作聲音裡都有一種莫名的誇張。大抵是不常出門的緣故,一旦置身異鄉,便覺得如戲如夢,由於不真實感而引起了強烈的表現欲。我同小辛避開人群,穿過陽光與綠樹,來到東廟群。這裡的建築時間要晚於西廟群,大約建於公元十二世紀,保存相對完整,但規模稍遜,並一直在進行修複工作。在一些半開放的廟宇前,空場上散落著大小不一的石塊,有些是斷碑殘雕,有一些則大概是新補充的石料。石匠們叮叮當當地揮舞著錘子,正在雕鑿一朵石蓮花。那蓮花的層層花瓣已經初具雛型,石屑飛濺,仿佛有香氣和生命從那裡跑出來。石匠藝人這種手工業者在中國,幾乎是隻有墓地或是博物館才會需要的,豎碑刻字之類。其餘的像橋墩裝飾著小獅子的石欄柱頭,大多借助電機電鑽進行統一切割,或是乾脆用石粉拌漿澆築成不同的模子,很少會有人不借助任何機器而隻是拿把錘子對著原始的石頭精雕細琢了。我坐在對麵草地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石匠錘石頭。那叮叮當當的聲音就仿佛從一千年前傳來——公元十世紀占德拉國王下令修建克朱拉霍廟群的時候,其情形也是這樣的吧?忽然覺得,中間的一千年仿佛不存在了,一千年前的今天,同樣是在這個地方,同樣有石匠拿著同樣的錘子對著同樣的石頭在做同樣的事情,那時候,不知道我現在坐著的這片草地,是否同樣有一個女孩子在癡癡地張望?小辛有點不耐煩,於是我站起來同他繼續往前走。東廟群多為佛教與耆那教所建,雕塑內容十分健康,因此也就遠不如西廟群精彩,很容易就逛完了。據說那時候的印度人受到佛教等異教影響,已經對性愛話題越來越諱莫如深,且不能再為自己的性廟建築感到自豪和理直氣壯了,到後來更覺得自己的首都遍布著這樣的廟宇是一件羞恥的事。於是新國王下令遷都,克朱拉霍這座曾經繁華一時的都城就此湮沒,成為無人問津的小山村。度過了五百多年默默無聞的日子後,在1873年,一個英國獵人無意中來到此地,發現了這座舉世無雙的精彩廟群,歎為觀止。於是,克朱拉霍的沉寂被打破了,並經過一百多年的開發,漸漸演變成一個熱門的旅遊勝地。悲哀的是,前來朝聖的人大多都不是信徒,而僅僅是衝著那些曾經讓克朱拉霍人引以為羞的性愛雕塑來的。dra Vagman倘若知道這一點,不知是欣慰亦或悲哀。也許,他會悲憫地俯看著芸芸眾生的色情男女,做一個苦笑的表情吧?離開廟群回賓館時,有小販圍上來兜售粗糙而狂野的《愛經》簡裝本,隻有巴掌大小,以繪畫為主,當然全是性愛繪畫,遠比我帶來印度的中文版《愛經》插畫要豐富而且露骨。每本五十盧比,我買了兩本。小辛接過書來翻了一翻,看到那些交歡的圖畫,居然臉紅。我與他談論起來,才發現他隻是知道有《愛經》這麼一本書,由華希雅雅娜所著,但是其中有些什麼內容,卻是不甚了了。看來,《愛經》在印度大地上,即使是真正的印度教徒中也是日漸勢微的了,它的流傳已經僅限於電影與圖書中,作為一種商品而存在。這真是華希雅雅娜最大的悲哀。小辛通過朋友,用三折價格訂到了一間豪華的古堡式酒店。大堂的頂極高,從頂部垂下華麗的水晶吊燈,正下方是圓型的水池,裡麵散著紅白蓮花,水池邊沿上安放著坐墊,可供客人小坐,四周牆上繪著描金鎏彩的美麗壁畫,拐角處是古老的扶手樓梯,可以一直上到三樓。這酒店的真正奢華不在於裝修,而是對空間的揮霍上。它不像通常的星級酒店那樣隻把一樓拿出來做招待廳,然後每一層都有屋頂,對麵兩排密密的房間夾著條窄窄走廊,大白天也燈火通明,看不到一點自然光。它是通透的,中空的,渾然一體的,樓層呈環狀設計,站在大堂可以直接望見穹頂,也望見每一層客房的雕花房門與旋轉樓梯。水晶吊燈垂下來,正對著廳中央的水池,裡麵浮著幾朵蓮花,那種簡潔卻明了的奢華氣勢奪人。小辛照例要兩個房間,我忙說:“不如我們合住吧。”他愣了一下,神情複雜地看著我。我忽然意識到,剛從性廟接受愛教育回來,可千萬彆讓他有什麼誤會才好,連忙解釋:“我的行李丟了,囊中羞澀,需要節儉開支。”其實,真實的原因是我思念大辛,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想念和他在荷塘邊共度的一夜。小辛是他的親弟弟,這使我覺得,接近了小辛,也就是還和大辛在一起。何況,昨晚我已經同兩個陌生的韓國客人同鋪了,現在還會在乎與小辛同房嗎?今天早晨,當小辛告訴我大辛已經離去、再一次對我不辭而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離開他,越遠越好。於是,我們一刻不停地離開鹿野苑,離開瓦拉納西,飛來了克朱拉霍。然而,從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起我便後悔了。從那一瞬間起,我每一分鐘都離他更遠,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這真是讓我難受。我愛上了一個比丘僧,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這事實每一分鐘都在煎灼著我。我知道我將再也見不到他,於是隻能在心理上停住他的記憶,希望可以離他近一些,離他有關的人和事更近一些。真要感謝小辛在這個時候到來。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自己會多麼孤單。久違了的豐盛晚餐,但是因為中午嘔吐過,胃口對食物產生抗拒,越濃的調味就越刺激。這時候最需要的隻是一碗溫熱清淡的老火白粥,然而印度好像沒有粥的概念,隻有各式各樣的咖哩和或軟或硬的餅。小辛見我隻吃了幾粒豌豆,一再問是不是飯菜不可口,我笑著說怎麼會,這樣的挑剔是要遭天譴的。為了讓他放心,我努力多喝了一碗湯,並且違心地讚不絕口。回到房間,聽到窗外傳來音樂聲,望下去才知道,有人包了後花園舉行婚禮。我扶著窗沿問他:“《愛經》上說:新婚夫妻三日不可同床,現在還有這種禮儀嗎?”“真的嗎?”他瞪大了黑葡萄一樣的美麗眼睛,“多麼奇怪的規矩。《愛經》上還說什麼了?”一個正宗的印度教徒竟然向我這個中國人打聽祖宗遺法,這可真是諷刺。我簡單地告訴他說,《愛經》全書包括了《總論》、《性行為》、《男人》、《妻子》、《彆人的妻子》等七篇35章,其宗旨就是怎麼將一個醜小鴨調教成淑女,再將一個淑女教育成蕩婦。“多麼奇怪的書。”小辛再次說,接著若有所思,“也許我也應該看一看。”我笑了,換了衣裳同他一起下去湊熱鬨,用中國話說,就是“討杯喜酒喝”。穿越巨大的鮮花穹頂,來到綠草如茵的酒店後花園,看到偌大園林分為左右兩部分,左邊是主會場,前端花台高築,是婚禮舉行之所;台下整齊地排列著椅子,是嘉賓席吧?右邊也有一個圓形舞台,則是供賓客隨興起舞的,音樂放得很響,應該是印度流行歌曲,很多人在隨聲附和;場中間散落著許多圓桌椅,靠邊處是自助餐台。婚禮主角顯然是貴族,雇得起佩槍警察做侍衛,驅逐異國的攝影攝相者或是他們看不順眼的人。但是執法標準很不分明,因為我也明目張膽地拿著個傻瓜機對準喜台狂拍,非但沒有受到驅逐,反而被邀請到禮台上與新郎新娘合影。新郎纏著紅色包頭,穿紅色喜服,新娘是大紅織金紗麗,頸上、腕上、手上戴滿了金銀首飾,兩個人身上套著一式一樣的巨大花環,並肩坐在鮮花裝飾的描金椅子上,從遠處看就像是立在蛋糕上做裝飾的絹花偶人兒。兩個人都很少說話,似乎他們惟一的工作就是微笑。但也並不顯得特彆高興,就隻是乖巧,很順從的樣子。我聽說印度的結婚程序非常繁雜,婚禮也很冗長,大概是他們都疲累了吧。真正歡樂的是來賓,有坐在觀禮席上交頭接耳的,有拿著高腳杯在草地上散步的,有成群結隊到圓台上跳舞的,也有安安靜靜坐在餐桌旁邊吃喝邊聊天的,都盛裝重裹,滿麵笑容——很有十八世紀英式下午茶舞會的風格,應該是英殖民時期的遺風?有個大眼睛的印度少女不知為什麼,每次經過我身邊時都報以友善的微笑,並擺手說“hellow”。她的笑容這樣美麗溫暖,使我忍不住要與她親近,於是走過去請她教我跳舞。開始她謙遜地說不會,又推薦她的姐姐教我,但經不住我再三央求,也就帶我一同來到舞台上,隨歌起舞了。我跟著她的步伐舉手投足,跳得十分儘興,還和她的小姐妹們組成圈子跳集體舞。接著有印度帥哥上來邀舞,我欣然接受,與他共舞了一陣子,仍舊回到女孩中去。女孩同我說,我的樣子很像她小時候的一位鄰家姐姐,可惜那姐姐嫁去了外邦,再也沒有見過麵。聽她這樣說,我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好小,最多十二三歲的樣子,是待字閨中的村莊少女,閒時與一群姐妹淘到河邊采蓮,而我們,是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識了的。我的人生中從沒有過關於姐妹相親的經驗,繼父家中的兩個異姓姐姐根本當我是惹厭的小動物,不喜歡就抬腿一腳。事實上我們原本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我的母親改嫁給她們的父親,我們就是在路上迎麵相逢也不會留意到對方的存在。但是機緣使我們的命運發生錯亂,就像是鐵蒺藜的鏈條那樣扭結在一起,彼此憎恨。反而是這個異鄉偶遇的印度少女,第一次使我感受到姐妹的情義。人與人的愛憎,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偶然。也許,這就是緣分吧。我與女孩,有一支舞的緣分;與小辛,有一段路的緣分;而與大辛,雖然也一樣短暫,卻是有生與死的緣分。想到大辛,那種心疼的感覺又來了。看不見的絲線不僅牽扯著我的心,根本就是縛住我四肢百骸,層層包裹。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事情,與他相處的時候,隻覺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過;可是在記憶裡,就像是共同走過一輩子那麼長。而離開他不過才一日夜,卻已經度日如年,連空氣裡都是思念的味道,音樂的旋律也在訴說相思。印度音樂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隨著音樂隨興舞蹈,將身體扭曲至不可想象的角度,盤旋,張開,做出各種自己也不能解釋的動作。這裡不需要規則,沒有人為我的舞蹈打分,我不知道自己跳的是印度舞、芭蕾、現代舞、或者迪斯科,隻是隨心所欲地舒展了手臂,把所有的渴望與思念貫注指尖,訴說給天地知道。我的身體裡鎖著太多的想念與掙紮,不得不通過這樣的狂舞將它發泄出來。記得大學時,每年的迎新會和畢業典禮上,我都會代表英語係表演節目。每一次我都會邀請母親來觀看,但她總是借口這樣那樣的事情,一次也沒有來。母親出身高貴,年輕時本是美麗優雅而又略帶刁蠻的城中名媛,因為仰慕父親的才華而離家下嫁。那是她人生中最晶亮閃耀的時光,真個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然而由於父親的肺病,母親漸漸被拖累得失去對美好生活和浪漫情懷的一切興致,總是顯出一副疲倦的樣子。父親去逝後,那些無由無故的閒言碎語和工作上的不合理待遇,使她對人性失去信心,眼神和語氣裡有一股永恒的倦意,而麵對我時,臉上根本就明明白白寫著“不耐煩”三個字。她覺得自己本來是一隻等待南飛的雁,卻在冷空氣來臨前被父親和我縛住了兩隻腳,從此冷藏在恒久的秋氣凜然中。對於我的出生與成長,母親當成命運給予她的種種磨難之一而被迫接受下來,視我的存在與父親的病症是一樣的煩惱。而我多麼想讓她知道,我不僅僅是累贅,也可以成為她的驕傲。在我的畢業典禮上,每個係要選送三個節目,我參與了其中兩個,一是在話劇《基督山伯爵》中擔任女主角,另一個是芭蕾獨舞《天鵝之死》。那是大學生涯最後的榮譽與光彩,我再三邀請母親前來觀禮,她答應了。我欣喜若狂,一遍遍地練舞,把每一次排練都當成人生第一場舞或者最後一次,希望跳得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好,希望母親可以為我自豪。但是母親沒有來。當我演出話劇時,在觀眾席上,看不到母親的影子。我在台上用哭腔念出大段台詞,感動了所有的觀眾,但那其中沒有母親。下戲後,我給母親打電話,再次問她會來嗎?如果現在來,還趕得及看我的壓軸表演。她仍是用那種充滿厭倦的口吻,平淡地說正在準備晚餐,實在騰不出時間來,最後敷衍地說:“以後吧,下次再說。”下次?難道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已經沒有下一次,永遠沒有下一次了嗎?當換好薄紗舞衣舞鞋回到台上的時候,我的心,已恰恰是那隻垂死的天鵝,用儘最後的力氣跳完這支生命之舞。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真的力儘而死,就死在這台上,死在萬目睽睽之下。那樣,我的死,或許會有人關注,為我鼓掌或落淚。但是又怎麼樣呢?那中間沒有我媽媽,她沒有來,到底是沒有來。不知何時,共舞的年輕人都退到了台邊,有節奏地踏著舞步拍著手為我助興。台中央隻剩下了我一個,我不管不顧,隻傾心地舞,傾心地舞。行走在陌生人中間,我是一個沒有過去沒有傷痕的女子,這樣的距離讓我感到自在。但同時又常常不滿足,希望有某個親愛的人與我相伴。我想象母親在人群中,想象大辛在人群中,想象這世上有一雙愛我的眼睛,隨著我的指尖舞步而轉眸。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在?為什麼我愛的人,總是這樣遙遠?父親,母親,大辛,我沒有一個可以把握得住,他們與我不是隔著生死與親疏,就是僧俗有彆,永無交集。大辛,如果今生今世都不可以再見你,那生命的延續還有何意義?如果尋找的意義就是為了失去,相逢的結局注定是分彆,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夢裡,為何那樣溫柔地呼喚我,誘使我對你苦苦追尋?難道這尋找,這相逢,這想念,這眼淚,這拚了生命的舞蹈,都是沒有意義的嗎?我知道自己有一點瘋狂,自從離開大辛,世界就不對勁了,做什麼都不對勁。從認識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心裡對他說話,無時無刻,把自己見到的每一樣景象每一種感受在心底裡對他絮絮不休地訴說著,就仿佛與自己心靈的對話。而當我跟自己說要忘記他的時候,卻發現無法終止這訴說,就好像無法停止思想。我莫名其妙地大笑,莫名其妙地想哭,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原來的自己。傳說舞蹈首先是一種巫術,是敬神者用自己的身體向上蒼祈禱。那麼,此時此刻,印度的漫天神佛,讀得懂我暴烈的舞蹈嗎?他們是否,肯回應我的熱望與傾訴?我寧可自己愛上的是一個有婦之夫,至少我還可以爭取;或是愛上一個絕症病人,隻要我們有最後的時間相守;甚至愛上一個萬惡不赦被判了死緩的囚徒,隻要我還可以探監,可以等待,可以懷抱一線希望祈禱他早日獲得減刑,或者至少,可以對他表白。但我偏偏愛上一個僧伽,我還有什麼機會?還能夠做些什麼?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起來,我的舞步漸漸零亂,卻仍不肯停止。小辛察覺了我的異樣,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問:“Scarlet,是不是不舒服?”我點點頭隨他下台,含含糊糊地說:“媽媽沒有來……”